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連覺新也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然而外表上的謙恭是必須保持的。他仍然溫和地對周伯濤說話,不過語調卻有點不同了,帶了一點淡淡的諷刺意味。他說:“不過我看,外婆今天精神很不好。外婆究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應該讓她多高興一點,心裡寬暢一點。大舅脾氣素來好,還是請大舅遇事讓讓外婆,免得她老人家把氣悶在心裡頭,會悶出病來的。”

周伯濤略微紅了臉,他也有點慚愧,不過他仍然掩飾地說:“明軒,你不曉得我讓過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孫少奶,人家是個讀書知禮的名門閨秀,嫁到我家來配枚娃子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已經很受委屈了。外婆還要時常挑錯罵人。今天我看不過勸了兩三句,外婆就氣得不得了。你說我還能夠做什麼?”

覺新覺得自己心裡不住地在翻騰。他聽不進那些話。他聽見說到枚的時候,偷偷地看了看那個可憐的兒子。枚埋着頭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搖晃(也許是在顫慄),好象快要倒下去的樣子。覺新決定不再談吵架的事了。他便換過語調象報告一個嚴重的消息似地,把枚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沒有隱瞞地對周伯濤說了。他懇切地要求周伯濤把枚送到醫院裡去。

“明軒,我看你這是過慮,”周伯濤不以爲然地搖頭道,“什麼肺病難治,都是外國人騙人的話。我就不信西醫。我看枚娃子也沒有什麼大病,吐兩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輕時候也吐過血的。枚娃子就因爲新婚不久,荒唐一點,所以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後叫他多多讀書習字,把心收起來,他的身體就會好起來的。”他又嚴厲地瞪了枚少爺一眼,正色說:“枚娃子,聽見沒有?從明晚起,還是每晚上到我書房裡來聽講《禮記》。好在孫少奶對舊學也有根柢,她還可以幫忙你溫習。”

枚少爺驚惶地擡起頭,望着他的父親發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話。

“聽見沒有?”周伯濤的聲音本來已經變成溫和的了,後來他看見枚的癡呆的神氣,他的怒氣又往上升,便厲聲喝道。

“是,是,聽見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連地乾咳起來。

“你回屋去罷,”周伯濤嫌厭地揮手說;“你每次到我房裡來,不是做怪相,就是發怪聲音。真是沒有長進,教不改的。”

枚少爺埋下頭唯唯地應着。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覺新,然後絕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憐憫激起了覺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氣對周伯濤說:”大舅的話自然有理。不過據我看,枚表弟的身體太壞,又有那些病象。最好還是請個醫生來看看。不請西醫,就請個有名的中醫來看也是好的。現在治還來得及。怕晚了會誤事。”周伯濤忽然摩撫自己的八字須輕蔑地嘻笑了兩三聲。他固執地說:“明軒,你也太熱心了。難道我還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說:‘知子莫如父。’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記了?我是枚娃子的父親,我豈有不關心他的身體、讓他有病不醫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實這也不算是病,年輕人常常有這種病,不吃藥就會好的。他又封門似地說:“我們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聽到外面有什麼消息沒有?”他不等覺新答話,自己又搶着說下去:“蕙兒已經葬了。我原說過伯雄辦事情不錯,他有主張,有辦法。現在如何?你大舅母從前爲這件事時常吵鬧,使我有點對不住伯雄。現在我還不大好意思見他。”

覺新唯唯地應着。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面了。覺民不能夠聽下去。他終於失去了他的冷靜,冷笑了一聲,就站起來,故意擡槓地說:“不過據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鬧,他就會讓靈柩爛在尼姑庵裡面的。大舅剛纔說:‘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還不是大舅,”他一面說話,一面欣賞周伯濤臉色的變化。

覺新弟兄從周家出來,便到他們的姑母家去。他們到了張家,走出轎子,大廳上異常清靜,也不見張升的影子。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進裡面東邊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說請你去幫忙,怎麼你什麼話都不說?”覺新抱怨覺民道。

“你不是說得很多嗎?你一個人說也就夠了,”覺民解釋地答道。

“我說了那許多話,有什麼用處?今天簡直是白跑一趟,”覺新苦惱地說,

“我看枚表弟這條命又完了。”

他們已經走到張太太的窗下,覺民先喚了一聲:“姑媽,”然後纔回答覺新道(不過聲音很低,他不願意讓房裡的人聽見):“今天也真把我氣夠了。我就沒有見過象大舅那樣的湖塗蟲!你跟他講理只是白費精神。”

張太太在房裡答應着。他們走進那個小小的堂屋,她也從房裡出來。他們連忙給她請安問好。他們剛在堂屋裡坐下,琴也從右邊房中出來了。琴穿着滾了邊的淡青色洋布衫子,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病容,不過人顯得比平時沉靜些。她的微笑裡稍稍帶一點倦意。

“琴妹,聽說你欠安,我倒很掛念,不過這幾天總抽不出工夫來看你,很抱歉。現在看你精神還好,想必完全好了,”覺新看見琴出來,親切地慰問道。

“謝謝大表哥,這不過是小病,不值得掛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帶笑地答道。她溫柔地看看覺民,又說:“二表哥倒時常來,他也說大表哥很忙。”

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女傭李嫂給他們端了茶來。張太太看他們喝茶,忽然問道:“這幾天四嬸同陳姨太又找事情來鬧沒有?”

覺新遲疑一下,然後放下茶杯搖搖頭答道:“沒有事情。不過四嬸見到媽連理也不理了。”

張太太皺皺眉頭,也不說什麼。覺民忍不住,就在旁邊插嘴道:“今天又有過一件小事情。大哥,你爲什麼不說?”

“明軒,什麼事情?”張太太關心地問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四嬸把我挖苦幾句就是了,”覺新看見隱瞞不住,只得簡單地解釋道。

“爲什麼呢?她好好地爲什麼要挖苦你?”張太太又往下追問。

“那還是爲了倩兒,”覺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問她。

“倩兒的病怎麼樣?好點沒有?”琴問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沒有人知道她死在什麼時候,”覺民答道。

琴微微皺起眉頭,那對美麗的大眼睛黯淡了。她驚訝地說:“怎麼這樣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點擔心。不過我還想她會好的。”

“四嬸不給她請個好醫生看,怎麼不會死!”覺民憤慨地說:“而且死了也不給她買一副棺材,就喊人用席子裹起擡出去。大哥看不過,自己花錢買了一副棺材。四嬸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頓。”覺民只圖自己一陣痛快,把話全吐出了。

“有這樣的事?”張太太驚愕地說。“她又不是沒有錢,做事情爲什麼要這樣刻薄?聽說四弟鬧小旦,買起衣料來,一回就是一百幾。錢花得真冤枉。不曉得她說不說話?正用不用,不該用反而亂花。這樣下去,總不是事。現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來越少。我看他們將來怎麼得了?”張太太說到這裡不禁唉聲嘆起氣來。

“姑媽說得是。我也着急。劉升剛從鄉下回來,租米也陸續兌來了,可是米價很賤。我們在炳生榮買來吃的米每石十四塊五角,現在我們賣出去的是每石十塊三四角。這樣下去我們高家這個局面實在難維持。外州縣不清靜,沒有人敢買米。可是四爸、五爸好象住在金山、銀山裡面,只管花錢如流水。姑媽還不曉得,我今天才聽說四爸在外面租了小公館安置張碧秀,”覺新皺起眉頭訴苦般地講了這許多話。張太太注意在聽。覺民卻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真的嗎?我倒有點不信。你聽見哪個說的?”張太太驚疑地說。她看過張碧秀演的戲,也知道克安很喜歡張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情。“我聽見高忠說的。高忠跟着五爸去過,”覺新帶着自信地說。他知道高忠不會對他說假話。

