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走後,覺新看書也看不進去。他又想起應該寫信到上海去,便揭開硯臺蓋,磨好了墨,又從筆筒裡拿出一枝小字筆,在抽屜裡取了一疊信箋。他剛剛寫了幾個字,忽然覺得筆頭沉重,他不能如意地指揮它。他的腦子裡也不知道裝了一些什麼東西。他的思想也不能夠活動了。他拿着筆很難放下去,半晌才寫出兩個字,接着他又塗掉了。他很煩,又覺得很累,便把筆放進銅筆套裡,蓋上硯臺蓋,站起來,走到內房去,想在牀上躺一會兒。
他躺在牀上,剛剛閉了眼睛,就聽見喚“大少爺”的聲音。他連忙站起來。翠環進來了,右邊髮鬢上插了一朵梔子花,笑吟吟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去。”
覺新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就來。”
翠環聽見他的疲倦的聲音,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大少爺還要睡一會兒嗎?我去回老爺說大少爺在睡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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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我不要睡了,”覺新連忙阻止道。他揩了一下眼睛,看見翠環沒有走,便又說:“我跟你去。”
覺新進了克明的書房。克明正坐在沙發上看《史記》,看見覺新進來,便放下書,對覺新說:“明軒,我剛纔忘記對你說,今年送教讀先生的節禮要厚一點。”
覺新應道:“是。”克明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你吩咐廚房明天早飯多預備一桌席,開在書房裡頭,讓四娃子、五娃子、六娃子他們陪先生吃飯。還有大姑太太答應端午節來,很難得。她好久不來了。今年還是第一次來,所以我叫廚房裡預備兩桌席,開在堂屋裡,一家人團聚一下。”
覺新又應了一聲:“是。”克明滿意地微笑着。他又說了兩句話,忽然咳起嗽來,不過咳了兩三聲,吐出一口痰又停止了。他摸出手帕揩去嘴邊的口沫後,又對覺新說:“我這回咳嗽醫了這麼久,並不見效。再過些時候,如果還是不見好,我要找你請西醫來看看。……”
覺新又應一聲:“是。”他的心並不在這個房間裡。但是要問它此時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覺得它好象是在遠方似的。
“你看西醫治這個病有無把握!”克明忽然懇切地問道。他注意地望着覺新,等着覺新的回答。
覺新起初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以後就醒過來了。他連忙陪笑地答道:“其實三爸的病也不厲害。我看很快就可以治好。請祝醫官來看看也不錯。”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說:“我想過些日子再決定……”
覺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樣想法,也不便多勸他,只是唯唯地應着,等候他說下去。
這時外面房裡起了一陣腳步聲。翠環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驚惶地報告道:“老爺,五太太來了。”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這個字。覺新不覺吃了一驚,他猜定一定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沈氏進來了,春蘭跟在她的後面。沈氏的頭髮梳得很光。臉塗得白白的,不過上面沒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對小眼睛鼓得圓圓的,兩道畫過的寬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張闊嘴緊緊閉着,臉上沒有笑容。
沈氏走進房來,把她的一雙半大腳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對着克明喚了一聲:“三哥,”把眼眉一動,立刻擺出了一臉的怒容。
克明連忙欠身站起來說:“五弟妹,請坐。”覺新也點頭招呼,喚了一聲:“五嬸。”
沈氏含糊地應了一聲。她不坐,就立在寫字檯前,一面指着春蘭對克明說:“三哥,你看!”
克明和覺新都朝着春蘭看。春蘭埋下頭,她的頭髮蓬亂,一根辮子散了一半,頭繩長長地拖下來。臉上黃一塊,紅一塊,一邊臉頰浮腫了。
“五弟妹,這是怎麼一回事?”克明看罷,納悶地問道,他不明白沈氏爲什麼要來麻煩他。覺新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情,不過他不敢做聲,其實他也不願意說出來。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觀着。
“難道三哥還不曉得?”沈氏把頭一動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說話,便沉下臉,用決斷的聲音說下去:“這是老四乾的好事!”
“四娃子,他不在書房裡頭讀書?”克明更加驚愕地說。
“讀書?,哼,他幾時好好地讀過書來?”沈氏扁扁嘴,做出輕蔑的表情說。“他把整個公館都要翻過來了,只有你三哥一個人不曉得。”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來,叫春蘭立在她的身邊。
克明用一隻手緊緊地壓住寫字檯,正色地說道:“五弟妹,你這是什麼話?”“什麼話?你三哥教出來的好兒子,自己該明白,”沈氏想好許多諷刺話要用來傷害克明,她不肯放鬆他,她說出一句,她感到一種復仇似的滿足。
克明氣得臉發青,他不理睬沈氏,卻把眼睛掉向四周望去。他看見房裡沒有一個女傭,便帶怒地大聲喚道:“翠環!”沒有應聲。他又喚道:“湯嫂!王嫂!”
