第十四章

這對於覺新的確是意外的事情,他本來並沒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見國光,自然先說幾句普通的應酬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國光一見覺新,那張方臉馬上變成了粉紅色,而且短短的頸項似乎也變硬了,說話也顯得很吃力。

“我這兩天很忙。不過令表妹的事情這回一定辦妥。地已經買定了。請大表哥放心,”國光口吃地道歉說。

“這倒不緊,我也曉得辦這件事情要費很多時間。不過家舅還有點小事情要請表妹夫過去談談,”覺新溫和地說。

“我想改天再到岳父那邊去。今天來不及了。家嚴要我出來辦一件要緊事,”國光連忙推辭道,他不願意到周家去。

覺民從外面走進客廳來。他向國光打了一個招呼,便對覺新說:“大哥,轎子已經預備好了,現在動身嗎?”

“不過一點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現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覺新堅持地邀請道,就站了起來。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緊,我也陪你去,”覺民帶笑地說。他看見國光受窘的樣子,心中暗暗高興。

國光還要說拒絕的話,但是他急得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他終於跟着覺新弟兄走出了客廳。

三乘轎子把他們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經從袁成的口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周老太太和陳氏興奮地等候着。周伯濤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煩躁地翻看他時常翻讀的《禮記》。

覺新、覺民兩人陪着國光去見周老太太。陳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裡。國光只得裝出虛僞的笑容向她們請了安,而且敷衍地進了幾句閒話。周伯濤仍舊躲着不肯出來。周老太太差翠鳳去把他喚來了。

“惠兒的靈柩,在蓮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個地方不大清靜,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爺答應這具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濤出來向國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見周伯濤來了以後去只顧同國光講些閒話,她對她這個頑固的兒子斷了念,忍耐不住,便開口向國光提出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國光打岔了。

“家嚴說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預備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國光很有禮貌地說。

“這倒也不錯,那麼我們都放心了,”周伯濤滿意地說,他想拿這句話來結束這個問題。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變了臉色說,“我只求蕙兒的棺木早點入土,也不必麻煩親家公預備什麼,蕙兒沒有這個福氣!”

“媽不要誤會姑少爺的意思,”周伯濤自作聰明地向她的母親解釋道:“親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並沒有誤會!我又沒有跟你說話!”周老太太厲聲罵道。周伯濤想不到他的母親會當着國光的面罵他。他又羞慚,又害怕,便埋下頭不敢作聲了。

國光也變了臉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搖晃,顯出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勉強替自己辯護道:“婆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一天忘記蕙的事情。這件事沒有辦好,我永不會放心。”

“姑少爺心腸太好了,這真是蕙兒哪世修得的福氣!”陳氏冷笑地說:“不過聽說她在蓮花裡頭,棺材上堆滿了灰塵,還結了蜘蛛網,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去照料。姑少爺現在已經這樣忙,將來續絃以後恐怕更沒有工夫來管蕙兒的事。不瞞姑少爺,我們實在不放心。我就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在生我沒有給她一點好處。她死後我不能夠讓人家這樣待她。”她說到最後一句,禁不住一陣感情的襲擊,聲音有點嘶啞了,便閉了嘴。

周伯濤把眼光射在陳氏的臉上,不高興地咳了一聲嗽。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說話。

“我並沒有這種心思。我絕沒有這種心思。我怎麼能夠讓靈柩永久放在廟裡頭?岳母,你老人家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國光紅着臉惶惑地辯解道。他不住地搖擺他的方臉,好象她希望用姿勢來增加他這番真誠的表白。

“廟裡頭無主的靈柩多得很!不過,姑少爺,你放明白點,我不能讓你們這樣待蕙兒!”陳氏嗚咽地責備國光道。她又指着國光說下去:“姑少爺,做人要有點良心。我問你,蕙兒嫁到你們府上做媳婦,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們?你們就這樣待她!這些狠心事情你們都做得出來!”

“太太!”周伯濤不耐煩地帶怒插嘴道。

“岳母怎麼能說這種話?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鄭國光惱羞成怒地站起來說,他打算趁這個機會走開。

“大哥,你說話。你不說我就要說了,”覺民在旁邊低聲慫恿覺新道。

覺新覺得他不能夠再沉默了,馬上站起來望着國光正色地說:“伯雄,請坐下,我還有話跟你說。我們今天憑良心講,你也太對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時的那些事我們都不說了。她死了,你應不該這樣對待她。你把她的靈柩放在庵裡不下葬,究竟是什麼意思?你一財推託,一再拖延。你明明答應過我初四下葬。現在又說改到年底。到年底問你,你又會說明年。你的話哪個還信得過?今天請你來,要你給我們一個確定的日期,要你給我們一個憑據,”覺新愈說愈動氣,他的話愈說愈急,他把臉都掙紅了。

“我拿不出什麼憑據!”國光厚着臉皮抵賴地說。他也裝出生氣的樣子。其實他心裡很空虛。

“明軒,你這話說得太重了,我看憑據倒是用不着的,”周伯濤不滿意的干涉覺新道。

“岳父的話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見識高,”國光順着周伯濤的語氣稱讚道。這一來不僅氣壞了覺新和覺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陳氏也氣得臉色又變青了。

周老太太氣沖沖地望着周伯濤罵道:“我還沒有死!這些事沒有你管的!你給我馬上滾開!”她停了一下,看見周伯濤還沒有走,又罵道:“我不要你在我屋裡。我給你說,從今天起,蕙兒的事情,不准你開一句腔!你再出什麼主張,不管你的兒子有那麼大了,我也要打爛你的嘴巴!這好多年我也受夠你的氣了。你不要以爲我還會讓你再這樣胡鬧下去。不是你,蕙兒哪兒會死得那樣慘!”

周伯濤象一個被解除了武裝的敗兵似地,一聲不響黑着臉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他瞥見枚少爺夫婦站在窗下偷聽裡面談話,更不好意思,連忙躲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覺新看見周伯濤失敗地走了,他感到一陣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話。他想:你要是早幾年就象這樣強硬,蕙表妹怎麼會死?

國光聽見周老太太的話,又看見周伯濤走了出去,他的臉上現出的懼怕和沮喪的表情,他不敢作聲了。他一時想不到應付的辦法,只得無精打采地坐下去。

房裡的空氣仍然是十分緊張。衆人都不作聲,沉默重重地壓着每個人的心。他們好象在等待一個痛快的爆發。

“大哥,還是你來說,快點把事情弄清楚,”覺民低聲催促覺新道。

覺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還有勇氣,便也坐了下來,兩隻眼睛威逼地望着國光。接着他又說:“伯雄,你不能夠再抵賴。你今天應當給我們一個憑據。你要答應下個月裡頭把蕙表妹的靈柩下葬。”

“下個月裡頭有好日子,我翻過黃曆,”周老太太插嘴道。

“我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哪兒有什麼憑據?”國光惶惑地說。他現在仍然想不出一個躲閃的辦法。

“這兒有紙有筆,你寫個字據,”覺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說;他側頭吩咐那個丫頭:“翠鳳,你去把筆墨硯臺拿來。”

“寫字據?我不會寫!”國光吃驚地說。他看看覺民,覺民的堅定的眼光更攪亂了他的心,他張惶地推辭道。

“大舅說你是當代奇才。哪兒有一張字據也不會寫的道理!”覺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負周家人肖,大舅又糊塗,我們高家還有人。”

“姑少爺,我問你,你們把蕙兒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不葬,究竟存着什麼心思?蕙兒在你們府上又沒有失禮的地方,你們爲什麼這樣恨她?”陳氏帶怒地質問道。