張太太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長指甲在髮鬢上搔了兩下,然後皺着眉毛說:“好象你五爸也有個小公館。”

“是的,五爸養了一個妓女叫做禮拜一,就住在榮華寺,”覺民安靜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館在什麼地方,所以他又說:“四爸的小公館在珠市巷。”他跟張太太不同,也不象覺新那樣,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慮,甚至這個大家庭的衰落也不會在他的心上塗多少陰影。他對許多事情都比他們看得清楚。

“禮拜一我也見過,”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兒看見的?”張太太詫異地問道。

“媽忘記了,就是去年到公園去碰見的,我回來還對媽說過,”琴帶笑地解釋道。

“一點小事哪個還記得這麼久?我沒有這種好記性,”張太太不假思索地順口說道。

“媽總說自己的記性不好。其實我看媽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總是隨隨便便的。這樣到是好福氣,不過我做不到,”琴抿着嘴笑道。

張太太出笑起來。她對覺新說:“明軒,你看你表妹倒笑起我來了。其實現在做人還是隨便一點好。如今什麼事都比不得從前了。我看不慣的事情太多,真是氣不勝氣,也就只好裝聾作啞。明軒,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姑媽的意思很對。如今倒是裝聾作啞的人可以過點清靜日子,”覺新帶笑地表示贊同道。

“不過我看你並沒有過到清靜日子,”覺民含笑地諷刺覺新道。琴聲音清脆地笑起來。

覺新責備地看了覺民一眼,勉強地解釋道:“就因爲我還沒有做‘到家’,還不是一個聾子。”

張太太笑了笑看看覺民,她又帶點關切和焦慮地說:“我就有點擔心老二的脾氣。說也奇怪,琴兒的脾氣跟老二差不多。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琴聽見這句話故意把臉掉開。“我怕老二將來到社會上去會吃虧。”

“姑媽,我看這倒也不見得,只要自己有本事站得穩,就不怕人,”覺新插嘴道。

“不過鋒芒太露,也不大好,”張太太微微搖頭說。她又把眼光掉去看琴,她看見琴的臉掉向外面,好象沒有聽見她講話,便喚道:“琴兒,你聽我說。”“媽又要跟我開玩笑了,我不聽,”琴撒嬌似地答道。

張太太微笑說:“我說的是正經話。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你剛纔說我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紀了,家裡頭又沒有一個男丁,我還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她的語調稍稍改變了一點。“我就只擔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親事。”

“媽,你又說這種話!你再說,我就要進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張太太先做個手勢安定她,然後說:“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你不是時常在我面前講什麼新道理嗎?怎麼聽見談起親事又害起羞來了。”

琴經她母親這一說,不覺含羞地笑了笑,便把頭略略埋下,不再說走的話了。

“現在年輕人的心事真難捉摸,”張太太繼續往下說,“我的頭也給你們纏昏了。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新名堂真多。講道理我也講不過你們,”這些話還是對琴說的。她接着掉頭對覺新說:“明軒,我現在就只有一件心事。我覺得琴兒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應過他們。你媽也很有這個意思。琴兒給她祖母戴孝也早滿了。如果不是他們兩個人時常談什麼新主意,新辦法,我早就給他們把事情辦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從前不一樣,我怕我的頭腦頑固,做事情不當心倒會害了他們。我就只有琴兒這一個女兒。明軒,你們年輕人容易明白年輕人的心事,一個是你的表妹,一個是你的兄弟。你素來對他們都很好,所以我把這件事託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辦好,使我放心的。”她坦白地、有條理地說着,她的眼睛帶着懇切的表情望着覺新的清瘦的臉。

“姑媽,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姑媽辦好就是了,”覺新感動地一口應承道。他的話是誠懇的,他這時完全忘記了那許多可能有的障礙,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環境。覺民好幾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臉上去。琴也不時偷偷地看覺民。琴的臉上泛起紅色,但是一股喜悅的光輝籠罩着它。這樣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麗。這使得覺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覺民的臉也因了興奮和感激而發紅。等到張太太把話說完,他癡呆似地望着姑母的已經出了衰老痕跡的慈祥的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的鎮靜,他的雄辯,這個時候完全離開了他。他覺得無窮無盡的幸福的把他包圍在裡面。對於覺民,對於琴,他們僅有的那一點疑懼現在也完全消失了。他們再看不見什麼障礙。他們覺得他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明軒,你肯幫忙,不說我自己,就是他們兩個也一樣會感激你的,”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方方正正的臉上現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兒。琴覺得自己好象是一個得寵的小孩似的,親切地喚了一聲:“媽!”

張太太驚訝地望着琴,吐出一聲:“嗯?”

琴正要說話,但是話到喉邊又被她嚥下去了,她紅着臉望着母親笑,後來才說:“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個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稱讚她的母親,不過她原來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兩句。

“琴兒,我看你要瘋了!”張太太揮手曬笑道,“我哪兒懂得什麼新思想?說實話,我並不贊成你們那些新思想。不過”她溫和地笑了笑,“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紀大的人又不爭氣。我自己年紀老了,也該讓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們作對。”她又看看覺民,帶點教訓的口氣說:“老二,我就擔心你這脾氣。你鋒芒太露。那天在你媽屋裡,你說話未免太兇。對長輩究竟不應當象那樣說話。叫我罵也不好,不罵也不好。我曉得我如果罵了你,回到家裡琴兒一定要跟我大吵……”

“媽,你當面說謊!我幾時跟你吵過嘴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拿她開玩笑,有點不好意思,便帶笑地嚷道。

張太太高興地笑起來,望着琴說:“你不要跟我辯。我雖是上了年紀,然而你們這點心事,我還看得出來。我也不怪你們。”她又帶着信任的口氣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心腸好,性子剛強,又還穩重,所以我不管你們。你們年紀輕輕,日子久長。我是個老古董,我不會來妨害你們的前程。”她又向覺新問道:“明軒,你覺得我這個意思對不對?”

“姑媽的見解很對,連我都趕不上姑媽,”覺新高興地答道。

“明軒,你又在跟我客氣了,”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覺新的臉上。她又說:“明軒,你什麼都好。你有些地方象你父親。不過你心腸太好了,你什麼人的話都肯聽,什麼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虧得你,我曉得你這些年也受夠苦了。我也替你難過。……”

“這也不算什麼。這是應該忍受的,”覺新謙虛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大哥太軟弱。他什麼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負他。譬如倩兒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錢,反倒把四嬸得罪了,”覺民不以爲然地插嘴道。

“你的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你不曉得我的處境。未必我就甘願受氣?”覺新痛苦地看了看覺民,訴苦似地辯解道。

覺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說的“處境”兩個字可以作爲“軟弱”的藉口,他還想說話。但是給太太先發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覺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願意再揭開覺新心上的傷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來替覺新辯護道:“明軒,你的處境的確比別人都苦,我了曉得一點。我等一會兒還有點話跟你說。不過你也應當時常寬寬心,找點快樂的事情。我看你近來興致不好。你究竟是個年輕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覺新接連地答應“是”。覺民聽見這番話,會意地跟琴對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聲了。

僕人張升從外面進來,手裡拿着一對蠟燭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擺好燭臺和香爐,插上蠟燭,把香放在香筒裡,掛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墊,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壺進來,把懷筷安好。後來李嫂從外面端了菜來遞給張升,覺新、覺民兩人接過菜碗來,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齊了,覺新便提着酒壺去斟了一杯酒。張升點燃了蠟燭。覺新點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爐裡面,然後請張太太行禮。覺新、覺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墊前面去磕頭。