女傭王嫂正在外面房裡竊聽。她讓他喊了兩三聲才答應着,慢慢地走進來。
“三哥,你不用生氣。我告訴你:老四、老五兩個拉着春蘭調戲。老四還動手打人。幸好三姑娘來拉開了。不然不曉得今天會鬧出什麼事情!”沈氏毫無憐憫地說。她一面說話,一面注意地望着克明。她看見他面部表情的變化,看見他臉上肌肉的搐動,她暗地裡十分滿意。
克明望着王嫂怒喝道:“你快去把四少爺、五少爺喊來!你喊他們立刻就來!”王嫂連忙答應着,就退出去了。
“哪裡會有這種事情!等我問個明白!”克明坐下去,喘吁吁地說,他用手拍了拍膝頭。
“好,就請三哥問個明白,想個辦法。不然,我以後怎麼敢用丫頭?”沈氏仍然不肯放鬆克明,繼續用話去刺克明的心。
“五弟妹,你不要多說,我知道!”克明不客氣地對着沈氏揮手說。他極力制止他的上升的怒氣。接着他又叫道:“翠環!”只叫了一聲,
他就咳起嗽來。沒有應聲。覺新開口了。他同情地問道:“三爸喊翠環,
有什麼事?等我去喊!”
“明軒,你不要走,”克明忍住咳嗽阻止道,“你就留在這兒。”他剛把話說完,就聽見他妻子的聲音。
“三老爺,你什麼事這樣生氣?”張氏走進來,柔聲問道。她再回過頭招呼了沈氏和覺新。她剛剛梳洗完畢,帶着一臉新鮮的笑容進來。翠環跟在她後面。
克明還沒有回答張氏,他瞥見了翠環,便先吩咐道:“翠環,你去把三小姐喊來。”
張氏走到沙發旁邊,溫和地望着克明,再問道:“三老爺,究竟是什麼事情?”
克明擡起臉看他的妻子,惱怒地說:“還不是爲着四娃子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他真把我……”他喘着氣說不下去,又埋下頭咳起嗽來。
張氏連忙挨近去,伸出兩隻手爲他捶背,一面溫柔地勸道:“爲着老四的事情,也犯不着生這樣大的氣。等他來,教訓他一頓就是了。”
覺新看見克明止了咳,吐了兩口痰在旁邊的痰盂裡。他也順着張氏的語氣勸道:“三嬸說得是,四弟年紀輕,不懂事,做錯事情,等一會兒教訓他一頓就是了。爲着這件小事情,三爸也不必這樣生氣。”
“小事情?”沈氏翹着二郎腿,在旁邊冷笑一聲。
張氏和覺新一齊掉過臉去望沈氏,看見沈氏得意地坐在那裡。他們默默地把眼光掉開了。
外面響起了“鼕鼕”的聲音,覺羣的影子很快地閃進房裡來。
覺羣的扁臉上本來還帶着笑容,但是他走進房間,看見房裡的情形,便木然地站住了。笑容馬上從臉部消去。他把大嘴微微張開,在門牙的地位上露出一個缺口。
“五弟,四哥呢?他沒有跟你一路來?”覺新問道。
“他在後面,他走得慢,”覺羣鼓起勇氣答道。他偷偷地看了克明一眼。
“這個畜生還要慢慢走!等他來一定要結實地捶他一頓!”克明忽然罵道,嚇得覺羣立刻把臉掉開了。
“老五,你說,是不是你跟你四哥兩個調戲春蘭?”沈氏板起面孔問覺羣道。
“不,不是我,是四哥,他一個人,沒有我,三姐看見的!”覺羣慌張地辯道。
“沒有你?你先動手,四少爺纔來的!”春蘭馬上反駁道。她憤恨地望着覺羣。
“我沒有!我沒有!你冤枉我,不得好死!”覺羣掙紅臉抵賴道。
“好,五少爺,我冤枉你,我不得好死!哪個賴,哪個也不得好死!”春蘭又氣又急大聲發誓道。
“春蘭,你少說兩句!”覺新知道覺羣在抵賴,因爲覺得春蘭的話不能入耳,便阻止道。
“春蘭,你說,你儘管說!現在要說個明白,才曉得誰是誰非!”沈氏聽見覺新的話,故意不給他留面子,反而命令春蘭說下去。
“三小姐親眼看見的,等一會兒問三小姐就曉得了。我沒有說一句假話,”春蘭仗着她的主人在這裡給她撐腰,理直氣壯地說。
覺英慢慢地走了進來。他走到房門口,聽見房裡春蘭的聲音,知道沒有好事情等着他。他有點膽怯,卻又無法逃開,心想父親近來對他不壞,也許不會怎麼嚴厲地責罵他,便硬着頭皮走進了他父親的書齋。
克明看見覺英進來,只覺得氣往上冒,但是也不立刻發作。他沉着臉用低沉的聲音對覺英說:“你過來。”
房間裡沒有別的聲音。衆人屏住了呼吸望着克明。張氏的臉開始發白了。
覺英膽怯地看了克明一眼。他不知道父親要怎麼對待他。但是他現在沒法逃避了,便只得慢慢地移動腳步走過去。
克明看見覺英走到他的面前。他注意地望着他的兒子。他忽然對覺英露出獰笑,仍然用低沉的聲音說:
“你乾的好事情!你這樣愛學下流!”