“存什麼心思?大舅母,你還不知道?他們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沒有錢,哪兒有媳婦死了不葬的道理?”覺民憤憤不平地接口說。

“伯雄,你不能夠這樣欺負人,你應該有一點良心,”覺新帶着悲憤地說:“你如果再想抵賴,你不寫個字據,我們決不放鬆你。你要打官事,我們也願意奉陪。”

國光的那顆犯了罪似的心經不起這些話的圍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後的掙扎,他還想到一個主意,又逃遁地說:“這是家嚴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稟過家嚴,再來回話。”

“這點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應了,太親翁自然沒有話說。就是因爲你一再抵賴,說話不算數,我們纔要你寫字據。你不寫字據,我們便不能夠相信你,”覺民板起臉反駁道。他的憎惡的眼光彷彿要刺穿國光的心似的。

國光沒有辦法逃避了。他的心亂起來,他不能夠保護自己,便屈服地說:“我寫,我寫。”這時翠鳳已經把紙、筆、觀臺拿來了。他只得攤開紙,提起筆。但是他的腦子裡有的只是一些雜亂的思想,它們很快地來,又很快地去,去了又來。他不能夠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四周那些敵視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鬆。他不得不勉強在紙上寫出一些字。他本來就不能夠駕馭文字,這時他連斟酌字句的餘裕也沒有了。雖然他寫了一兩句便停筆思索,但是結果寫出來的還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過意思卻是很明白:他答應在下一個月以內一定把蕙的靈柩下葬,而且日期決定後還要通知周家。

“這個要得嗎?”國光把字條遞給覺新。覺新接過來低聲唸了一遍,輕蔑地看了國光一眼,心裡想:“這就是大舅眼中的奇才!”他把字條遞給周老太太,一面說:“外婆,你看要得要不得?“

周老太太又把字條遞給陳氏看,陳氏看了以後,又遞給覺民。覺民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看完了字條,便對覺新說:“大哥,就這樣辦罷。這個字條就交給外婆收起來,”他把字條交還到周老太太的手裡。

“那麼我可以走了?”國光站起來膽怯地望着覺新說。

覺新和覺民交換了一瞥眼光,然後帶笑地對國光說,“現在沒有事情了。外婆還有什麼話嗎?”他望了望周老太太。

“我沒有話說了。姑少爺既然答應,我們也就滿意了。不過今天把姑少爺請來耽擱了這麼久,我心裡很不安,”周老太太換了溫和的、客氣的調子。

“翠鳳,你快出去招呼提姑少爺的轎子,”覺新也站起來,吩咐翠鳳道。

國光彷彿得救似地臉上現出了喜色。他不願意在這裡多留一分鐘,連忙告辭走了。覺新、覺民兩人把他送到大廳。他們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覺民看見國光縮着頸項,偏着頭,紅着臉的滑稽樣子,差一點要笑出聲來。

覺新兄弟回到周老太太的房裡,那個老婦人含着眼淚感謝覺新道:“大少爺,真虧得你。不然蕙兒的屍骨真會爛在破廟裡頭了。”

覺新眼圈一紅,埋下頭來,聲音顫抖地說:“這是二弟想的主意。我怕伯雄還會反悔……”

“外婆,你放心,他一定不會反悔,”覺民保證似地接口說:“伯雄跟周家並沒有仇恨,蕙表姐在時也沒有得罪過他。他爲什麼一定不肯把蕙表姐下葬呢?我看全是大舅自己弄出來的事。大舅過於巴結鄭家了。今天若是依着大舅的意思,又會得不到結果。”覺民說出最後兩句話,感到一陣痛快。他並不憎恨那個人,卻痛恨那個人所做出的種種事情。

覺新擡起頭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但是周老太太老意外地回答道:

“我也是這樣想。什麼事情都是他弄糟的。他害了蕙兒還不夠,枚娃子這一輩子又給他斷送了。唉,這隻怪我自己。我當初如果明白一點,又何至於弄出這些事情……”

悔恨的表情突然飄上了她的衰老的面顏。

一天午後淑華坐在自己房中看書,忽然聽見窗外廚房裡起了一陣吵鬧,原來廚子老謝在跟四房的楊奶媽吵架。她自語道:“真討厭!每天總有些事情吵得你不安寧。”她不想去管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但是不行,這本地理教科書念起來不容易上口,她靜不下心來,無法把書中的大意裝進腦子裡去。廚房裡的吵鬧不斷地妨害她,房裡的悶熱更增加了她的煩躁。

綺霞從外面走進來。她看見淑華捧着書,便驚訝地說:“三小姐,虧得你還有本事看書。他們吵得真叫人心焦。”

“綺霞,他們爲什麼事情吵架?”淑華順口問道,便把書闔起來。

“他們什麼話都罵得出來,一點也不害羞,”綺霞不滿意地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情。謝師傅跟楊奶媽說笑,不曉得怎麼樣就罵起來了。楊奶媽素來就很神氣,四老爺、四太太都喜歡她,我們都惹她不起。她動不動就開口罵人……”

“你不要說了。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淑華打岔地說。綺霞應了一聲。淑華又說:“我在大少爺屋裡頭等她。”

“我曉得,”綺霞答道,便轉身走出去。但是走到房門口,她又掉轉頭來說:“三小姐,剛纔太太吩咐過黃媽等一會兒熬洋菜要做‘冰粉兒’了。”

“你快去,看你這樣貪吃,”淑華曬笑地催促道。

綺霞走了以後,淑華望了望手裡的教科書,遲疑了一下。忽然一句極下賤的罵人話從廚房裡飛過來。她吃了一驚,但是她馬上決定了。她把眼光從書上掉開,把書丟在桌子上,安靜地走出房去。

淑華剛剛走進過道,一個人忽然從後面跑來。那個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從外面轉彎進來的,所以他沒有留意到淑華,把她撞了一下。

淑華眼睛快,馬上看出這是覺英,一把將他抓住,帶怒地斥責道:“四弟,哪個把你充軍?你走路也不睜起眼睛!”

“三姐,我實在沒有看見,跑慣了收不住腳步,”覺英帶着狡猾的笑容望着淑華說。他滿臉通紅,只穿了一件對襟白短褂,衣領敞開,熱氣直撲到她的臉上來。

“你不在書房裡讀書,跑出來做什麼?”淑華問道。

覺英看看淑華的右手,閃了閃眼睛說:“三姐,天氣太熱,你把手鬆開,大家涼快涼快,好不好?”淑華不作聲,嫌厭地縮回手,把他的膀子放開了。覺英故意把那隻膀子輕輕地拍了拍,然後從容地說下去:“今天熱得很,大家休息休息。先生喊我出來了。”

淑華知道他在說謊,臉上現出厭惡的表情,大聲駁斥道:“你又在騙人。前個月才捱了打,管不到幾天,你的皮又作癢了。”

“覺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揚揚得意地說:“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煩了。連爹也覺得我不好管。他曉得我這個脾氣改不了,他都讓我幾分。就是你老姐子愛跟我作對。其實你老姐子橫豎是別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結怨又有哪點好處?現在你們在後面打核桃,等一會兒我撿幾個大的請你吃好不好?”

“呸!”淑華氣惱地啐道:“你越說越不象話了。我不管你,看你們將來做叫化去!”