這是琴的父親的忌日。行禮的就只有這寥寥的四個人。覺新斟了三巡酒。他們寂寞地磕了三次頭。這個亡父的逝世紀念日並沒有給琴帶來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親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鮮明的印象。這寂寞的行禮不過引起琴對她居孀多年的母親的同情和關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親,張太太默默地

站在女兒的旁邊,埋着頭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從前事情心裡不好過。她看見覺新拿着一張黃表在蠟燭上點燃,走到門口把黃表遞給張升,便溫柔地、親熱地輕輕喚了一聲:“媽。”張太太回過頭來看她,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張太太臉上的愁雲慢慢地飛散,接着柔和的微笑蓋上了張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顏。

午飯後,覺新陪姑母到房裡去談話。覺民自然到琴的房間去。琴等着覺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頭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邊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來,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麼着急。媽總說我病剛好,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麼走得開?他們怎麼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興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黃存仁兩個,”覺民興奮地望着琴,那一雙明亮的大眼點燃了他的熱情。她站在他的身邊,她的眼光裡帶着柔情。她的眼睛裡只有一個他的面貌。她是屬於他的。他對自己的幸福再沒有一點疑惑了。他還記起張太太先前說過的話。那些可能有的障礙也給那番話摧毀了。今天好象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光輝,熱情帶給他的是喜悅,是滿足,是感激,是透徹全身的溫暖,是準備做一件獻身工作時候所需要的創造力。這是純潔的愛,裡面並沒有激情,沒有慾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入(不,應該說是心靈的深入);她的眼光也同樣看入了他的。兩個人真可以說是達到完全的互相瞭解了:每個人再沒有一點秘密,再沒有一個關得緊緊的靈魂的一隅。兩顆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顆心,一顆更明亮、更溫暖、充滿着活力的心。每個人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過去,現在,將來打成了一片,成了一個無開始無終結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光輝的前途。這樣的愛不是享樂,不是陶醉,他們清清楚楚地接受着幸福,而且準備帶了創造力向那個前途走去。這是兩

上不自私的年輕人的純潔的幸福的時刻。他們真正感到象法國哲學家居友所說的“生活力的滿溢”了。覺民象吸取瓊漿似地盡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着琴說:“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我多麼快活!?他又把聲音放低說:“我相信任何勢力、任何障礙都分不開我們。”

“我也相信,”琴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好象用一股清風把話吹進他的耳裡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來看你,我曉得你在等我,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要把昨天開會的情形告訴你,”覺民忽然熱情地象讀書似地說起來,聲音裡充滿感情,不過並不高。“昨天我真象做了一個愉快的夢。我應該把夢景說給你聽,我曉得你一定等着聽它。但是我回家太晚了,”他的臉上現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沒法跑來看你。我一晚上就喚着你的名字。”他閉了嘴。可是他的熱烈的眼光還在呼喚他。

琴感激地但又嘻笑地輕輕指着他說:“你真要發瘋了。”

覺民滿足地笑答道:“幸福來的時候,常常會使人發瘋的。”

“我就沒有發過瘋,”琴帶着愛嬌地小聲說了這一句,便走到寫字檯前面藤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對面,把半個身子都壓在桌面上。她興奮地、帶點夢幻地望着覺民說:“你快告訴我昨天的情形。”

覺民不再說別的話,他的幸福好象是跟他們的事業分不開的。他聽見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陣忘我的喜悅抓住了。他的眼裡射出更熱烈的光輝,他開始對她敘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條理地而且很詳細地說下去,他的聲音十分清楚,就象泉水的響聲。這是不會竭盡的噴泉,這是浹淪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聽着,她點頭應着,她發出清脆的笑聲讚美着。她的心被他的敘述漸漸地帶到遠遠的夢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裡只有光明,只有微笑。她的臉上就現出這種彷彿永遠不會消滅的微笑。

李嫂端茶進來,打斷了覺民的敘述,也打斷了琴的夢景。但是這個女傭一走出去,覺民的嘴又張開了,琴的眼睛又發亮了。覺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時候,琴感到幸福地望着他微笑。覺民繼續講他的故事的時候,琴的臉上又罩上了夢幻的色彩。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一盞清油燈比得上一萬支火炬,一個小小的房間彷彿就是美麗的天堂。房裡沒有黑暗,他們的心裡也沒有黑暗。年輕人的夢景常常是很誇張的。但是這誇張的夢景卻加強了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對生活的信仰。

敘述完結了。“聖火”。仍然在他們的心裡燃燒,雖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們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蘇菲亞傳》中引過他的文章)所說的“聖火”了。兩個人心裡都很溫暖,都感到生活力滿溢時候的喜悅。他們暢快地、自由地、或者還帶點夢幻地說話。琴發出一些詢問,覺民詳細地解釋。她完全瞭解了。她彷彿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眼睛。他使她看見那個美麗的夢景。

穿過陰森森的堂屋(在那裡只有神龕前面點着一盞懸掛的長明燈),從張太太的房裡送出來覺新的咳嗽聲。這具聲音不調和地在琴在夢景裡響起來。琴驚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對面房間。她這時才記起覺新的存在了。她看見覺新的側面影子。覺新在那邊說話。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問覺民說:“媽跟大表哥不曉得在說什麼,你知道嗎?”覺民也把頭掉過去看對面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勸大哥續絃也說不定。”

“我看不見得,”琴搖搖頭說:“媽有天跟我談起這件事,我說大表哥目前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他現在還未滿孝,媽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媽同三爸、三嬸他們都希望大哥早點續絃。他再有三個月就滿孝了,時間也很快。其實我也贊成他續絃。我看他一個人也太苦了,”覺民解釋地說。

“你也贊成他續絃?”琴詫異地說。接着她溫和地表示她的見解道:“我看他續了弦以後也許會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樣要好,還有梅表姐。”

“但是你沒有看見他晚上常常俯在書桌上流眼淚。他一天受夠了氣,可以在哪兒得到一點安慰?他什麼都沒有,”覺民的溫和的聲音裡含了一點點痛苦。

琴不說話了。她覺得憂鬱在輕輕地搔她的心。她跟覺民一樣,只有在談到別人的不幸的時候,才受到痛苦和憂鬱的襲擊。

“其實大哥只要能夠把脾氣改改,也還有辦法。還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慘,我們的四妹,還有枚表弟。枚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讓他看醫生,”覺民憤憤不平地說。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看見的不是光明,卻是一些受苦人的沒有血色的臉。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個不愉快的消息。錢梅芬吐血的事還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經咯着血對她講過一番慘痛的話。梅因吐血而死。現在年輕的枚少爺又在吐血。這是一個可怕的判決。她並不愛惜那個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個年輕人)愛惜年輕的生命。這意外的消息的確是一個打擊。幸福的夢景暫時退去了。她開始從覺民那裡知道了詳細的情形。又是一個悲劇,他們仍然只有束手旁觀。這是難堪的痛苦,琴受不住這幸福後的痛苦,喜悅後的憂鬱,她苦悶地問覺民道:“我們的時候究竟哪到纔會來?”