“不是我,是五弟乾的,”覺英狡猾地辯道。
“你說謊!明明是你!我沒有打她的臉!”覺羣在旁邊着急地插嘴嚷道。
“你還要賴!你幹了好事還不肯承認!”克明厲聲罵着,順手就給覺英一個巴掌。隨着那個響聲覺英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紅印。
“我沒有,我沒有!他們冤枉我”覺英馬上迸出哭聲來。他伸手慢慢地摩着他的被打的臉頰。
五歲多的覺人剛剛走到房門口聽見了哥哥的哭聲。他不敢進來,就躲在房門口偷看。
“老四,告訴你,你要學你五爸,還早嘞!你今年多少歲?”沈氏幸災樂禍地在一邊冷笑道。
沒有人理她。淑華進來了。覺英看見淑華,臉色完全變了。他知道無法抵賴,便埋下頭去。
“三姑娘,你說,是不是你看見老四、老五纏着春蘭胡鬧,你把他們拉開的?”沈氏搶先對淑華說。
覺新來不及說話,只把眼光送到淑華的臉上去,他的眼光在懇求:不要直說罷。
淑華似乎沒有了解這個意思。她也不去看覺新。她又聽見張氏的聲音:“三姑娘,你說,你說。”她便對着張氏把事情的經過簡略地敘述出來。她說得快,好象害怕別人會打斷她的話似的。她的每句話對沈氏是一陣高興,對克明和張氏是一個打擊。覺新暗暗地盼望她閉上嘴,但是她卻殘酷地一直往下說。
克明聽見淑華的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再沒有懷疑的餘地了。他以前完全想不到會有這些事情。雖然他並不滿意這個孩子,但是自從他的女兒淑英出走以後,他對這個十六歲的兒子(他的長子!)便存了偏愛心,他有時甚至在覺英的身上寄託了希望。然而如今這個孩子給他帶來什麼?他自己的兒子做了他所最憎厭的下流事情!而且給他招來沈氏的難堪的侮辱。他的希望破滅了。在眼前的黑暗中他看見一對帶着復仇的譏笑的小眼睛。這對眼睛愈來愈近,刺痛了他的臉(他的臉上起了拘攣)和他的心。他不能忍受下去,他覺得痰直往上涌。淑華的最後幾句話漸漸地變模糊了,他只聽進繼續的幾個字,並沒有抓住它們的意義。其實他也用不着知道它們的意義,他已經明白一切了。現在他開始看見了事實的真相,他絕望,他悲憤。但是他始終沒有看到他自己的錯誤。他想這是厄運:他自己做了半生正直的人,卻得到這樣的結果。
淑華說完話,克明並不責罵覺英,卻只對着他喘氣,眼珠往上面翻,臉色發青。覺英害怕起來。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會有什麼樣的舉動,不過他明白這個舉動一定是可怕的。這時他的聰明和狡猾完全失去了。他站在那裡不知所措,身子微微發顫。覺羣站在一邊,也失去了他平日的活潑與頑皮。
在這個房間裡除了沈氏(她始終是暗暗高興地“欣賞”着克明的痛苦與氣惱)和春蘭外,別的人都默默地懷着沉重的心等候克明開口。淑華的心情比較複雜,她固然在克明的痛苦中感到報復的滿足(她爲了堂姐淑英的事特別怨恨克明),但是這個未老先衰的叔父的可憐狀態又引起了她的憐憫心。
“三老爺,你怎麼了?”張氏看見克明喘着氣,怒目望着覺英不說話,有點害怕起來,焦急地問道。
“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克明咬牙切齒地自語道。他擡起頭四處望,看見翠環,便嚴厲地吩咐道:“翠環,你去把板子拿來。”
翠環答應一聲,卻不移動腳步。她望着張氏,不能決定是否應該去把竹板取來。
克明看見翠環不走,便大聲斥責道:“你還不去!你也想捱打是不是?快點給我拿來!”