“做叫化!你老姐子想得太多了,”覺英並不動氣,仍舊嬉皮笑臉地說:“單憑我龜子這點兒本事,也不會走要飯的。爹有那麼多錢,難道還怕不夠我用?三姐,我倒有點兒替你擔心,你將來嫁個姑少爺是個老叫化,那才丟臉嘞。人家好心請你吃核桃,你姐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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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你少放屁!你再說,看我會不會撕掉你的嘴!你滾你的,我不要聽你這種下流話!”淑華氣紅臉大聲罵道。

“三姐,你何必撕掉我的嘴?沒有嘴,我豈不是不能夠吃飯?不吃飯豈不是會餓死我嗎?餓死我龜子,你老姐子豈不是要捉到衙門裡頭去嗎?……”覺英故意奚落淑華道。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淑華忽然厲聲喝道:

“四弟,你閉不閉嘴?你在哪兒學來這些下流話?你看我敢不敢打你?”她舉起手要朝覺英的臉頰打去。

然而覺英的眼睛比淑華的手更快,他連忙縱身一跑,就逃開了。他跑出過道,還轉過身子,笑嘻嘻地望着淑華說:“三姐,你老姐子臉皮也太嫩,我才說兩句笑話,你就‘火燒碗櫃’了。”

“你說什麼?我不懂你的鬼話!”淑華帶怒罵道。

“火燒碗櫃豈不是盤盤兒燃了嗎?你的臉盤子都燃起來了,真好看!”覺英得意地挖苦道。他不等淑華開口,又說:“三姐,我沒有工夫,少陪了。”他拱一拱手就從過道跑下去不見了。

淑華站在覺新的房門口,氣得沒有辦法。過了片刻她對自己說:“我真是自討苦吃。我明明知道跟這種人說話是沒有用的。”

就在這時淑貞同綺霞走來了。綺霞聽見淑華說話,驚訝地笑道:“三小姐,你在跟哪個說話?”

淑華也笑了起來。她答道:“你說還有哪個?就是四少爺。我罵他幾句。真把我氣壞了。

“三小姐,你也真是愛管閒事。四少爺好不好,三老爺會管他。他如今連三老爺的話都不肯聽,你說話又有什麼好處?”綺霞帶笑對淑華說。

“你現在倒教訓起我來了,”淑華笑答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想法。不過看見他那種樣子,聽見他說兩句下流話,我就是沒有氣也會生氣的。好,我們不要管他。你跟我同四小姐到花園裡頭去。”

“好,等我去拿點點心來,”綺霞高興地說。

“你不必去拿了,我們吃過飯還不多久,”淑華阻止道。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換過語調說:“你快去把我那把團扇拿來。我們就在大少爺屋裡頭等你。”

淑貞在旁邊默默地煽着一把小摺扇,她的臉上沒有擦粉,臉色慘白,眉毛深鎖,眼睛略微浮腫,好象她吞過夠多的苦酒似的。淑華注意到她的臉色,便關心地小聲問她:“四妹,你怎麼不說話?今天又有什麼事情?”

淑貞不願意回答堂姐的問話,只是痛苦地說了一句:“三姐,我們進去。”她和淑華都進了覺新的房間,走到寫字檯前面。

“四妹,你爲什麼不對我我?我曉得你又受了委屈,”淑華柔聲問淑貞道。

“春蘭今天又捱了打,媽不准她吃飯,”淑貞哽咽地說。

“春蘭也倒楣,偏偏遇到這個主人,”淑華不平地說。她又安慰淑貞道:“不過五嬸今天已經發過脾氣了,她不會再爲難你,你也不必再想這些事情。”

“六弟今天過繼給陳姨太。媽說她上了四媽的當。媽今早晨起來就不高興,關在屋裡間還沒有出來過。吃早飯的時候我也捱了罵,我又沒有做錯事情,”淑貞悲聲訴苦道。

“五嬸也太不應該,她爲什麼總是欺負你?”淑華憤慨地說。她馬上安慰淑貞道:“四妹,你不要害怕。我將來一定有辦法。我一定給你幫忙。”

淑貞感激地看了看淑華,搖搖頭說:“三姐,我有點害怕。大嫂死了,二姐又走了。人一天天地少起來。”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了恐怖的表情,她望着淑華痛苦的地說:“三姐,你多半也會走的。琴姐也會走的。你們都走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我簡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下去,我一定會死。”

綺霞拿了團扇進來。她還帶着一個盛瓜子、花生的的小盆子。淑貞的話也使她吃了一驚。

“四妹,你怎麼能夠說到這種話?”淑華失聲叫起來。她愛憐地責備淑貞:“你年紀輕輕就說到死,你不害羞嗎?”她親密地撫摩淑貞的頭髮,說:“我不會拋開你走的。即使我有辦法走,我也不會不顧你。”她只顧慷慨地說話,其實她自己也就沒有定下一個將來的計劃。她永遠抱着一個含糊的信念:我要自己來管我的事情。

淑貞感激地偎着淑華,淒涼地微笑道:“三姐,我曉得你不會拋下我走的。不過我只能夠連累你,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我這雙腳連跑路也跑不動(她憂鬱地看看她的腳)其實只要媽稍微把我放鬆點,只她們不再象那樣天天吵架(她苦惱地皺起眉頭),我也過得下去的。我並不要享福。我曉得我自己不配享福……”

“四妹,我們不要再說那些話了,我們走罷,”淑華打斷了淑貞的話。“你聽,蟬子叫得多好聽,還盡說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做什麼?我們到水閣看荷花去。”

淑華說得不錯,窗外一株高樹上,知了歌唱似地叫着。這彷彿是在舒暢中發出來的聲音。它一揚一頓,甚至聲音的長短,都象是合着節拍的。這樣的歌聲使得緊張的心情寬鬆,疲倦的身體舒暢。它慢慢地在她們的周圍造成了一種閒適的氣氛。

淑貞不再訴說她的苦惱了,她讓淑華挽着她往花園裡走去。綺霞在旁邊陪伴她們。

園裡另是一個世界,不但空氣比較清涼,而且花草樹木都帶着欣欣向榮的姿態。這裡沒有可憎的面孔,沒有粗暴的聲音,沒有爭吵,沒有痛苦。一些不知名的小鳥或者昂頭在枝上鳴囀,或者振翅飛過樹叢,都帶着自由自在的神氣。她們走近草坪,看見牽牛藤纏住,柔嫩的犖牛藤盤滿了一座假山,旁邊有兩株高的松樹,樹身也被牽牛藤蜿蜒地往上面爬去。在那些可愛的綠葉中間開滿了鈴子似的紫色花朵。她們再往前走。轉過兩座假山,使看見一片象鋪上綠絨氈子似的草地。好多隻紅色蜻蜒在草地上飛來飛去。

“三姐,在這兒歇一會兒罷,”淑貞懇求地說,她覺得腿痠、腳痛了。

“四妹,你走不得嗎?那麼坐一會兒也好,”淑華點頭說。她掏出手帕墊在地下,自己先坐下來,一面動手掮扇子。淑貞救獲似地跟着淑華坐下去,還用手捏捏自己的腳。綺霞把那個小盒子找開,送到她們的面前,她就坐在她們的旁邊,手裡捏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她們三個人都不說話,安靜地欣賞這些撫慰疲倦心靈、培養純潔心境的大自然的美景,享受那種不被人打擾的閒適的滋味。淑貞開始覺得有一股清涼的泉水在洗她的腦子。她覺得眼前漸漸地亮起來。

“我真想躺下去睡一覺,在這兒總不會有人來吵鬧你,”淑華滿意地自語道,附近的蟬聲似乎有着催眠的效力。

“我只想一個人整天就在花園裡頭。大家都把我記掉就好了,”淑貞忽然夢幻似地說。接着她又失望地搖搖頭:“可惜不能夠。媽不肯放鬆我。而且我一個人又害怕。

“四妹,你爲什麼要害怕?你吃虧就吃在害怕上頭,”淑華起勁地說:“你應該學學我這個冒失鬼: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怕。我曉得你越是害怕,人家越是要欺負你……”

淑華還沒有說完話,聽見綺霞你低在叫:“三小姐。”她閉了嘴用眼睛去問綺霞——什麼事?