“你爲什麼要問這種話?”覺民奇怪地問道。他注意地望着她,他的眼光是溫柔的,但又是堅定的。琴的疑問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過,爲什麼還應該有這樣多的犧牲?而且都我們時常看見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記了,三弟是怎樣走的?二妹又是怎樣走的?他們不是都得到了勝利嗎?”覺民仍舊溫和地安慰她,他的臉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世界上並沒有一件容易的事。什麼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樣。我們的工作纔開始,就有了這些成績。”他看見她不答話,便又親切地問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琴望着他,好象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等他說完最後一句。她忽然點點頭,柔聲答道:“我相信。”她對他微微一笑,但是淚水浮上了她的眼睛。“你哭了?”覺民愛憐地說。他從袋裡摸出手帕遞給她。

“我現在倒不難過,”琴感激地答道。她接過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問他道:“這兩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嗎?你們公館裡頭有些什麼事,你快告訴我。說完我們好到媽屋城去陪大表哥談話。”她把手帕交還給覺民。

“昨天開完會,我送鑑冰回家。她跟我談了好些話,她還說過兩天來看你,說不定就在明天,”覺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讓我先講鑑冰的事情。”

“好,請你快講,你爲什麼早不說?”琴感到興趣地催促道。覺民在幾天前就把黃存仁臨行前的談話轉告她了。

他們談完話,便走到對面張太太的房裡去。張太太坐在牀前把藤躺椅上,看見他們進來,好意地對琴笑道:“琴兒,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沒有見面,就有好多話說不完?”

琴紅着臉笑笑,不作聲。

“你也不過來陪陪你大表哥,你們只顧說你們的話,”張太太又說,話裡有責備的調子。她近來更愛好的女兒,而天看見年輕人的純潔的、真誠的快樂,只有給她開始乾枯的心增加生意。這兩張充滿朝氣的臉一出現,立刻使房裡感傷的氣氛消散了。“媽近來常常愛跟人家開玩笑。我現在不是過來陪大表哥嗎?”琴帶着一個被寵愛的女兒的愛嬌笑答道。

“大表哥還請你後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後天也可以出門了,”張太太興致很好地接着說。

“芸表妹也去,她說好久沒有看見你了”覺新帶笑地說。

“媽要去,我自然跟着媽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掛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面仍然常常漏出憂愁來。

周家和張家兩處的女眷同天來到高公館,自然又有一番熱鬧。不過因爲周老太太的病和別的事情,覺新請客的日期一再推遲,跟覺新所說的“後天”已經差了半個月了。這天天氣特別好,周氏和覺新作主人,張氏和沈氏被請出來做陪客。花園內水閣裡擺了兩桌牌:陳氏、徐氏、張氏、沈氏打一桌麻將;周氏和覺新陪着周老太太、張太太兩個打字牌。

淑華、淑貞兩姊妹陪着芸和琴帶着翠環在湖裡划船。天氣還是相當悶熱。一片淺藍的天空被好些淡墨色的雲片塗亂了。日光時濃時淡,有時太陽完全淹沒在雲海中。水色也顯得陰暗,水面上起着細微的皺紋。船經過釣臺的時候,芸忽然仰起頭望着上面的亞字欄杆和濃密的樹蔭微微嘆道:“光陰真快,一晃又是三四個月了。”

“你又記起那次在聽雨軒吃酒的事情了,”琴溫和地說,她帶笑地望着芸。

芸點點頭,感慨地說:“這三四個月裡頭好多事情都變了。花園裡的景物也變了。那一次到處都是花,那邊的桃李開得多好看。現在卻是綠葉成蔭的時節了。再過三四個月,樹上的綠葉又會落盡的。”

“芸妹,你怎麼忽然說起這種話?”琴關心的問道,“你曉得,花謝花開,月圓月缺,都是循環無盡的。這是很自然的事。”

“我也曉得,到了明年春天滿園子都是花,”淑華笑着插嘴道。

“不過明年的春天卻不是今年的春天了,”芸慨嘆地答了一句。她觸到琴的關切與愛護的眼光,臉上浮起了感激的微笑。她又說:“其實我也沒有哀愁。我不過觸景生情。”她還怕琴會誤解她的意思,又解釋地說:“我想起了姐姐。我又想起了枚弟的事情。”

“上次枚表弟不在這兒,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沒有來,表弟妹就只來過一次。那天她還當新娘子,穿一身繡花衣服,話也不大說,坐了一陣就走了。我走來只聽見人家說她脾氣壞。不過她的相貌倒還端正,我也看不出來怎樣壞。我倒盼望她多到我們這個耍幾回,我就會看個明白,”淑華只顧自己說話暢快,使絮絮地說。

“可惜你不大到我們那兒去。你只要在我們那兒住兩天,什麼都會看見的,”芸笑答道,兩邊頰上的酒窩忽然出現了一下。但是不愉快的思想又慢慢地升了

起來。她帶着悒鬱地說:“我倒想把她看做親姊妹,她卻把心封得緊緊的。枚弟被她管得不象樣子。大伯伯反而袒護她。枚弟現在吐血,大表哥勸他看醫生。大伯伯卻不答應,一定說他沒有病。我們家裡的事真叫人心焦。所以我倒羨慕你。三表妹,你們家裡頭多好。”

淑華忽然噗嗤地哂笑起來:“芸表姐,你還說我們家裡好?真想不到!你想想看,如果我們家裡好,爲什麼二姐同三哥還要跑出去?你在我們家裡多住兩天,你也會曉得的。”接着她又自誇地說:“不過我倒是整天自得其樂。我什麼人都不怕。四嬸、陳姨太她們再兇,也拿我沒有辦法”

“三小姐,你倒好。不過那天又是大少爺受罪,”坐在船頭划槳的翠環忽然大聲插嘴道,她的聲音裡含了一點不平,不過並沒有被人注意到。她自己倒略微紅了臉。“好是他自己討來的。哪個喊他要那樣軟?哪個喊他到處敷衍人?什麼人他都害怕得罪!”淑華理直氣壯地說。

“那是因爲大少爺人太好了,”翠環替覺新辯護道,不過這次聲音不高。她說了便埋下頭,只顧搖槳。

淑華正想說一句:“怎麼你倒這樣維護大少爺?”但是被芸無意地打岔了,以後她也就忘記了。

“姐姐的事情倒虧得大表哥。不是他想法了辦交涉,姐姐的屍骨到現在還得不到歸宿。”芸聽見淑華責備覺新,她不同意,覺得淑華的話不公平,她也出來講覺新的好處。

“其實主意還是二哥想的。二哥很會出主意。他想得到做得到,”淑華辯駁地說。她對覺新仍舊很關心,不過她總覺得做人不應該象覺新那樣地軟弱。

“主意雖是二表哥想出來的,但是出力還是大表哥出得多”,琴含笑道。淑華的話自然使她高興,她願意聽見她所愛的人受人稱讚。不過她覺得覺新的不幸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不願意讓淑華多抱怨覺新,她也出來替他辯護。她說的是真話。

“三小姐,你快劃,要落雨了,”翠環在船頭大聲喚道。她不願意聽見淑華多抱怨覺新,現在找到機會來把話題打斷了。天空是一片灰暗,灰黑的雲片低低壓在她們的頭上。沒有風。樹木和水面彷彿都落入靜止的狀態裡。雲層愈積愈厚,顏色愈暗。天邊卻漸漸地發亮起來。

翠環的話使得衆人都吃了一驚。淑華擡起頭看天,她知道翠環的着急是有理由的。她手裡還拿着槳,但是這些時候她就休息着只顧同她的表姐們講話。現在她連忙把槳放下水去,用力划起來。她還說:“不要緊,我們就劃到聽雨軒去。”

“三表妹,請你快點劃,恐怕來不及了,”芸擔心地望着天空,又埋下頭催促道。“三表妹,你恐怕累了,等我來劃,”琴也擔心淑華劃不快,要代替淑華搖槳。“我不累,你們不要着急,我包你們不會淋雨!”淑華自負地說。她緊緊地捏住槳,不肯給琴。

“後面有船來了,”翠環忽然驚訝地說。

“是不是二哥?我們等一下,”淑華欣喜地說。她停住槳正要掉頭去看,便聽見琴帶笑說:“哪兒是二表哥,是四表弟他們。”

“真是運氣不好,偏偏又碰到他們,”淑華不愉快地說,便不去看後面,用力划起槳來。

“三表妹,你倒好象害怕他們,”琴嘲諷地說。

“哪個害怕他們?我討厭他們!”淑華不服氣地辯道,她的臉紅了。

但是後面一隻船很快地追上來了。覺英的聲音得意地響着:“三姐,虧你們還是兩個人劃,船好象動都不動。你看我一個人劃得多快。你敢跟我比賽嗎?”