翠環不敢再遲疑,答應一聲便走開了。
“真把我氣死了!”克明自語似地說。他喘了幾口氣,怒目瞪着面前的覺英。他看見覺英的畏縮戰慄的樣子,更是氣上加氣,便厲聲責斥道:“你這個畜生!我還以爲你好好地在書房裡頭讀書,我還以爲你讀書有了長進,哪曉得你逃學出來幹這種下流事情!你不聽話,你不學好,你不要讀書,你要做什麼?你要造反啦!我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就生氣。我今天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他愈罵愈氣,後來他覺得頭快要爆開了。他瞥見門簾一動,翠環拿着竹板進來了。他罵出這句“不肖的東西”,馬上站起來,說聲:“給我!”便伸出手去接竹板。
覺英立刻撲鼕一聲,自動地跪在克明的面前,哭着哀求道:“爹,不要打我,下回我不敢了。”
“沒出息的東西!打都沒有打到就哭起來了!”克明輕蔑地罵道。他接過竹板,也不去揀定地方,隨手就往覺英的身上打去。覺英眼快,連忙把頭一偏,竹板正打在他的膀子上。他就象被宰的豬似地大聲哭叫起來。克明聽見他號哭,不但不停止,卻更加用力地打下竹板去。
覺人在門口嚇得不敢看下去,一口氣往外跑。袁奶媽在桂堂後面的壩子裡追到了他。
張氏心裡有點氣悶,她又擔心克明的健康,更不高興沈氏來給他們添麻煩。她看見克明接連地把竹板打在覺英的身上,有點心疼,卻又不敢勸阻。她又看見沈氏似乎得意地坐在那裡,更覺得不快,便對沈氏說:“五弟妹,你請回去。三哥已經在打四娃子了。四娃子捱過這頓打,以後再不敢做那種事情了。你儘管放心。你坐了這半天,你也該累了。”
沈氏想了一想,臉上露出虛僞的笑容。她說:“也好,三嫂,對不住,吵了你們一早晨。不過老四也實在鬧得太不成話了,多打他幾頓,或者會好一點。我看以後應該好好地教訓他。要是不早點教管,以後出了事又來不及了。就象去年二姑娘的事情那樣。”
克明停住板子,氣憤不堪地看了沈氏一眼。她說的關於淑英的話傷害了他。他幾乎要出聲罵起來,但是話到脣邊,又被他忍住了。他覺得有好些針刺進他的心頭,他只得咬住牙關忍住痛。他只是痛苦地哼了一聲,就倒在沙發的靠背上。
“五弟妹,多謝你這番好意。不過我們公館這樣大,他們小孩子一天東跑西跑,我們有顧不到的地方,還要請你替我們管教管教,”張氏謙虛似地說。
“啊喲!三嫂,你說得好容易!他這樣的脾氣,我怎麼管得了?他不鬧到我屋裡來,就算是我的運氣了,”沈氏故意嘲諷地笑道。她說罷,馬上收了笑容,站起來,吩咐春蘭道:“春蘭,跟我走。”
張氏看見沈氏轉身要走出去,便報復似地在後面追問一句:“五弟妹,你今天不到你四嫂那兒去嗎?
沈氏聽見這句話,便站住回過頭來,看了張氏一眼。她看見張氏的似笑似怒的神情,知道話中有刺。她用眼光去找尋覺羣。這個孩子在覺英發出第一聲哭叫時便溜走了,那時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現在房裡沒有了他的蹤跡。沈氏本來並沒有去找四嫂王氏的意思,躊躇一下,便做出不在意的樣子答道:“我就要到四嫂那兒去,你有什麼事嗎?”
“我沒有,”張氏掩飾地答道。她連忙加上一句:“請你告訴四嫂,老四已經捱了打了。”
“好,”沈氏簡短地應道。她不再跟張氏說話,就帶着春蘭往外面走了。
覺英跪在地上嗚嗚地哭着。克明坐在沙發上,兩眼十分厭惡地盯着覺英,左手捏着竹板,鬆鬆地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張氏立在沙發旁邊,身子挨着沙發的另一邊扶手。覺新立在書架前面。翠環站在近門的角落裡。淑華本來靠了寫字檯的一角站着,她在沈氏走後覺得沒有趣味,便也走出去了。
“擦得這麼白,真是一臉的奸臣相,”張氏看見沈氏的背影消失以後,過了片刻,自語似地低聲罵道。
沒有人答話。房裡只有覺英的哭聲。一種難堪的窒悶開始壓下來。
“翠環,你快去看看,五太太是不是到四太太屋裡去?”張氏忽然想起這件事情,連忙吩咐翠環道。
翠環答應了一聲,正要出去。克明卻不滿意地開口阻止道:“三太太,你不要去管她的事!她搗什麼鬼,由她去。總之,四娃子太不學好了,不給我爭一口氣。”他說到這裡,怒火又往上升,他便把身子離開沙發的靠背,怒目瞪着覺英罵起來:“都是你這個畜生不學好,幹出這種不爭氣的事情!給你們請了好先生來,你一天就不讀書。從前養鴿子,喂金魚,捉蟋蟀,現在越鬧越不成話了。你是不是要學你五爸的榜樣?”他舉起竹板又接連地往覺英的頭上和身上打下去。
覺英大聲哭叫起來。張氏哀求着:“三老爺。”克明聽見覺英的哭聲,聽見張氏的叫聲,這反倒增加了他的憤怒。他越發用力地打下板子去。他全身發起熱來。他忘記了一切事情,他忘記了跪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他只知道一件事:打。他覺得應該用力打。他害怕別人會阻止他,他狂亂地說:“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覺新看見克明這樣亂打,也發出了哀求停止的叫聲:“三爸!三爸!”