“有人來了,”綺霞警覺地說,“未必是有人偷聽我們說話?”

淑貞立刻變了臉色,她的腦子裡的那股泉水乾涸了。過去的陰影仍然壓在她的頭上。

“蠢丫頭,你怕什麼?有人偷聽,我也不害怕。我們說我們的話,又不犯法,”淑華毫不在意的地答道。她出有眼睛朝着綺霞的方向望過去。她看見假山後面晃着兩個人的影子。從衣服的顏色,她猜到那是什麼人。她便安慰淑貞道:“你不要怕,那是陳姨太。大概她今天高興得很,居然也到花園裡頭來耍了。我們不管她。

一個女人從假山那一面轉出來。這是王氏。她穿了一件窄袖的深色湖縐衫子,手裡拿了一把團扇。綺霞和淑貞都看看淑華。淑華動也不動,低聲對她們說:“不要管她,等她走過來,招呼她一聲就是了。”淑華雖是這樣說,然而綺霞以爲還是謹慎一點好,便站起來,立在淑華和淑貞的背後。

陳姨太也走出來了。她穿的是一件袖子又大又短、淺色湖縐滾邊的圓角短衫。她一手牽着覺世,微微俯下頭在跟那個孩子講話。王氏站在假山前面等她,便同她一路往草坪上起來。這兩個女人都是一樣的高身材,一樣的高顴骨,不過陳姨太現在長胖了,臉頰也顯得豐滿了,顴骨也不怎麼突出了,最近連雙下巴也看得見了;王氏近來反而瘦了些,她的尖臉變成了長臉,顴骨也顯昨更高了。她們一路上說說笑笑,兩個人都很高興。

“真想不到!四太太同陳姨太兩個死對頭,怎麼今天居然這樣要好,”綺霞驚奇地小聲說。

“這有什麼希奇?現在六少爺抱給陳姨太了!”淑華輕蔑地答道。“都是錢在作怪,”她又加了一句。

“我真有點不相信,她們都是太太,又不是小孩子……”綺霞疑惑地自語道。

“不要說了,她們會聽見的,”淑貞小心地低聲阻止道。她看見她們的眼光正往這面射來,有點害怕,也站起來了。只有淑華依舊坐在草地上,安閒地拿着團扇在搖。

“婆,你明天帶我去看戲去!”覺蕊忽然歡喜地大聲向陳姨太要求道,兩隻小眼睛望着她,兩隻小手拉住她的手。

“好,六娃子,我明天就帶你去。我們還要到商業場去買東西。我還要帶你上館子,還要帶你到外祖祖家裡去耍。你還會看到表舅公,他一定會喜歡你,”陳姨太滿臉帶笑地答道,她真的用祖母的溺愛的眼光去看覺世。

王氏在旁邊滿意地笑了。淑華看見王氏的表情,不高興地小聲說:“四嬸今天總算得意了。”

淑貞害怕王氏聽見淑華的話,連忙恭敬地高聲的喚道:“四媽!”她又招呼了陳姨太。淑華也招呼了她們,不過她仍然不站起來。

王氏和陳姨太都點頭回答淑華姊妹的招呼。王氏不大痛快地瞪了淑華一眼,冷笑一聲。陳姨太卻大驚小怪地說:“三姑娘,你怎麼坐在地下來了?給底下人看見,有點不好罷。”她又對王氏說:“四太太,你說對不對?”

“不要緊,三姑娘素來大方慣了的。這點事情她纔不在乎。陳姨太,你這樣說,三姑娘會笑我們太古板了。”王氏帶着嘲諷的口氣答道。

淑華看見她們兩人交換眼光,又聽見她們一唱一和,她的怒氣馬上升了起來。但是她連忙壓住它,做出沒有聽懂話的神氣,帶笑地答道:“天氣太熱,我們走累了,在這兒歇歇,沒有人會看見的。”

“沒有人看見?花園裡間多多少少總有幾個底下人來往,給他們碰見了怎麼好?如果你三爺、四爸看見,他們一定要怪你沒有規矩,”陳姨太故意驚訝地說,她仗着王氏在旁邊給她幫忙,淑華的不恭順的態度又觸怒了她,她想用話來刺淑華。

這幾句話使得淑華不能安靜地忍受下去。她昂着頭挑戰似地答道:“這點芝麻大的小事有什麼要緊?我們公館裡頭沒有規矩的事情纔多嘞。三爸他們恐怕沒有閒工夫管這些小事。他們連大事都管不清楚!”

陳姨太呆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王氏馬上變了臉色。但是她的可怕的怒容又被她用另一種虛僞的表情蓋上了,只有一點點不愉快的顏色留在她的臉上。她譏諷地說:“三姑娘,你好大的口氣。你看見我們公館裡頭有什麼不規矩的事情,四爸他們沒有管清楚,你不妨數出幾件給我聽聽。”

淑貞在旁邊着急地暗暗推動淑華,又用懇求的眼光看她,請求她不要再跟她們鬥嘴。綺霞雖然覺得淑華的話說得痛快,但是也不免替她擔心。只有淑華本人毫無顧慮地用傲慢的眼光回答王氏和陳姨太的注視,她也用譏刺的調子對王氏說:

“公館裡間的事情,連我也說不出口,四嬸在家裡一定看得清楚。至於四爸,我們就很少在公館裡頭碰見他。他哪兒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有天大哥看見四爸同張碧秀在新發祥買衣料。聽說買了百多塊錢,我還以爲是給四嬸買的。”

王氏馬上放下臉來,差一點要破口罵出來了。但是她又忍住怒氣,只是哼一聲。陳姨太討好地在旁邊接嘴責備淑華道:

“三姑娘,你謝謝要有分寸。你怎麼能夠隨便說你四爸的壞話?他是我的長輩,只有他說你不是,沒有你說他不對的道理!你未必連這點禮節也不懂?”

“奇怪,陳姨太,你這話人哪兒說起??淑華紅着臉冷笑道,“我並同有說四爸一句壞話。他給張碧秀買衣料是真的,公館裡頭哪個人人不曉得?他請張碧秀在花園裡間吃飯,不是四嬸也親眼看見嗎?陳姨太,那天你也在那兒。那也不是什麼壞事情。”她含着怒氣驕傲地搖着團扇。

陳姨太的粉臉扭和很難看,她張開嘴,想吐出一兩句咒罵的話。

“壞事不壞事,總之,沒有你做侄女的管的!”王氏厲聲罵起來,她不願意再跟淑華爭辯,便拉了一下陳姨太的袖子,說:“陳姨太,你不要跟跟這種不懂禮節的人道理!她把你氣都會氣死!”