“真是死不要臉,打也打不怕,又逃學了,”淑華低聲罵道。她也不去理覺英。

在覺英劃的那隻船上還有覺羣、覺世兩人,他們都把長衫脫了,穿着白布汗衫。覺羣、覺世兩人聽見覺英的話,便附和地拍掌笑起來。

“四少爺,你就放學了?”翠環大聲問道。

“翠環,我勸你還是少開口好。我的事情不是你管得了的。我自家放學,不是一樣?”覺英掉過頭來嬉皮笑臉地說。

“四弟,我問你,那麼教書先生請來做什麼的?”淑華忍不住終於帶怒地說。

“龍先生又不是我請來的,你何必問我?你老姐子應當去問爹,”覺英坦然答道,他沒有一點害羞的表情。

“教書先生是請來教你們讀書的。家裡每個月花十多兩銀子,你們就沒有好好讀過書,真是糟踢錢!”淑華聽見覺英的答語,愈加氣惱,又掙紅臉駁斥道。

覺英的船劃到她們的船旁邊了。覺英停了槳,故意搖一下頭,用牙齒做了一個響聲。接着他奇怪地笑起來。他說:“噯,三姐,十兩八兩銀子算得什麼。我們有的是錢,我龜子糟蹋這點錢,你也不必擔心。橫豎少不了你的陪奩。”

“四弟,你少嚼舌頭!”淑華氣惱地打岔道。

覺英反而更加得意地笑起來。他故意嘲弄淑華說:“三姐,你又‘火燒碗櫃’了。你說不贏,就不要說,你老姐子何苦又生氣。氣病了,又要請醫生花脈禮。”

“你快給我閉嘴!哪個跟你說話!你這張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淑華怒罵道。她馬上又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快劃!我們不理他!”她們又用力把船劃開了。

覺英愈加得意地糾纏道:“三姐,你又何必逃走?你老姐子說話,還是客氣一點好。我是狗,你又是什麼?你不也是個‘四腳爬’嗎?公狗總比母狗好一點。”一滴雨點落到淑貞的額上。淑華還要講話,淑貞忽然痛苦地哀求道:“三姐,下雨了。”她又拉拉琴的袖子說:“你勸勸她。”

其餘的人也都受到一兩滴雨珠。琴溫和地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不要再說了。你的話也說夠了。”

雨點敲破了靜止的環境。周圍的一切完全活動起來了。水面上出現了許多顆明珠。淑華用力咬嘴脣皮,不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額上聚了好些汗珠,她也不去揩它們。她只顧埋頭划槳。她聽見覺英、覺羣、覺世三個人的笑聲,更用力咬自己的嘴脣,並不感到一點痛。

船轉一個彎就到了聽雨軒前面。她們連忙走上石級。雨點開始變大了。她們的身上已經現了好幾點雨痕。她們半跑半走地進了月洞門,又到了遊廊上紅漆欄杆前面。大家站定用手帕揩了揩頭髮。雨點成了雨絲高高地掛起來,空中瀰漫着朦朦的雨霧。芭蕉葉上接連地“朵朵”響着。

“我們今天真是在聽雨軒裡聽雨了”芸微微地一笑說。她又掉頭去看淑華,不覺驚呼起來:“三表妹,怎麼你嘴上出血?”

“她把嘴脣皮咬破了,”琴溫和地代淑華答道。隨後她又愛憐地抱怨淑華道:“三表妹,你真是何苦來!你跟四表弟吵嘴有什麼益處?”

“她每回跟四哥吵嘴,總是要大生氣,”淑貞低聲對琴說。

淑華忽然皺緊眉頭煩躁地說:“我也住不下去了。我有一天也會走開的。”

“你走,你走到哪兒去?”芸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管走到哪兒去好。我只想走。我看不慣那些事情,我看不慣些人!”淑華氣憤地說,眼睛裡射出憎恨的火焰。

琴同情地望着淑華,沉吟地說:“走自然好,不過也不容易。”

“我就到三哥、二姐那兒去!”淑華粗魯地說,她好象在對她們發脾氣,彷彿她們攔阻她不讓她出走似的。

琴原諒地對淑華笑了笑,她的眼睛突然帶着希望發亮了。她溫和地勸導說:“三表妹,你的志氣固然很好,不過單說走也是空的。你爲什麼不先進學堂讀書?我想大舅母不會不答應你。大表哥、二表哥都會給你幫忙。你要進‘一女師’,我可以想法子。”

淑華馬上改變了臉色,彷彿有一股風把她的煩躁和憤怒全吹走了。她驚喜地問道:“琴姐,你真可以給我想法子嗎?我怕我考不上。你曉得我是個懶人,就沒有好好讀過書。她的天真、愉快的臉上現出了慚愧的表情。她的懇切的眼光在等候琴的回答。

“只要你自己有決心,別的都沒有問題,”琴看見自己的話發生了效力,很滿意,便對淑華保證地說;“你怕考不上,你用不着先去考。等我去找校長說一聲,你一個人後來補考,一定會考取的。”

“不曉得要考些什麼,我害怕我一個人還是考不出來,”淑華仍然擔心地說,不過眼睛裡卻閃着希望的光。

“不要緊,我會教你預備功課。你英文也學過了。別的學科你這半年來也學了一點。你進去不會有困難。進學堂的事情你可以包給我,”琴鼓舞地說。她又加一句:“不過你要先跟大舅母講好。”

雨勢漸漸地小了。荷荷的雨聲中現在剩下的只是寂寞的檐前滴水聲。蛛絲似的雨腳斷折了,無力地在空中飄舞。山石上的青苔和虎耳草沾了雨顯得碧綠,肥大的蕉葉也被清潔的雨水洗淨了。從山石和蕉葉上不斷地滴下來悲翠的明珠。這些可愛的珠子,不僅洗淨了她們的眼睛,而且甘露似地溼潤了她們的心。

但是一個帶笑的呼喚聲粗暴地從外面闖進來:“三姐,你敢出來跟我比賽嗎?這點兒雨算得什麼?你就躲起來了?”

