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濤寫了一封信,差周貴送到鄭家去,請國光下午來用便飯。但是鄭國光卻拿“人不舒服”這個託辭道謝了。他連一張便條也不肯寫。
“伯雄怎麼不來?未必他已經曉得了我們的用意?”周老太太詫異道。她感到失望,又彷彿碰到了一塊絆腳石。
“他曉得,那就糟了,”周伯濤沉吟地說。對這件小事情他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始終把它看作一件超乎他的能力以上的嚴重事情。
“不見得,他不會曉得這麼快,”周老太太想了想,搖頭說。
“他說人不舒服,或者他真生病也未可知。那麼等他病好了再說罷,”周伯濤忽然想出了一個拖延的辦法。
“也好,”周老太太遲疑了一下,說。
“我看還是請明軒過去問問他的病。是真的,自然沒有話說。如果是假病,就請明軒跟他當面交涉,”陳氏在旁邊靜靜地聽着周老太太同周伯濤講話,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忍不住插嘴說道。她的話提醒了周老太太。
“你這個辦法很好,”周老太太對陳氏說,“我們只好再麻煩大少爺走一趟。”
周伯濤不高興地瞅了他的妻子一眼,他在母親面前不便吵鬧,只得唯唯地應着。
周老太太便差周貴到高家去請覺新。周貴把事情辦得很好。覺新不等吃早飯就到周家來了。
覺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陳氏的誠懇的歡迎。她們把國光推託的話告訴他,還說出她們的意見。覺新贊成她們的主張,他也願意到鄭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殷勤地留他吃早飯,他不好推辭,只得陪着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們吃了飯。
吃飯時,平日躲在房裡的枚少爺和他的新少奶也出來了。在飯桌上枚很少跟覺新講話,一則因爲有父親在座,他不敢多說,二則,枚結婚以後在人前更不喜歡講話。別人背後批評他,說他把話都對着新娘說盡了。這自然是開玩笑的話。不過覺新注意到前不幾時在枚的臉上現出的一點紅色已經褪盡了。他的臉色反而顯得比從前更加蒼白。雖然這上面常常泛出笑容,但是這個年輕人的微笑卻使人想到一個快要枯死的老人的臉。覺新尤其覺得可怕的是那一對略略陷下去的眼睛,那對眼睛所表現的是一種深的沉溺,一種無力的掙扎以後的放棄。跟這個作爲對照的是旁邊那個少婦的充滿活力的健康。那張濃施脂粉的長臉彷彿塗上了一層活氣,好象滿溢在全身的活力都要從臉上綻出來似的。她始終不曾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不過她擡起眼睛看過覺新兩次: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流水,要把人衝到什麼地方去。覺新痛苦地想:一件罪惡又快要完成了。在他看來這是無可疑惑的了,兆候就擺在他的眼前。他又憐憫地看了看枚。枚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覺新這樣想着,他不能夠再嚥下飯粒了。但是他也只好勉強吃完碗裡剩餘的一點飯,纔跟着周老太太離開桌子。
飯後枚少爺夫婦立刻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芸還陪着覺新在周老太太的房裡坐了一會兒,談一些閒話。芸爲着她的亡故的堂姐的事,很感激覺新,她在談話間也表露出她的這種感情。這對於覺新自然也是一種鼓舞。只有做父親的周伯濤對這件事情並不熱心。他跟覺新談話的眉宇間總帶着不愉快的表情。覺新知道他的心理,也就不去管他。
覺新從周老太太的房裡出來,坐着自己的轎子到鄭家去。轎子停在大廳上。鄭家僕人把他引進客廳內。他在那裡等候了許久,纔看見鄭國光出來。
兩人見面時,自然是先說些客套話。覺新看見國光精神很好,方臉上也沒有病容,故意向國光提起問病的話。國光不覺臉上發紅,支吾半晌才說出幾句敷衍的話來。他一邊說話一邊皺皺眉頭:
“多謝大表哥問。我前天晚上傷了風,昨天一天都不能下牀。醫生囑咐不要出門,所以岳父先前打發人來招呼,也沒有能夠去……”
覺新不願意再往下聽,就讓國光一個人說去。他想;“在這種天氣還會傷風?而且一點病象也沒有,明明是在說謊。”他也不去揭穿國光的謊言,卻裝出相信的樣子說出幾句安慰的話。
國光在周伯濤的面前可以說出一大套話,但是對着覺新,他的那些話卻全不適用了。此外他便沒有多少話可說。所以在覺新不斷的注視之下他的臉上開始現出了窘相。
覺新故意把話題引到蕙的身上,然後再轉到靈柩安葬的問題。國光自己心虛,極力躲閃,但是終於在正題上被覺新捉住了。他知道當面拒絕或者找託辭是不可能的。他心裡正在打算怎樣應付,口裡含糊地說:“……地已經買了,不過還有別的事情,一時恐怕來不及,家嚴的意思是……最好移到明春……”
“據我看太親翁也不必太費事了。其實辦這點小事情也花不到一年的工夫。蕙表妹沒有這種福氣,”覺新冷笑道:“家舅的意思還是請表妹夫早點把靈柩下葬,好讓死者有個歸宿。這可以說是存歿均感了。”
國光覺得覺新的話有些刺耳,他的臉又紅了一陣。不過他心機一動,忽然想到一個主意,便堆起一臉笑容,順着覺新的口氣說:“大表哥的意思很對。我原本也不大讚成家嚴的主張。是的,我們應該讓死者早得歸宿。我一定照大表哥的意思辦。其實不勞你大表哥來說,我也打算這樣辦的。日期自然越早越好。家嚴不會不同意。”
這樣爽快的回答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他怔了一五,接着就出現了滿意的顏色。不過他還怕國光躲賴,所以又說:“那麼就請表妹夫給我一個期限,我纔好回去對家舅回話。家舅看過歷書,說是下月初四日子正好。”他以爲國光一定不贊成這個日期(因爲它離目前還不到十天),他預備做討價還價的把戲。
但是這一次又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國光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好,初四就是初四,一定辦到。請大表哥放心,回去轉達岳父岳母,初四日一定安葬。”
這樣一來,覺新預備好的許多話都無從吐露了。他看見國光答應得這麼爽快,雖然這不象國光平日的態度,但是他也不便再逼國光。他覺得這次的交涉倒還是相當順利的。