克明仍然繼續打着(竹板大半落在覺英的穿着衣服的身上),覺英把聲音都叫啞了,只是嗚嗚地哭着。張氏着急地叫起來:“大少爺,你不來勸勸三爸!”她一面說,一面去拖克明的手。
覺新也走過去,幫忙張氏勸阻克明。他不住地說:“三爸,夠了。你休息一會兒罷,”一面把身子隔在他們父子的中間,幫忙張氏拉住克明的膀子。
克明掙扎了一會兒便讓步了。他剛纔憑着一股氣在動作,這時一經打岔,他的氣也漸漸地發泄盡了。他不再堅持,一鬆手,讓竹板落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靠背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氣。
覺新站開一點。張氏俯下頭望着克明,關心地問道:“三老爺,你有點不舒服嗎?”
克明默默地把頭搖了兩搖。
“你去睡一會兒罷,好不好?我害怕你太累了,”張氏柔聲再問道。
克明又把頭搖了搖,低聲說了一句“我不累”。
張氏便不再問,她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去給老爺倒杯釅茶來。”
覺英仍舊嗚嗚地哭着,不過現在他是坐在地上了。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把那張印着幾下板子痕跡的臉弄得象一個小丑面孔。一件早晨新換的長衫先前在花園內門口粘染了一些泥土,這時更塗滿了灰塵,而且胸前還有幾灘淚痕。他埋着頭一邊哭,一邊用手摩撫被打後發痛的地方。
翠環端了茶來。克明接過杯子喝了兩三口熱茶,覺得精神好了一點。他看看坐在地上的覺英,不覺皺起了眉頭。
張氏看見克明的這種表情,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害怕他再動氣,便勉強做出笑容,柔聲對他說:“三老爺,讓他出去罷。他也得到教訓了。”
克明沉默不語。張氏也就不敢再說。克明的手裡還端着茶杯。他把杯裡的茶喝光了,將杯子放在寫字檯上。他又看了看覺英,低聲說了兩個字:“也好。”這是在回答張氏的話。但是接着他又側頭對覺新說:
“明軒,你把你四弟帶到書房裡去。你對龍先生說,我問候他,請他好好管教你四弟讀書,不準亂出書房門。倘使你四弟不聽話,請先生儘管打。我過兩天再削一根寬板子送去。”他說得比較慢,後來又停了一下。覺新以爲他說完了,但是他又說下去:
“今天就不要放四娃子出來。以後就叫他在書房裡陪先生吃飯。”
“是,是,”覺新唯唯地應着。他巴不得克明有這樣的吩咐。他現在有機會走出這個空氣沉悶的房間了。他連忙走過去拉覺英的膀子。
覺英聽清楚了克明的話。他並不害怕龍先生,所以他很歡迎他父親的這樣的吩咐,他可以藉此渡過了目前的難關。他不等覺新用力拉他,就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看克明一眼,也不對誰說一句話,便埋下頭跟着覺新出去了。
房裡剩下了克明夫婦兩人。翠環也拿着竹板到外面去了。張氏便在沙發的扶手上坐下,她把手輕輕地挨着克明的膀子。她看見克明仍舊靠在沙發的靠背上,過了半晌都不說話,便溫柔地再勸道:“三老爺,你去躺一會兒罷。”
“我不想睡,”過了好一會兒,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他忽然掉過頭看她,他的臉上開始現出一種她好些年來沒有見到的柔和的表情。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隻手捏住不放。懇求似地說:“你不要走。你就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
張氏有點不好意思,臉略略發紅,她低聲說:“你放開,別人會來看見的。”
克明好象沒有聽見似的,只顧說自己的話:“我要你在這兒陪我。我悶得很。”他捏緊張氏的手不肯放。
“我在這兒陪你就是了,你放掉我的手,”張氏象對付一個孩子似地說,先前的焦慮現在消失了大半。她先前還怕他,這時卻有點憐惜他。
“四娃子將來不見得會有出息。五娃子也應該好好管教,我看這些小孩子都不會有出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語似地說,他的思想還在那些事情中間打轉。他的聲音裡還含着焦慮。
“三老爺,你還要想這些事情?老五又不是你的兒子,你多管又全招來麻煩。你應該少動氣,多多將息,纔是正理,”張氏關心地勸道。
“你們女人家不曉得。五娃子雖然不是我的兒子,他究竟是高家的子弟。我活一天就不忍看着高家衰敗,”克明駁道。
“你這個人也是太熱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五弟把田賣了,你要生氣;四弟在外面唱小旦的來往,你要生氣;侄兒們不學好,你要生氣。你一個人怎麼管得了他們許多人,況且爹又不在了,他們暗中也不服你,”張氏懇切地說着勸告的話。