“又來了,這個人連打也打不怕的,”翠環低聲自語道。

淑貞輕輕地拉住淑華的袖子,低聲說:“三姐,你不要睬他。”

淑華好象沒有聽見覺英的話似的,她的臉上浮起光明的微笑,聲音響亮地對琴說:“琴姐,我打定主意了。你一定給我幫忙。我不會反悔。”

“我曉得你不會反悔。那麼再隔一個月你就可以進學堂了。二表哥今天回來聽見這個消息,他一定很高興,”琴欣喜地誇獎淑華道。

淑華滿意地笑了笑。覺英又在外面叫了兩三聲,沒有得着回答,好象又划起船走了。

“三表妹,我真羨慕你們,你們自家都有主張,”芸誠心稱讚道。她的聲音裡微微漏出一點惆悵,不過她還沒有痛苦的感覺。她對自己的日常生活並沒有感到多大的厭倦。

“三姐,你們都好,”淑貞羨慕地說,她只說出半句,忽然眼圈一紅就掉開身子不響了。

琴和淑華會意地對看了兩眼,琴便走過去拿起淑貞一隻手,親切地說:“四表妹,你今天累了,我們進去坐坐。”

她們便走進那間四周都是玻璃窗門的廳子去。

傍晚,在水閣裡,客人和主人圍了一張大圓桌坐着,清湯鴨子已經端上了桌子,衆人正在吃飯,忽然袁成帶了周貴張惶地走進來。周貴氣急敗壞地向周老太太報告道:“老太太,老爺請老太太同太太就回去,孫少爺吐血了,吐得很兇。”

這個報告就象一個意外的響雷打在衆人的頭上,大家都放下了飯碗。

“你快說!怎麼吐起來的?孫少爺不是在馮家吃飯嗎?”周老太太顫巍巍地問道。

“小的也不大清楚,”周貴仍然激動地回答道;“孫少爺在吃飯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吃了好多酒。不曉得怎樣,他離開桌子立刻就吐起來了,吐的盡是血,吐起來就止不住。他們連忙把神幔子燒灰給他吃,也止不住。後來好了一點,孫少奶就陪着他回來了。回到屋裡又吐起來,人也昏昏沉沉的,老爺在家也沒有主意,喊我趕快請老太太、太太回去。轎子已經提好了,老太太就上轎嗎?”

“周貴,請醫生沒有?”覺新插嘴問了一句。

“老爺只吩咐請老太太、太太回去。老爺很着急,老爺要等老太太、太太回去商量,”周貴答道。

“請醫生要緊!自家乾着急有什麼用?”周老太太抱怨道。她馬上站起來,對那個臉色變得慘白的陳氏說:“大少奶,我們走罷。”

衆人看見周老太太推開椅子站起,馬上全站起來。徐氏接着說:

“我也回去,我把芸兒留在這兒就是了。”

衆人陪着周老太太離開桌子。周氏吩咐綺霞、翠環兩人出去取周老太太和兩位舅太太的裙子。周老太太忽然懇求地對覺新說:“明軒,請你陪我們走一趟。我看你那個大舅沒有一點用。”

覺新害怕再去看見那些使人不愉快的景象,也不願意再看見周伯濤的乾枯的黑臉。但是一路周老太太邀請,他只得爽快地答應下來,好象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他連躊躇的餘裕也沒有。

周老太太、陳氏、徐氏、覺新坐着四乘轎子走了。送客的人又回到花園裡水閣中去。她們一中上感慨萬分地議論着枚少爺的事情。

琴、芸、淑華三個人走在後面,她們一起談話。她們正要轉過假山,跨進月洞門,琴忽然看見了覺民,她便朝他走去,親熱地低聲問道;“你吃過飯了?”

“我吃過了,”覺民笑答道。他又驚訝地問她:“有什麼事情?怎麼外婆她們走得這樣早?大哥也跟她們去了?”

“枚表弟吐血吐得很兇,大舅喊人來請周外婆回去,”琴低聲答道。

“大哥真是愛管閒事!又要他去幹什麼?”覺民不高興地抱怨道。

琴不瞭解地看了看覺民,這樣的話是她料不到的。她柔聲說:“周外婆請他去的,他也可以替他們出點主意。”

“沒有用,一點也沒有用,”覺民搖搖頭答道;“我從沒有見過象大舅那樣頑固的人,全是他搞出來的。”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看見芸和淑華向他們走來,便嚥下以後的話,做出笑容招呼芸。芸親切地喚了他一聲。

“我也說奇怪,怎麼走得好好的,琴姐忽然又不見了。原來在這兒跟她的二表哥說話,”淑華看見覺民就象看見亮光,心裡一陣暢快,帶笑地嘲弄琴道。

琴出其不意地敲了一下淑華的頭,笑罵道:“三丫頭,你那嚼舌頭的毛病又發作了,是不是?你見到二表哥,怎麼不把好消息告訴他?我來替你說罷。”她又對覺民說:“二表哥,三丫頭要進‘一女師’了。”

“是真的,還是在騙我?”覺民驚喜地說。他又催促淑華道:“三妹,你快對我說明白。”

“哪個騙你纔不是人!不過我還要回去吃飯,我們都沒有吃好飯。我等一會兒再告訴你罷,你先陪我們到水閣去,”淑華得意地說。她把覺民也拉進月洞門裡去了。

覺新跟着周老太太她們到了周家。周伯濤正站在堂屋門口等候他們。

他看見周老太太,便絞着兩隻手張惶地問道:“媽,你回來了。枚娃子病得這樣兇,你說該怎麼辦?”

“我們進去看看,”周老太太驚慌地答了一句,便往枚少爺的房間走去。

衆人自然跟在她後面。周伯濤又對覺新說:“明軒,你來得正好。你看該怎樣辦?”

大舅吩咐過請醫生嗎?”覺新問道。

“還沒有,我想等外婆回來看了再說。這個病很重,應當小心一點,”周伯濤嚴肅地答道。

他們進了房間。枚少奶正坐在牀沿上,埋着頭對枚少爺講話。她看見他們進來,便站起身子招呼了他們。她滿臉淚痕,眉毛緊緊聚攏,嘴脣閉着。她平日那種淡漠的表情被眼淚洗去了。

周老太太和陳氏看見枚少奶的帶淚的面顏,完全忘記了平日對她的憎厭。她們親切地做個手勢要她坐下。她們連忙走到牀前。

牀前踏腳凳上放着一個痰盂。枚少爺無力地躺在牀上,一幅繡花緞子的薄被蓋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張白得象紙一樣的瘦臉靜靜地擺在枕頭上。他的嘴脣也變成慘白色,嘴角還染上一點血跡。

“枚娃子,”周老太太憐憫地、悲痛地喚了一聲。她把頭略略俯下去。

“婆,你回來了。媽也回來了,”枚張開口,睜大眼睛,費力地說。他看見覺新的臉,又說了一句:“大表哥,你也來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來。他又用他的吵啞的聲音說:“不曉得怎麼樣……一下子就吐起來了……簡直止不住……吐了那麼多……還虧得孫少奶……你們這樣早就回來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周老太太忍住悲痛,勉強地問了一句。陳氏也在旁邊掉眼淚。

“現在不吐了……心裡慌得很……婆,你們不坐?……”枚少爺吃力地說,說一句話就要微微地喘一口氣。

“婆,還是快點請醫生來罷。爹剛纔說過要等婆回來跟婆商量,”枚少奶着急地插嘴對周老太在說。

“對,快點請醫生,”周老太太省悟地點頭說。她又掉頭問覺新道:“明軒,你看請哪個醫生好?”

“外婆,我主張請祝醫官,”覺新不假思索地答道。

“祝醫官?”周老太太沉吟地說。

“我看請祝醫官不大好,西醫治內科更靠不住,”周伯濤站在窗前,正沉溺在一些空泛的思想裡,他聽見覺新的話,很不以爲然,便掉轉身子表示反對道。這意外的反對把覺新從夢中驚醒了。他定睛一看。他知道單是同情、憐憫和關心在這裡是沒有用的,他便不響了。他仍然帶着同情、憐憫和關心望着枚的先期乾枯的瘦臉,心裡痛苦地想:看他們怎樣對付你!