淑華馬上板起臉,從草地上站起來。她沒有一點顧慮,甚至進攻地對王氏說:“四嬸,你說什麼懂不懂禮節?我請問你,爺爺的喪服還未滿期,就把小旦請到家裡來吃酒,這是不是禮節?”她的眼睛裡充滿了輕視,她毫無懼怕地望着王氏。

“三姐,你就不要再說,”淑貞帶着恐怖勸阻(其實這更可以說是哀求)道,她擔心淑華會把一個不幸的結果招引到自己(淑華)的身上。她同情淑華,不過她不瞭解淑華,而且也不能夠幫助淑華。

“三姑娘,你這些話去跟你四爸當面說去。禮節不禮節,你還沒有說話的資格。我對你說,你不要目中無人,就把長輩都不放在眼睛裡。你看我敢不敢去告訴你媽,要她好好地教訓你一頓!”這些全是空洞的話,王氏在平時很少讓憤怒控制了自己,她總會設法留出一點地位給她的思想活動,她不會胡亂地拿空話保衛自己。但是如今這意料不到的侮辱和挑戰,把她逼一個到不利的情形裡面,她不能夠冷靜地思索,想出一個可制服對手的辦法。她知道對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平日常用的武器是不能夠傷害淑華的,她從前用來對付覺民時就失敗過一次。她現在只能夠隨意說幾句空泛的威脅的話,使她可以把身子抽開,以後再從容地設法報復。

“四太太,我們就去告訴太太,不打她一頓,這太不成話了。我從沒有見過這種小輩。老太爺在時,他一定不肯隨便放過的,”陳姨太連忙響應道。她帶着惡意地瞪了淑華兩眼。

“三小姐,我們走罷,”綺霞央求道,她差不多要急得哭出來了。

淑華忽然想起她的三哥覺慧做過的一件事。一道陽光鼓舞地照亮了她的腦子。她不但不讓步,她反而要滿足她那個突然起來的鬥爭的慾望。憤怒和激動給她帶來更多的熱氣。她渾身發熱,她的額上積滿了汗珠。但是她仍然歡迎這個不斷地增加的熱氣。她向着陳姨太走近一步,指着個滿身香氣的女人責問地說:

“陳姨太,今天並不是我先來惹你的。你提起爺爺,我倒想起了那回的事情。請你想一想,嫂嫂是怎麼死的?你們說什麼‘血光之災’,搞什麼鬼把戲!把好好的一個嫂嫂活活害死了。你有臉皮在這兒說話?我不是怕人的。我不象大哥那樣好欺負。我們不要小看人,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耍這些把戲!”

這時接下去說話的不是陳姨太,不是王氏,卻是覺民。他從水閣那邊走來,遠遠地就聽見淑華跟王氏們爭吵。淑華說上面這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所以他把話全聽了進去。他想不到她會說得這樣痛快,這自然使他滿意。他知道他的家庭的內部情形,也知道他的長輩們的性情和爲人。他認爲他可以從容地對付她們。他先招呼了王氏和陳姨太。他們倒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他也並不在意。他等淑華住口,不讓陳姨太和王氏講話,便出來搶先說:

“三妹,你怎麼跟長輩吵起架來?大嫂已經死了,還提那件事情做什麼?我們到不閣那邊去。”他伸手去拉淑華的膀子,淑貞也過來幫忙他勸淑華走開。

“老二,”王氏氣沖沖地喚道。覺民馬上站住,答應一聲,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說話。王氏帶了一點威脅地說下去:“你沒有聽見你三妹剛纔講的那些話?你們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連我,連你四爸,連陳姨太都罵到了。我姑念她年紀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計較,我等一會兒去跟你媽、你大哥理論去。我還沒有罵她,她倒罵起來我來了。這是你媽教出來的好女兒!我要去問你媽看看有沒有這種規矩!”

“四嬸,請你去問媽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覺民淡漠地答道。

陳姨太聽見淑華的那種明顯的控訴,自然十分氣憤,她的一張粉臉氣得通紅,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裡燃燒,她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淑華的臉。不過她就是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忘記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個離開了靠山便沒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寵愛她的老太爺去世以後,她的處境就不及從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計謀和狡詐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時時提防別人,保護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個人的力量去對付另一個人,免得自己受到損害。她本來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幫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壓倒淑華。但是現在她知道這個辦法也沒有多大的效力。空洞的責罵並不能夠傷害淑華,這個少女還是那麼驕傲地站在她的面前,絲毫沒有低頭的表示。她知道淑華是一個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華的性情。她明白要對付淑華必須另想別的辦法,她現在應當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虧。但是她不能夠在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彷彿看見綺霞在暗暗地譏笑她,又看見淑華臉上現出輕視的笑容(其實淑華並沒有笑過,她的紅臉上只有憎惡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華的攻擊!她不能夠白白受人侮辱!她應該有一個表示,使別人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話人縱然不會給她帶來光榮,至少也不會給她帶來損害。王氏仍然可以給她幫忙。她還可以把王氏拉在一起,兩個人共同對付淑華和整個大房的人。所以她看見覺民一旦閉嘴,不等他走開,馬上接下去說(這時她的臉上仍然佈滿着怒容):

“二少爺,我問你,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三姑娘說你們大嫂死得不明白,是我害死她的。還把你四嬸也罵在裡頭。‘血光之災’的話又不是我一個人講的。你四爸、五爸都相信。怎麼能說是我在耍把戲?她簡直在放屁!(淑華馬上插嘴罵了一句:‘你纔在放屁!’)我等一會兒要去找你媽問個明白,非喊三姑娘給我陪禮不可。她是什麼人?她配罵我?便是爺爺在時也沒有罵過我一句。哪個不曉得你們大嫂是難產死的,是她自己命不好,跟我有什麼相干?……”

覺民不能夠讓她再說下去,他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忍耐的限度了,便沉下臉來,嫌厭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嚴肅地說(他還能夠控制自己的聲音):

“陳姨太,請你不要再提起大嫂的死。大嫂爲什麼死的,哪一個不明白!如果不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什麼‘血光之災’的鬼話,把大嫂趕到城外頭去生產,她哪兒會死!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們家裡頭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他停了一下,衆人(甚至陳姨太和王氏也在內)都不作聲,注意地望他的嘴脣。他的有力的、堅定的、高傲的表情使得別人不敢發出聲音打岔他。淑華也感到一陣痛快的滿足。綺霞有點害怕,不過她也感到痛快。她高興自己能夠看見陳姨太和王氏受窘。淑貞畏懼地望着覺民,她尊敬他,不過她害怕他會做出可怕的事,或者更害怕他會從她們那裡受到損害。陳姨太和王氏現在氣上加氣,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兩雙眼睛都發出火來。但是他們又覺得那樣正直的眼光和表情攪亂了她們的心。她們只是用含糊的低聲詛咒來防衛自己。覺世早就溜到湖邊玩耍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新祖母都不曾注意到。

覺民又接下去說:“一個人要受別人尊敬,一定要做點象樣的事情。自己不爭氣,自己不講道理,自己見神見鬼,他們自己先就失掉了做長輩的資格。相信‘血光之災’的迷信鬼把戲的人,哪裡配講規矩!”他又用充滿自信的眼光看了看這兩個女人,然後挽着淑華的膀子說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他知道她們準備了一肚皮的惡毒的詛咒要吐到他的臉上來,他也不去理她們,便邁開大步拉着淑華往水閣那邊走了。淑貞和綺霞也跟着他們轉過假山。覺民在路上還聽見她們的大聲咒罵,又聽見她們高聲在喚“六娃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了。這一笑給淑華們打破了嚴肅、沉悶的空氣。

王氏和陳姨太在湖濱找到了覺世。覺世看見她們走來,便向着陳姨太撲過去,高興地襄道:“婆,我要荷葉,我還要蓮蓬。”他又把眼光停在水面上,那裡有不少碧綠的大荷葉維護着朵朵高傲的粉紅色荷花和寥寥幾個小小的蓮蓬。

陳姨太看見她這個新抱來的孫兒的活潑的姿態和帶笑的面顏,她覺得她的悶氣完全飛走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牽住覺世的一隻手,允許他說:“好,我等一會兒喊老汪給你摘來。我們先回屋去。”