克明痛苦地搖搖頭,說道:“就是因爲爹不在了,你做哥哥的要出來管事。”他把她的手放鬆,她連忙將它縮回去。“其實我管他們的事情,也只是希望他們學好。我並不是爲自己。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們要討厭我?”他想了一會兒,又帶着自信說:“我自問我並沒有做錯一件事情。我做人也很正直。我從沒有在外面胡鬧過……”
張氏輕輕地推開他的膀子,打岔道:“三老爺,你不要再講話,你去睡一會兒好不好?不然就吩咐廚房開飯。”她驚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今天爲什麼改變了態度,而且對她說這許多話。但是她始終爲他的健康擔心。
“我不想睡,我也不想吃飯,”克明疲倦地說。
“三老爺,你今天究竟怎麼了?”張氏驚急地問道。她疑心他生了病,便把手伸去摸他的前額,他的額上略有一點熱,她放了心。她要把手縮回去,這隻手又被他捏住了。他把它拿下來,放在懷裡。她默默地讓他這樣做。他柔聲喚道:“三太太。”她做出笑容回答一聲:“嗯。”
“你同我在一起也有十九年了。你該比別人明白我。你說我是不是個正直的人?我做過什麼錯事沒有?”克明把眼光停留在張氏的臉上,懇切地等候張氏的回答。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沒有做過錯事情,”張氏加重語勢地說。她只圖安慰他,想馬上減輕他的痛苦,她去忘記了他做過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關於他們的女兒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還不肯寬恕淑英)。
“但是爲什麼單單我一個人遇到這些事情?二女偷跑到上海去。四娃子又這樣不爭氣。五弟,更不用說,他喪服未滿就私自納妾,而且賣掉祖宗遺產。四弟應該明白一點,他也在外面跟戲子來往。我責備他們,他們都不聽話。我看我們這份家當一定會給他們弄光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對得起我,更對不起死去的爹。這便是我一生做人正直的報酬。想起來真令人灰心。四娃子不學好,不必說了。我看七娃子也不見得有出息,現在已經不聽話了。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克明半怨憤半沮喪地說。他放鬆她的手,接連地喘了幾口氣。
“三老爺,你沒有錯。他們都不好,”張氏溫柔地看着丈夫略帶病容的臉,同情地說,“不過你自己身體要緊。你爲這些事情氣壞了也值不得。只要你自己做事問心無愧,別的也不用去管了。我想好人總會有好報的。”這個三十八、九歲女人的清秀的瓜子臉上還留着不少青春的痕跡。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含着不少的柔情和關心望着她的丈夫。“你的身體要緊啊,”她說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紅了臉,然後含笑地小聲說:“三老爺,你何苦爲四娃子、七娃子慪氣。你忘記了你還有——”她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閉了嘴,無意地埋下頭去望了一下自己的漸漸大起來了的肚子。
克明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絕望中瞥見一線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點溫暖。他感動地說:“你的意思不錯。我希望再有一個兒子,他可能比他兩個哥哥都好。究竟還是你關心你,你懂得我。不過你也要當心身體啊,這半年來你也憔悴了。”
這悉話倒給了張氏一點溫暖,一點興奮。不,它還給她喚起了一段很遠很遠的記憶。她帶了一點夢幻的眼光看他。她不好意思多看,馬上就把眼光掉開了。但是在這短短的注視中,她在他的憔悴的臉上,看出那個年輕的美男子的面龐,她好象進入夢境似的(她多年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好夢了)。她柔情地對克明說:“三老爺,你不記得十九年前,我到你們家裡還只有三個月,你對我念過一首詞,你還說,我們兩個是一個人,你離不了我,我離不了你;你說,只要我在你的身邊,你做事情就不會灰心;你還說過很多的話。”她想到那些話,她的臉紅起來。她漸漸地把手伸到他的手邊去。