“婆的意思怎樣?請醫生就要快點。他心裡很難過,早點吃藥也好使他安心,”枚少奶懇求地催促道。

覺新同情地看了枚少奶一眼。他想,她倒真正關心他!但是他仍然不說話,他覺得他對周伯濤的厭惡快要達到極點了。

“那麼就請羅敬亭罷。先請他來看看再說。其實早就該請的,”陳氏忍耐不住,又急又氣地插嘴說。枚少奶得到這句話,馬上站起來吩咐房裡那個女傭道:“馮嫂,你快去喊週二爺立刻去請羅敬亭。喊他跑快點。”

馮嫂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這時周老太太才說:“請羅敬亭也好,他看病穩一點。”

覺新忍住一肚皮的不高興,勉強敷衍地答道:“是。”

“枚娃子,你不樣着急,醫生就要來了。你安心歇一會兒罷。醫生來了,就有辦法了,”周老太太溫和地安慰枚少爺道。

“多謝婆,”枚動一動頭,低聲說。他想對他的祖母微笑,但是他卻做出近乎哭泣的表情。他絕望地又說一句:“我看我這個病不會好了。”

“你的病不要緊。你不要多想。你好好地將息一會兒。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也好,”陳氏柔聲安慰道。

“媽,你們請坐,”枚感動地答道。他的眼珠慢慢地在轉動,他看看陳氏的臉,看看周老太太的臉,看看覺新的臉,又看看枚少奶的臉,兩滴淚珠忽然從他的眼角滾出來。他訴苦地說:“我心裡難過得很,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從前的事情。”

“你不要想,你慢慢地就會靜下來的,”枚少奶插嘴安慰道,但是她的眼淚卻接連掉下來。她掉開了頭。“枚表弟,表弟妹的話不錯,你不要着急,不要擔心。你的病不重,等到醫生來看過脈,吃兩副藥就會好的,”覺新知道自己不能夠爲他們盡一點力,但是他至少不應該吝惜他的同情,便誠懇地順着枚少奶的口氣安慰枚少爺道。

枚搖搖關頭,放棄似地說:“醫生來也沒有用,我曉得我的病不會好……我病了好久了……我不敢告訴人……別的沒有什麼……我只擔心孫少奶……我對不起她……她年紀輕輕的……就讓她……”

枚少奶矇住臉躲在一邊低聲哭起來。周老太太淚眼模糊地打斷了枚的話。她說:“枚娃子,說話傷神,你閉嘴歇一會兒,你看你把孫少有說哭了。”

“婆,我不說了,你們不要難過。……萬一我有什麼長短,婆,媽,請你們好好地看待孫少奶,”枚固執地懇求道。他的臉色象一片枯萎的花瓣。他自已表示那惡運是不可避免的。他一倒下來,就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枚娃子,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你不要再說!”陳氏歇斯特里地抽泣道。她差不多要撲倒在牀沿上,幸虧徐氏在旁邊拉住她。她忽然掉過頭焦急地說:“怎麼羅敬亭還不來?怎麼這樣久還不來?”

“一定是周貴躲懶,一定是那個混帳東西耽擱了!”周伯濤扭着手指驚惶地在屋裡踱了幾步,煩躁地罵道。他的眼光忽然落到站在屋角的翠鳳的身上,他便吩咐道:“翠鳳,你出去看看怎麼醫生還沒有來?”

“媽,嫂嫂,明軒,你們都坐下罷。媽也站累了,還是坐下好,”徐氏溫和地對他們說。她把周老太太勸得在牀前一把滕椅上坐了。陳氏和覺新也就在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徐氏坐在書桌前面那把活動椅上。枚少奶奶舊掩着面坐在連二櫃前一個凳子上抽泣。枚少爺一個人躺在牀上,有時咳兩三聲嗽,有時候嚨又在響。衆人都不作聲,有時彼此交換一瞥驚懼的眼光。

翠鳳去了不久,周伯濤忽然急躁地自語道:“翠鳳一去也就不來了。今晚上大家都躲懶。醫生還不來,我自己出去看看。”他掀開門簾出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有什麼用?他只會着急,只會發脾氣。他既然在屋裡,爲什麼不早點請醫生?不然醫生早就來了,”周老太太看見周伯濤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外面,氣惱地指着門抱怨道。

覺新想起了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惋惜地、同時也帶點怨憤地接着說:“其實如果早點給枚表弟醫治,也不會象這樣。我半個月以前就跟大舅講過了,他不相信。如果那天就請醫生,不讓枚表弟出門吃酒,至少不會這樣。”

“是嘛,都是他一個人鬧出來的。萬一枚娃子有三長兩短,我就跟他拚命!”陳氏帶哭地大聲說。

周老太太開始唉聲嘆氣。她搖着頭接連地說:“都是命,都是命。”楊嫂端了一杯周老太太常喝的春茶走進來,送到周老太太面前。

“媽,你今天也累了。請回屋去歇一會兒,枚娃子的事情,有我們在這兒照料,你請放心罷,”徐氏看見周老太太接過熱氣騰騰地茶杯慢慢地喝着,便柔聲勸道。周老太太遲疑一下,然後答道:“也好。”她無可如何地輕輕地嘆一口氣,就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以爲醫生來了,便站住等候他進來。進來的人卻是周貴(馮嫂和翠鳳也跟在他的後面),他跑得臉紅耳赤的,一進屋就氣啉啉地報告道:“回稟老太太,羅師爺不在家,說是出門吃酒去了。問幾時回來,說是不曉得。”

衆人望着周貴發愣,一時說不出話爲。倒是覺新開口問周貴道:“你怎麼不問明白羅師爺在哪個公館裡吃酒?也好趕到那家去請他。”“給大少爺回,小的問過,管事不肯說,他說羅師爺酒吃多了也不好看脈,”周貴恭順地答道。他伸手在額上揩了一把汗。

周伯濤從外面進來,他沒有主意地問周老太太道:“媽說現在怎樣辦?”

“我看還是將就請祝醫官來看看罷,”覺新忍不住又說出這句話來。他知道他的提議不見得會被他們採納,不過他相信隨便請一個醫生來看一兩手脈,吃一兩副藥,只會斷送枚的性命。

“不行,我反對請西醫,蕙兒就是給西醫醫死的,”周伯濤不客氣地抗議道。

覺新臉色馬上變得通紅,他不好意思跟他的舅父頂嘴,只得忍氣吐聲地埋下頭來。他心裡不平地想:“你們既然不肯聽我一句話,那麼又把我拉來做什麼?”但是他沒有膽量把這句話大聲說出來。

“總要請個醫生才行。病人是不能耽擱的,”枚少奶略略豎起兩道細眉,不顧禮貌地說。

“那麼就請王雲伯罷,”徐氏溫和地說。她又掉頭問周老太太道:“媽覺得怎樣?”