“不,我就要,我現在就要!”覺世頑皮地說,一面噘趣嘴,扭着身子,跳來跳去。

王氏正包着一膽皮的氣沒有地方發泄,便板起臉厲聲喝道:“六娃子,你少頑皮點!是不是你的牛皮在作癢?”在平時她不會對覺世說這種話。

覺世原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現在又仗着陳姨太這麼愛護他,他自然不肯聽母親的話。他雖然捱了意外的罵,但是仍舊固執地嚷道:“我現在就要!你不給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掙脫陳姨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陳姨太被他呸了一跳,連忙俯下身子去拉他,但是她拉不起他來。王氏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過來,推開陳姨太,彎下身子,用力把覺世從地上拖起,不由分說,就在他的小臉上打了一個嘴巴。陳姨太立刻撲過去拉住王氏的手。覺世象殺豬似地大聲哭起來。

“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要叫你曉得好歹!”王氏切齒地罵道。她還想掙脫手去打覺世。

陳姨太用力把王氏的兩隻膀子都拖住。覺世趁着這個機會連忙躲到陳姨太的背後去。王氏氣沖沖地掙扎着。陳姨太鬆了手轉過身子把覺世緊緊抱住。王氏看見這個情形,更加生氣,她也掉轉身來捉覺世。王氏的手又捱到覺世的頭上了。陳姨太覺得心疼,忍不住大聲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夠打他!”

王氏驚愕地放了手,手氣惱地說:“我的兒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舉起來。

陳姨太伸出手去攔住王氏的手。她也生氣地辯道:“你‘抱’給我,就是我的孫兒!”

“我現在不高興‘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圖痛快地答道。

“你不高興‘抱’?約都立都了,禮也行過了,你還說這種話?”陳姨太吃了一驚,看了王氏一眼,然後冷笑道。她又換了強硬的語氣說:“你要變封,我們去找三老爺、四老爺評理去,看有沒有這種道理?”

王氏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的腦子裡忽然一亮,在那裡浮現出一所房屋,然後一堆股票。這是多麼可愛的東西!漸漸地她覺得自己明白過來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層淡淡的笑容裝上她的流着汗的臉,做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對陳姨太說:“陳姨太,你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你還沒有把我的話聽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給你,豈有變封的道理?不過六娃子頑皮,我打他,罵他,也是應該的。”

“我曉得,打是心疼,罵是愛,”陳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譏諷道。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豎,臉上又泛起紅色,她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她輕輕地咬着嘴脣,想了想,臉上慢慢地現出了笑容。最後她讓步地說:“陳姨太,你不要說這種挖苦話。我們坦白地說罷,你跟我作對,也沒有好處。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過去,我們兩個人就應該和和氣氣,不要再象從前那樣尋仇找氣。”

陳姨太的兩隻手仍舊愛護地撫着覺世的頭,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臉上。她聽見那幾句不帶怒氣的話,同意地點了點頭。那些話很明白地進了她的耳朵,她覺得它們是合理的。她的手還放在覺世的頭上,這個孩子把她們兩個人拉在一起。覺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驕傲地對她說出和解的話。這應該地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溫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剛纔是隨便說話,請你不要見怪。我曉得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實我素來就說:我們公館裡頭就只有你四太太一個人懂得道理。”她無意間又顯出了她的諂諛的本領。

這最後一句話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歡這種過分的恭維。她看得出陳姨太並沒有一點譏諷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陳姨太。她看見覺世還偎在陳姨太的胸前,不擡起臉來,便柔聲對他說:“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們出去。”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地跟我出去。等一會兒就要送新核桃來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陳姨太愛憐地俯下頭安慰覺世道。

“我要吃‘冰粉兒’,”覺世離開陳姨太的胸前,伸了一隻手揩眼睛,噘起嘴說。

“好,就熬‘冰粉兒’給你吃,”陳姨太溺愛地答道。她還計好地加一句:“我回去就喊人給你摘荷葉、蓮蓬。”

“我不要了,”覺世搖搖頭說。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塌鼻頭,才放下手望着陳姨太:“你明天帶我去看戲。”

“姨,現在沒有事了。今天委屈了你。現在好好地跟我回屋去,”陳姨太滿意地對他說,又牽起了他的手。

“我們先去找大嫂,”王氏接下去說,便移動腳步離開湖濱。

“找她做什麼?”陳姨太驚訝地問道,她的眼光和思想都集中在覺世的身上。

“陳姨太,你涵養真好!怎麼就忘記了先前的事情?”王氏驚奇地看着陳姨太,她不明白毀姨太爲什麼要問這句話。

“啊,”陳姨太恍然吐出了這一個字。她想着,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種不光明的笑容。

她們帶着覺世走出園門,經過覺新房間的窗下,聽不見一點聲音,知道覺新還沒有回家。她們走出過道,便一直往氏的房裡去。

周氏在房裡同張太太母女談話。那兩個客人剛來不久,張太太正在聽周氏敘說高家最近發生的事情。

陳姨太和王氏帶着一陣香風和一臉怒容走進房來,以爲可以向周氏發一通脾氣。但是她們意外地看見那兩個客人站起來招呼她們,不覺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們的臉。她們免強裝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禮,便坐下來。她們默默地望着彼此的臉,臉上的的表情不斷地變化。

張太太不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卻猜到了。周氏知道她們一定是來找她生事的,不過看見張太太在這裡,她們只得把來意隱藏起來。王氏和陳姨太對張太太素來沒有好感,不過她們多少有點怕她。她們知道她是一個正直的人,在她們這一輩裡她的年紀最大,克明還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說話也帶一分敬意(雖然態度並不過於親切)。所以象陳姨太和王氏這樣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縱她們的感情,放展她們的計謀。

她們的這種心理的變化已經被周氏和琴看出來了。不過琴並不重視這個。她只覺得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雖然擺出並不知道她們來意的神氣,心裡卻有點不安。她跟張太太講話的時候,還常常偷看她們。

張太太已經從周氏那裡知道了陳姨太抱孫的事。她對這件事情並沒有舒適意見。她看見覺世象一個被溺愛的孩子在陳姨太身邊扭來扭去,小聲地要求什麼,便客氣地向陳姨太說了兩句道喜的話。

滿意的笑容飄上了陳姨太的臉,她帶着微笑對張太太講話,在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憤怒的痕跡了。這時張氏帶着翠環從外面進來。談話又暫時中斷。主人跟客人互相行過禮後,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話題繼續談起來。

忽然門簾一動,從堂屋裡走進來沈氏。她向張太太行了禮(琴也向她請了安),便揀了門邊一把椅子坐下。她臉上雖然傅了一點白粉,但是仍舊現出憔悴的顏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點紅腫。她孤寂地坐在那裡,不笑,也不說話。張太太驚愕地想:“怎麼她今天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周氏知道這個變化的原因,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勝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卻不肯放鬆這張帶可忪相的臉,它們象鋒處的刀葉在那上面刮來刮去。

張太太在跟張氏談話,她們講的是克明的事情,只有周氏偶爾插進去講幾句。陳姨太俯下頭在跟小小的覺世講條件,覺世不知道爲什麼事情正噘着嘴。王氏沉默着。她卻在想主意,人可以從她臉部的表情猜出來。她時時還把輕視的眼光擲到沈氏的臉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憤和絕望完全壓倒了,對於王氏的挑戰的表示,她並沒有回答。

這一切都被琴看出來了。這間屋子裡不和睦的空氣窒息着她。她感到一種壓迫。同時還有一個希望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很想馬上到那個地方去,跟淑華姊妹見面談話,省得坐在這裡聽她們談論這些瑣碎的事情。翠環在旁邊給周氏裝煙。琴不時把眼光掉去看翠環。翠環明白她的心思,便對她微微地一笑。