克明也開始沉入夢境。他慢慢地小聲答道:“我還記得。以後我們就漸漸地分開了,我也不記得事情是怎樣變化的。”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後,你到京城去引見,後來你又忙着你的公事,漸漸地不大理我了,”張氏仍舊做夢似地說,在她的眼裡又現出了她這十幾年來的平淡單調的生活。她懷念她嫁到高家來最初幾年的日子。以後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厭。她的思想漸漸地接近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孩很快地長大起來。於是她看見那張秀麗的瓜子臉和一對水汪汪的鳳眼。這不是年輕時代的她,這是她的女兒淑英。但是淑英現在不是她的女兒了,他不承認淑英是他們的女兒。他不肯幫助淑英,卻讓這個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過着艱苦的日子。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現在它又來壓迫她的心了。她漸漸地從夢中醒了過來。她帶着那個時期的感情對克明說:“三老爺,我求你一件事,你答應我這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說看,我一定會答應的,”克明仍舊用夢幻的調子答道。
“就是二女,”張氏鼓起勇氣說,“她雖然不該走,可是她一個人在上海也很可憐。我還記得從前她剛生下來,你多喜歡她。那些日子我們過得很快樂。”在張氏的眼睛裡淚水滿溢了。
“你還在想二女,”克明沉吟地說,他似乎還在過去的好夢中。他正要說下去,但是王嫂打斷了他的話。王嫂走進房來,大聲喚道:“老爺,太太,開飯了。”
這個粗魯的聲音打破了兩個人的夢景。他們同時從十幾年以前的婚後日子中跌回到現實生活裡來。張氏不好意思地站起,應了一聲。
王嫂立刻退了出去。克明撫着下頷搖搖頭說:
“我並不恨二女,我知道是劍雲他們把她教壞的。不過這太過份了。我不能。”
“可是你跟她賭氣又有什麼好處?你記不記得從前那些情形?”張氏迸出哭聲道。
克明想了想,決斷地答道:“從前是從前,我不能寬恕她這次的行爲。我不能打我自己的嘴巴。在我的心裡二女已經死了。”
“三老爺,你不能,你不能這樣狠心!爲什麼你單單對二女這樣嚴?”張氏嗚咽地爭辯道,過去的回憶給她增加了不少的力量,她從前很少這樣跟他爭辯的。
克明的乾枯的眼睛裡也掉下一兩滴眼淚。他痛苦地、並不嚴厲地答道:“她是我自己的女兒,我不能夠寬恕她。不過你還是她的母親,我不干涉你跟她通信。你可以匯錢給她,也可以給她幫忙,我都依你,不過你喊她不要再寫信給我,我無論如何不看她寫來的信。”
他剛說完,就發出一聲嗆咳,接着俯下身子咳起來。
“三老爺,你這真是何苦來!”張氏又抱怨、又憐惜地說了這一句,一面含着眼淚給他捶背。
沈氏帶着春蘭出來,走入桂堂。對面便是克安和王氏的住房,不過朝着桂堂的門仍然是緊閉未開。她只得穿過了角門。她看見春蘭還跟着她,便吩咐春蘭先回屋,她一個人往王氏的房裡走去。
沈氏跨進門檻,看見楊奶媽陪着淑芳在飯桌旁邊玩。桌上已經放好碗筷了。楊奶媽頭梳得光光的,兩邊臉頰紅紅的,正在對淑芳講故事,看見沈氏,便讓淑芳跪在凳子上,自己站起來,閃着她那對非常靈活的眼睛,含笑地招呼沈氏一聲。沈氏出笑着答應,還伸手在淑芳的小臉上輕輕地擰了一下,說了兩句逗小孩的話。
倩兒正從另一間屋裡出來,看見沈氏,便笑着說:“五太太,你好早。我們太太還在梳頭!”
“我去看看,”沈氏笑答道。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憤怒的餘痕,她好象忘記了剛纔的事情。
“我去告訴我們太太,”倩兒又說,她連忙轉身走回去,比沈氏先進了王氏的房間。她已經知道沈氏到克明那裡吵鬧的事情,還擔心沈氏懷着同樣目的來找王氏。她匆忙地走到王氏面前報告道:“太太,五太太來了。”
王氏也早知道在克明的書房裡發生的事,在這個公館裡象這類的事情從來傳播得很快。她也懷疑沈氏的來意。不過她並不害怕。她對這種事情已經有了不少的經驗,她當然知道應付的辦法。她正對着鏡奩擦粉,聽見倩兒的話,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仍舊注視着鏡子,看臉上白粉是否敷得均勻。女傭李嫂站在她背後,等候她的吩咐。王氏聽見沈氏的腳步聲,並不先招呼沈氏,卻做出專心在化妝的樣子,等着沈氏走到她的旁邊,她從鏡子裡瞥見了沈氏的笑臉,又聽見沈氏親密地喚道:“四嫂,”她才含笑地答應一聲。沈氏的這種態度倒是王氏不曾料到的。
“今天我總算出了氣了。我把三哥大大奚落一頓,老四也捱了一頓好打,”沈氏滿面春風地說。
這又是王氏沒有料到的話。她自然歡迎它們,不過她還猜不定沈氏的來意。她想試探沈氏的心,故意裝出隨便的樣子說了一句:“聽說五娃子也在鬧,”她對着鏡子仔細地畫眉毛。
“老五沒有什麼。他不過跟着老四在鬧,都是老四鬧起頭的。今天三哥可沒有話說了,”沈氏連忙笑答道。
“不過我聽見說春蘭拉着老五鬧,說老五打她,”王氏又說,她的眼睛仍然望着鏡子。
“那是春蘭不懂事。她害怕老四,又害怕三哥。後來我給她撐腰,她纔敢告老四。這一下三哥的臉算是丟盡了!”沈氏得意地答道。
這樣的答話把王氏的疑心消除了。她暗暗地高興,便淡淡地說:“這叫做自作自受,你氣氣他也好。”她吩咐倩兒絞張臉帕來,接到手拿着揩了揩嘴脣和額角。
沈氏這時已在桌旁那把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她安閒地望着王氏化妝。