“好罷,我沒有什麼話說,只要能夠醫好枚娃子的病,我就謝天謝地了,”周老太太倉惶地答道。

周貴要出去了,枚少奶又過去叮囑道:“周貴,你跑快點,你喊乘轎子坐去也好。如果王師爺再請不到,你另外請個好點的醫生來,你再到羅師爺那兒去看看也好。”

周貴出去以後,周老太太再坐片刻也就帶着楊嫂回房去了。覺新伴着陳氏、徐氏留在這時。枚少奶低着頭靜靜地坐在牀沿上。她忽然低聲對陳氏說:“他好好象睡着了,”她那張帶着疲乏與焦慮的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陳氏點點頭。後來周伯濤(他是先前跟着周老太太出去了)大步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打破了房裡的靜寂。

“你腳步輕一點,枚娃子睡着了,”陳氏低聲警告道。

周伯濤不大愉快地走到書桌前坐下去。他無意地把活動椅轉動一下,沒有留神,右肘碰到桌上一個茶杯,很快地一掃,就把茶杯掃落到地上。茶杯帶着一個驚人的響聲在地板上碎了。

衆人吃驚地一齊往書桌那邊看。全是責備的眼光。枚少爺在牀上驚醒了。他忽然抓住那幅薄被驚恐地問道:“什麼事?什麼事?”枚少有連忙俯下身子溫柔地安慰他。陳氏又走到牀前去。覺新和徐氏的眼光也掉向牀上看。

周伯濤不帶一點慚愧地掉轉身子,吩咐翠鳳:“把地上掃一下。”

枚少爺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難看了。他們看見他在受苦,卻不能給他一點幫助。他忽然睜大眼睛,發出一聲喉鳴,就要撐起來。枚少奶連忙扶着他。她知道他要找痰盂,便把他的頭扶到那個方向去。但是他不等到她讓他的頭俯下,就突然把身子一伏,她的手一鬆,他的臉口正壓在她的大腿上。他的頭長長地伸到牀外去。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紅的血來,落在乾淨的地板上。枚少奶把腳往後一縮,就讓他伏在她的腿上喘氣。她輕輕地給他捶背。陳氏本來站在牀前,這時便退後兩三步(她的身上差一點濺了血跡),驚惶地喚女傭:“馮嫂,你快來,把痰盂給孫少爺搬過來。”

馮嫂連忙跑過去,把痰盂從踏腳凳上拿下來,放到枚的嘴下。但是枚已經等不及了,他接連吐了幾大口血在地上。馮嫂放下痰盂的時候,她的手上也染了一些紅點子。房裡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枚的喉嚨響。周伯濤又絞着手焦急地在房裡踱起來。他瘋狂似地小聲念着:“怎麼醫生還不來?怎麼醫生還不來?”

大少爺,你看他吐得這樣兇,我們還有沒有法子?我一點主意也沒有,”陳氏急得哭出來,象一個小女孩似地向覺新求助道。

“再燒點神幔子灰給他吃罷,”徐氏比較鎮定地插嘴說。她看見陳氏不反對,便叫馮嫂跟她出去,剪下一塊神幔拿去燒灰,預備給病人吃。

覺新站在牀前(不過他不象陳氏站得那樣近)望着枚。他看見痛苦的掙扎,他聽見可怕的喉鳴,他還看見在燈光下發亮的猩紅的血。他覺得這是他的血。他的心在翻動。他的血也在往上涌。他沒有同情,沒有憐憫。他這時只感到恐怖。他彷彿看見了死。死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個伏在牀沿上的年輕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這便是他的過去,他的被摧殘了的青春。現在映在他的眼裡成了一個多麼可怕、多麼慘痛的景象。他覺得身子有點發冷,脊背上也起了寒慄。還有那些陰沉沉的臉。這個房間一瞬間就變成了冷窖似的地方。但是陳氏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對那樣的問話能夠發出什麼回答呢?他正望着陳氏發愣,忽然瞥見一個黑瘦的影子。周伯濤還在房裡踱着。他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周伯濤造成的,這問話應該由周伯濤來回答,應該由那個人來想個辦法,他也不再思索,便簡簡單單地答道:“大舅總有點主意,還是請大舅想個法子。”“他想個法了?剛纔不是他打爛茶杯,枚娃子還睡得好好的。他只會發脾氣,只會罵人。不是他,枚娃子怎麼會到今天?”陳氏聽見覺新只提起周伯濤,並不說別的話,她感到失望。她看看周伯濤那張象罩上一層暗霧似的黑臉,不覺把自己一肚皮的怨恨和苦悶都向着她這個剛愎無能的丈夫的臉上吐過去。“這是我們周家的家運不好。你只顧抱怨我做什麼?又不是我的錯。你們女人家不懂事就少開腔!”周伯濤惱羞成怒地反駁道。

陳氏正是心裡傍徨無主,聽見周伯濤的話更是氣上加氣,便放下臉賭氣地說:“好,我是不懂事!我就讓你這個懂事的去管罷。我把枚娃子交給你。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問你要人!”她說罷就氣沖沖地衝出去了。

周伯濤看見陳氏賭氣地衝出去,又惱又羞,氣得沒有辦法,一個人嘰哩咕嚕地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管,我也不管!”他也不去看看枚少爺現在好一點骨有,就帶怒地掀開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房裡除開翠鳳和病人外就只剩下覺新和枚少奶。枚少爺已經停止吐血,他在他妻子的腿上伏了一陣,便由她扶着他的頭躺回到枕上去。枚少奶縮回了手,看見他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彷彿睡去了似的。這時候周伯濤剛剛走出去。她又氣又悲,心裡一陣難過,便噙住眼淚,擡起頭對覺新訴苦道:“大表哥,這是你親眼看見的,會有這種事情!他們都不管了,你叫我一個年輕女人家怎樣辦?”她說罷,又俯下頭,兩手矇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覺新以前對枚少奶沒有一點好感。這晚上他用自己的一雙眼睛看見了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的眼睛不曾騙他,使了見到一個年輕的心靈的另一面。這個在惡運的打擊下顯得十分無力的女子的痛苦喚起了他的同情。而且在周伯濤做了那結事情以後,在周伯濤夫婦吵過嘴兩個人賭氣衝出去以後,枚少奶的這一哭更象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他走近一步,溫和地安慰她說:“表弟妹,你不要難過。大舅、大舅母過一陣就會來的。他們哪兒有不管的道理?況且這又不是不治之病,等醫生來看過脈,吃兩副藥,再將息將息,就會好的。表弟妹也不必着急,萬一你也急出病來,會給枚表弟加病的。”他說話的時候,還懷着希望想貢獻出他自己的一切,給這個正在受苦的孤寂的女人一點幫助。但是他把話說完,才知道自己的無力,他留在這個地方除了說幾句空話以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他只能夠袖手旁觀着一個年輕生命的橫被摧殘,另一個人的青春被推進無底的苦海。全是不必要的。全是可以挽救的。然而他沒有這個力量。他恨他自己,他輕視他自己。他覺得他的眼睛花了。坐在牀沿上矇住臉肩頭一起一伏的女人,現在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同時一個細微的聲音飄到他的耳邊:“大表哥,你照料照料枚弟。”他心裡一驚,彷彿一根極鋒利的針尖一下子刺在他的心窩上。他睜大眼睛看,還是那個細長身材,穿着帶青春顏色的衣服的枚少奶。蕙的骨頭早腐爛了但是她的話長久地留在他的耳邊。他現在真是“見死不救”了。他辜負了一個少女的信任。他更輕視他自己,恨他自己。

覺新還要說話,但是馮嫂進來了,端了一碗用神幔灰衝的開水來給枚少爺吃。枚少奶剛擡起臉眼淚汪汪地看覺新,看見馮嫂端了碗走到牀前,低聲問也:“孫少爺睡了?還要不要吃?”便搖搖手輕輕地答道:“他剛睡着了。你把碗放在方桌上罷。”

馮嫂答應着,把碗放到方桌上去。她注意到地上的血,便對留在房裡的翠鳳說:“翠大姐,請你去撮點灰來把地掃一掃。”翠鳳順從地走出去了。

“大表哥,今天你也很累了,多謝你一番好意。人家都說我脾氣大,我也曉得。我在家裡頭嬌養慣了,”枚少奶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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