“翠環,你看見三小姐同有?”琴問道。

“我沒有看見。綺霞也不在。多半三小姐帶她到花園裡頭去了。三小姐不曉得你今天要來,她沒有在外頭等你,”翠環含笑答道,她希望這幾句話被周氏聽見,會讓琴到花園裡去。

“三姐在花園裡頭。她剛纔還跟婆吵過架,”覺世賣弄似地插嘴說。他不過隨便講一件他知道的事情,此外再沒有別的心思。

衆人驚訝地望着陳姨太,連沈氏的臉上也現出了驚愕的表情。陳姨太覺得自己臉上發燒。她沒有準備,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王氏去以爲機會到了,她自然不肯白白地放過它,她不慌不忙地說:

“大嫂,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情,現在大姑太太也在這兒,更好。剛纔在花園裡頭三姑娘把我同陳姨太都罵過了。三姑娘還罵陳姨太害死了少奶奶。後來老二也跑過來,幫他的妹妹說話。大嫂,我來問你這件事情究竟應該怎樣辦?他們是你的兒女,我又不便代你管教。不過做長輩的決沒有受氣的道理!你總要想個辦法。你如果不責罰他們,以後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王氏說下去,臉上憤怒的表情越積越多。但是在她的臉上,眼角和嘴邊都仍然露出一種陰謀家的狡猾。

“是啊,大太太,我要請你給我出這口氣。三姑娘今天罵了我。連老太爺在時,他也沒有罵過我。三姑娘是小輩,她敢欺負我?我這口氣不出,我就不要活了!”陳姨太連忙接着王氏的話說一去,好象她們兩人預先商量好了這種種一唱一和的辦法。陳姨太說到後來,便埋下頭去,摸出手帕揩眼睛。

張太太皺着眉頭不滿意地說:“這太不成話了,的確應該教訓他們。”

周氏受窘地紅了臉,訴苦般地對張太太說:“大姑太太,你看我做後孃的有什麼辦法?他們父親素來喜歡他們,把他們‘慣使’了,養成這個脾氣。我說他們,他們又不聽。我又不好責罵他們。我又怕人家會說閒話,說我做後孃的偏心。”周氏有點討厭王氏和陳姨太,所以不直接回答她們,同時她也難找到一個適當的答覆。

“那麼我們就應該白白受他們的氣?”王氏挑戰地對周氏說。

周氏也變了臉色。她仍然不直接回答王氏,卻對張太太說:“大姑太太,今天幸好你在這兒,就請你來作主。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說一句話。”

張太太嚴肅地答道:“我看是應當教訓的。把他們喊來問問再說。”

琴在這些時候跟翠環兩個交換了好多次焦慮的眼光。她想不到她一句無心的問語會引起這麼重大的後果,而且給她所愛的兩個人招來麻煩。她覺得這種事情嚴重,還是因爲她母親說了“應當教訓”的話,她母親似乎還準備做一件“衛道”的事情。周氏說出請張太太“作主”的時候,琴環着希望地看她的母親,等候她母親的決定。

張太太的答話自然使琴失望。不過它們還不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她相信舊勢力不可能帶給覺民大的傷害。不過由於她關心和愛護,她又暗暗地抱怨他不該冒失地做出這種不小心的事情,給自己招來一些無謂的麻煩。

“我看三姑娘的脾氣也不大好。我們從前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張氏應酬似地說了兩句話。

“翠環,你到花園裡頭去把三小姐、二少爺喊來,”周氏聽見張太太的話便吩咐翠環道。

“是,”翠環連忙答應一聲。她放好水菸袋,又偷偷地看了琴一眼,微微地點一下頭,便出去了。

琴知道翠環會把這裡的情形說給覺民和淑華聽,使他們進來以前先有準備,她也就放了心。

後來翠環陪着覺民兄妹進來了,綺霞跟在他們後面。覺民和淑華兩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覺民的微笑是很安靜的;淑華的卻帶了一點憤怒和激動。淑貞臉色灰白,垂着頭用畏懼的眼光偷偷地看幾個長輩的面容。

翠環進屋以後,她的眼光最先就射在琴的臉上。她對着琴暗示地微微一笑。琴瞭解她的意思,也用眼光回答了她。琴看覺民,覺民的充滿自信的表情更安定了琴的心。淑華的略帶驕傲的笑容增加了琴的勇氣。琴很滿意,她反而覺得先前的焦慮是從餘的了。

覺民兄妹向張太太行禮,張太太仍舊坐着,帶一點不愉快的神氣還了禮。覺民和淑華就站在屋中間,淑貞走到琴的身邊去。周氏第一個發言。她正色地說:“老二,四嬸同陳姨太說你跟三女剛纔在花園裡頭罵過她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現在當着你姑媽的面說個明白。”張太太沒有說什麼。

“媽,我並沒有罵,我不過把三妹拉走了,”覺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麼三姑娘罵過了?”張太太沉下臉問道。

“三妹也並沒有罵什麼,不過說了幾句氣話,”覺民沒有改變臉色,仍舊安靜地回答道。

“沒有罵什麼?難道三姑娘沒有罵我害死少奶奶嗎?哪個說謊就不得好死!”陳姨太插嘴罵起來。

“是我罵過的,我罵了你又怎樣?”淑華馬上變了臉色,氣憤地答道。

張太太望着淑華,她的圓臉上現出了怒容,責備地說:“三姑娘,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罵了這種話來?況且她們是你的長輩……”

淑華不等張太太說完,便賭氣地打岔道:“做長輩的也該有長輩的樣子。”

“三女!”周氏着急地干涉道。

“三姑娘,你少胡說!我們的事情沒有你講話的資格。什麼是長輩的樣子?你今天給我說清楚!”王氏猛然拍一下桌子,大聲喝道。

淑華氣紅着臉,她還要爭辯,覺民卻在旁邊低聲阻止道:“三妹,你不要響。等我來說。”淑華便忍着怒氣不響了。她退了兩三步把背靠在連二櫃上。

“三姑娘,你這樣子太不對了。你還敢當着我們的面罵人。你媽剛纔還請我來教訓你。我想到你過世的爹,我不能不管你!”張太太板起臉起對淑華說。

覺民打算說話,卻被淑華搶先說了。她替自己辯護道:“姑媽,我並沒有錯。”

“你還說沒有錯?你憑什麼罵陳姨太害人?你又憑什麼跟你四嬸吵架?你做侄女的了有侄女的規矩……”張太太紅着臉嚴厲的責備道。

覺民忽然冷冷地插進一句:“那麼做長輩也該有長輩的規矩。”全是張太太並不理睬他,仍舊繼續對淑華說話:

“你不要再跟我爭。你好好地聽我的話,認個錯,向你四嬸和陳姨太陪個不是。我就不再追究這悠揚事情。不然,三姑娘,你媽剛纔說過要我來責罰你。”

“那麼請姑媽責罰好了,”淑華昂起頭挑戰似地說。她只有一肚皮的怨憤。她不能夠讓步。她不能夠屈服。

這句話激怒了幾個人。連周氏也覺得淑華的態度太倔強了。在長輩中只有沈氏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不說一句話。淑華的強硬的態度和鋒利的語言使沈氏感到非常痛快,她覺得淑華在替她報仇。

張太太瞪了淑華一眼,突然站了起來。她的嚴肅的表情使人想到她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翠環和綺霞的臉色也變白了。淑貞嚇得連忙把臉藏在琴的膀子後面。琴的臉發紅,她的心跳得急了,她睜大兩隻眼睛望着她的母親。

淑華的一張臉變得通紅。她一點也不害怕。她有的只是恨。她預備接受她所要遭遇到的一切。她沒有武器,但是她有勇氣。

覺民的面容也有了變化。那種安靜的有時帶了點譏諷的表情現在完全看不見了,另外換上一種嚴肅的但又是堅決的表情。他在思索。他的思想動得很快。他看見張太太站起來,他害怕淑華會受到責罰,馬上莊重地、而且極力使聲音成爲平靜地對張太太說:

“姑媽要責罰三妹,也應當先把事情弄個明白,看三妹究竟錯不錯……”

琴感激地望着覺民,淑貞、翠環、綺霞都懷着希望地望着他的面容。張太太卻不耐煩地打岔道:“老二,三姑娘當面罵長輩,你不說她不錯?”