王氏梳妝完畢,照照鏡子,又在頭上抿了抿刨花水,然後站起來對沈氏說:“五弟妹,我們到那邊坐,讓李嫂收拾桌子。”
沈氏也站起來,跟着王氏到後面小房間去,那裡安放着克安最近買來的新式的桌椅和茶几。她們坐下後便叫倩兒來倒茶裝煙。
“今天四娃子結實地捱了一頓打。這個小東西也太胡鬧了,他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沈氏在王氏的面前誇口地說,表示她有辦法制服覺英和克明。
“你這回倒做得不錯,居然使三哥沒有話說,”王氏假意稱讚道。她在心裡並不佩服沈氏。她暗暗地嘲笑着:“你這個傻子。”
沈氏倒以爲王氏是在真心稱讚她,便謙虛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出來。我還是從你去年對付老二的事情上學來的。”
王氏的臉色突然一變,但是她很快地就把這個不愉快的感情壓下了。她去年把自己的小孩打傷,說是覺民出手打的,帶着他去跟周氏吵架,結果並未得到預期的勝利。她自己把這件事看作一種恥辱,不願意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它。如今沈氏順口說了出來,沈氏並無嘲笑的意思,但是她卻以爲沈氏存心譏諷。她雖然心裡不高興,不過在表面上並不露一點痕跡,她還堆起一臉笑容說:“你太客氣了。我做事哪兒比得上你?”不過你這回事情一定很有趣。你說給我聽聽看。”
沈氏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她從頭到尾地詳細說了出來,中間還加了一些誇張的形容的話。她說到克明受窘的地方,又增加了一些虛構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三哥近來身體不好。你這一來說不定會把他活活地氣死,叫我們那麼漂亮的三嫂做寡婦,”王氏笑謔地說。
“漂亮?她那個樣子哪兒比得上你?”沈氏不服氣地說。她望着王氏的尖臉寬額和略略高的顴骨,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她又說下去:“而且三哥死了也好。他在一天,雖然不敢怎樣管我們,我們總有一點兒不方便。他那個道學派頭就叫人討厭。”
“不過三哥一死,恐怕五弟就會吵得更厲害,”王氏忽然淡淡地說了這句話。沈氏只看見王氏臉上的笑容,卻不知道笑容裡暗藏有刀鋒。
“他在,也給我幫不了多少忙。譬如那回喜兒的事情,結果不是我吃虧,”沈氏怨憤地答道。她倒是在說老實話。
王氏看見沈氏不起疑心,也不再說這些話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問沈氏道:
“五弟妹,你曉得不曉得四哥同五弟要把小蕙芳帶到公館裡來遊花園?小蕙芳是川班中有名的旦角。
“真的?哪一天?”沈氏高興地說,她立刻忘記了克明的事情。
“四哥親口對我說的。還有張碧秀也要來。四哥同五弟還要請他們吃飯,不過日子還沒有定好,”王氏賣弄似地說:“五弟就沒有對你說過?”張碧秀也是一個有名的小旦。
“這種事情他纔不肯對我說!他怕我跟他吵。其實張碧秀是四哥的相好,我早就知道,”沈氏要替自己掩飾,又無意地說出王氏不高興聽的話來。
“難道你不昨得小蕙芳跟五弟也很要好嗎?王氏報復似地冷笑道。
“五弟這種人是無所不來的。他喜新厭舊,跟哪一個人都好不長久。他從前對我還不是好得不得了。我看他決不會跟哪一個人真心要好,”沈氏坦白地說,她對王氏的話絲毫不介意,好象並不知道王氏的用意似的。她馬上又加了一句:’其實王太親翁也很喜歡小蕙芳。”她指的是王氏的父親。
王氏把眉毛一豎,很想發脾氣,但是她馬上又忍住了。她暗暗地把沈氏打量一下,看見沈氏滿面笑容,知道沈氏並無挖苦她的意思,心裡罵了一句:“你這口笨豬!”便冷笑一聲,假意地讚了一句:“你這脾氣倒好。”接着又說一句:“我父親不過是逢場做戲,哪裡比得上五弟?”沈氏聽見上這一句,還以爲這是稱讚的意思,便又老實地回答道:
“我現在也看穿了。我不會爲着五弟那種人生氣的,這太不值得了。”
“能夠看穿就好,”王氏接下去說,“我的意思也就是這樣。我就沒有閒心爲着你四哥的事情生氣。不過他對我也很尊重。他也不敢欺負我。我這個人並不是好欺負的。他耍他的,我也會耍我的。在這種年頭一個人樂得過些快活日子。”她說話時臉上露出一種交織着憤怒與驕傲的表情。
“那麼我們今天下午再來四圈罷,”沈氏高興地說。
“四圈不夠,至少要打八圈才過癮,”王氏道。“不過恐怕人不齊。三嫂今天不會來的。”
“我去把五弟留下來。你叫他打牌,他會來的。他平素很尊敬你,”沈氏討好地說:“大嫂總會來一角,我再去給明軒招呼一聲要他早點回來。”
“那麼你就快點回去準備。還有他們叫小蕙芳來吃飯的事情,你去問問五弟看,探聽他的口氣,究竟定在哪一天,”王氏慫恿道。
“我看小蕙芳他們不見得會來。來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一定會比在戲臺上看得更清楚些。”沈氏聽見提到小蕙芳,倒忘記了打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