但是覺民卻固執地說下去,他的聲音仍然很堅定,很清楚。他說:“姑媽,你想想看,三妹無緣無故怎麼會罵起陳姨太來?又怎麼會跟四嬸吵架?是她們找着三妹鬧着。她們做長輩的就不該找三妹吵架,她們就不該跟三妹一般見識……”

張太太這時又坐了下去。陳姨太卻伸長頸項,威脅地說:“二少爺,你不要瞎說,你自己也罵過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陳姨太的話觸怒了覺民,他憎厭地答覆她一句:“讓我說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們不要再聽這種廢話。你說該怎麼辦?今天非把他兄妹兩個重重責罰不可!如果再讓大嫂把他們縱容下去,”她的臉上露出一下獰笑,“我們的家風就會敗壞在我們手裡頭。姑太太,你如果辦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請三哥來辦。”

周氏氣得臉發白,說不出一句話,只得求助地望着張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個辦法,”張太太敷衍王氏地說。她忽然注意到覺新在通飯廳的那道門口,站在三四個女傭的中間,便高聲喚道:“明軒,你來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樣?你說應不應該責罰他們?”

覺新回到家裡,聽說姑母來了,馬上到上房去見她。他走進飯廳,聽見覺民在大聲說話,又在門口看見了屋裡的情形,他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便站在女傭中間靜靜地聽覺民講話。他的思緒很複雜,他的感情時時刻刻在變化,不過總逃不出一個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來不想把自己插身在這場糾紛中間,他還聽見黃媽在他旁邊說:“大少爺,你不要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姑母在喚他,他只得硬着頭皮走進去。

覺民聽見張太太的話,不讓覺新有機會開口,便搶着接下去說:

“姑媽,你是個明白人,不能隨便聽她們的話。說到家風,姑媽應該曉得哪些人敗壞了家風!沒有‘滿服’就討姨太太生兒子,沒有‘滿服’,就把唱小旦的請到家裡來吃酒作樂,這是什麼家風?哪個人管過他們?我沒有做錯事情,三妹也沒有做錯事情。我們都沒有給祖宗丟過臉!”覺民愈說愈氣,話也愈急,但是聲音清晰,每個人都可以聽明白,而且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這種力量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這是從一種堅強的信仰來的。他雖然知道自己知識淺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過她們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夠損害他的存在,因爲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着那條毀滅的路走去),多少懾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們(覺新也在內)想打斷他的話,然而他決不留給他們一個縫隙。“三妹固然提到陳姨太害死嫂嫂,其實她講的並不錯。嫂嫂一條性命就害在這些人的手裡頭。姑媽,你該記得是哪個人提出‘血光之災’的鬼話?是哪些人逼着大嫂搬出去?她們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們硬逼着她搬到城外去,還說什麼‘出城’,什麼過‘過轎’!讓她一個人住在城外小屋子裡,還不準大哥去照料她。她臨死也不讓大哥看她一眼!這是什麼把戲?什麼家風?什麼禮教?我恨這些狠心腸的人!爺爺屋裡頭還有多好古書,書房裡也有,三爸屋裡也有。我要請姑媽翻給我看,什麼地方說到‘血光之災’?什麼地方說到就應該這樣對待嫂嫂?姑媽,你在書上找到了那個地方,再來責罰三妹,我們甘願受罰!”

覺民突然了嘴。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臉在燃燒,眼睛裡也在噴火。他並不帶一點疲倦的樣子,他閉嘴並非因爲精力竭盡,卻是爲了要聽取她們對他的控訴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張太太和王氏這些人所不能夠了解,而且從未見過的。她們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點軟弱。他在她們的眼裡顯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語言,他的合於論理的論證把張太太的比較清醒的頭腦征服了。張太太並不同意他的主張,不過她知道自己無法推翻他的論證。不僅是這樣,覺民的話還打動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個無法抹煞的事實,她的心也軟了。更奇怪的是屋裡起了低聲的抽泣。淑貞哭了。琴和淑華也掉了淚。翠環和綺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着頭,她又悲又悔,心裡很不好過。覺新埋下頭,一隻手緊緊地拊着心口。

“不過這也是當初料不到的事,”張太太溫和地解釋道,連她現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陳姨太看見這種情形,覺得自己又失去了勝利的機會。張太太多半不能夠給她幫忙了。她有點掃興,這的確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氣。不過她不甘心失敗,她還要掙扎,況且這時候還有王氏在旁邊替她撐腰。所以她等張太太住了嘴,馬上站起來,指着覺民說:“你亂說,你誣賴人!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問你:“老太爺要緊,還是少奶奶要緊?”

“當然老太爺要緊啊。我們高家還沒有出過不孝的子孫,”王氏連忙附和道。

“那麼現在還有什麼話說?二少爺,你提起這件事是不是‘安心’找我鬧!老實說,你這個吃奶的‘娃兒’,老孃還害怕你?”陳姨太突然精神一振,眉飛色舞地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覺民板起臉厲聲說。他故意用這句話來罵王氏,不過卻是接着陳姨太的話說下去的,因此別人不容易覺察出來。“爺爺要緊,並不是說爲了他就應該害別人!況且這跟爺爺有什麼關係?只有瘋子才相信產婦在家生產會叫死人身上出血的這種鬼話!你們講禮教,把你們的書本翻給我看。”他又激勵那個始終垂着頭的覺新說:“大哥,你爲什麼還不做聲?大嫂是你的妻子,她死得那樣可憐。她還罵她該死!你就不出來替她說一句話?”

覺新突然撲到張太太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兩隻手矇住臉,帶哭地說:“姑媽,請你給作主,我不想活了。”

“明軒,你怎樣了?”張太太驚恐地站起來大聲說。這時候好幾個人都離開座位站起來。她們驚惶地望着覺新。

“姑媽,請你責罰我。二弟他們沒有錯,都是我錯。我該死!”覺新哭着懇求道。

“明軒,你起來,”張太太俯着身子想把覺新扶起來。但是覺新只顧掙扎,她哪裡拉得動他!

“我該死,我該死,請你殺死我,請你們都來殺殺我……”覺新只顧喃喃地哀求道。

“你們快來扶一扶大少爺!”張太太張惶失措地說。

覺民第一個跑過去,接着是淑華和翠環,他們三個人都去攙扶他。大半還是靠了覺民的力氣,他們終於把覺新扶了起來。覺新無力地垂着頭低聲抽泣。他不再說話了。

“你們送他回屋去罷,讓他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張太太嘆息似地揮手道。

“三妹,你要兩個小心點把大哥攙回屋去,”覺民低聲囑咐淑華道。翠環也聽見這句話,她和淑華兩人都點頭答應了。覺民便抽出自己的身子,讓她們扶了覺新出去。站着的人重新坐了下來。

琴站起來跟着淑華她們出去。淑貞也跟着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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