覺新從鄭家再到周家,他把交涉的結果報告了他的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周老太太和陳氏自然十分滿意。她們對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連周伯濤的臉上也現出了笑容。沒有爭吵,沒有衝突,沒有破壞禮節,只有這樣的解決纔是他所盼望的。而且它還給他解除了一個負擔,減少了麻煩。
覺新告辭出來。他已經走下石階了,聽見芸在後面喚他,便轉身回來。他看見芸站在堂屋門口對他微笑。她手裡拿着幾本書,好象是剛從過道里走出來似的。
他走到芸的面前,芸把手裡的書遞給他,一面說;“大表哥,這幾本還給你,請你再給我挑幾本送來。”
“好,我回到家裡就喊人送來。我現在先到公司去,”覺新接過書高興地答道。他打算轉身走了。芸又喚了他一聲。他望着芸,等候她說話。
芸看見覺新在等她,忽然又說不出話來。她有點激動,但是她很快地鎮靜下來。她低聲說;“大表哥,你給姐姐辦好了事情。她在九泉也會感激你的。”她感動地微微一笑。她仍舊望着他,淚珠從她的眼眶裡溢出來。
覺新本來因爲辦好了交涉自己也頗爲得意。現在他聽見芸的短短的兩句話,忽然覺得剛纔的喜悅立刻飛走了,只剩下空虛、悔恨和慚愧。感激,他哪一點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點又值得面前這個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難道不曾幫忙別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難道不曾讓死者的靈柩被拋棄在古廟裡?那些時候她們就懷着絕望的心求人幫助,她們就信賴他,感激他,但是他爲她們做過什麼事情?現在他又做了什麼實際的事情?沒有,什麼也沒有!他給她們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關心。但是她們卻用誠摯的感激來回答。現在事情還沒有辦妥,她的感激就來了。那個純潔少女的顫動聲音攪動了他的心。他沒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連過去的欠債也無法償還。
“芸表妹,你不要謝我,我還沒有做過一樁值得你們感激的事,”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來,他的眼睛也溼了。他不能夠再說什麼,或者再聽什麼,他嘆息地吐出“我去了”三個字,便猝然地轉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門口,帶着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裡很靜。陽光把梧桐葉的影子貼在她的身上,芸剛剛轉過身子,忽然一陣尖銳的笑聲從枚少爺的房裡飛出來。她不覺皺了皺眉頭。
覺新到了公司,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就聽見裡面有人講話,他連忙揭起門簾進去。原來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張碧秀在這裡等他。張碧秀坐在藤椅上,看見他進來連忙站起帶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寫字檯前那把活動椅上,拿着一把摺扇在煽着。
“明軒,你今天怎麼這樣晚纔來?我們在等你,”克安看見覺新進來,含笑地說。他依舊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面,不過把椅子轉動了一下。
“我不曉得四爸今天要來。我剛剛到外婆家裡去過,”覺新沒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給芳紋買幾件衣料,來找你陪我們到新發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說。
“芳紋?”覺新詫異地念着這個名字,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
“這是四老爺給我起的號,”張碧秀陪笑道。
“啊!”覺新彷彿從夢裡醒過來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氣,便問克安道:“四爸現在就去?”
“那麼就走罷,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克安說。
“大少爺剛剛來,不要休息一會兒?恐怕有點累罷,”張碧秀望着覺新好意地說。
“不要緊,早點去也好,”覺新溫和地答道。他陪着克安和張碧秀兩人出去了。
覺新注意到許多人的眼光都往他們這面射過來。他知道大家在看張碧秀(便是從來不看戲的人看見張碧秀的粉臉、服裝和走路姿勢,也知道這是一個旦角)。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夠撇下克安和張碧秀,一個人跑開。他只得忍耐着。他看見克安只顧跟張碧秀講話,便加快腳步,稍微走在前面一點。
到了新發祥,覺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氣。他以爲自己只要在櫃檯上打個招呼,替克安介紹一下,就可以走開。誰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幫忙挑選衣料,交涉打折扣。他無法推脫。不過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跟着他們兩個說好說歹,並不多貢獻意見。
克安和張碧秀兩個人都不象覺新那樣着急,他們也沒有注意到他時時用手帕揩額上的汗珠。他們仔細的挑選着,看過各種各類的料子,還評定好壞。店裡的夥計們知道克安是一個大主顧,也知道張碧秀的名字,又顧到覺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們。他們愈挑愈仔細,愈選愈多買。夥計們忙碌着,臉上帶着笑容。不多幾時門口便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來看張碧秀的。
後來衣料終於完全選好了。張碧秀的粉臉上現出了滿足的微笑。克安爲這些衣料花去一百幾十元,他另外還給他的妻子王氏也買了兩件上等衣料。張碧秀的衣料由店裡派人送去。不用說貨款是記在賬上的,中秋節前店裡人會派人拿賬
單向覺新收款(屆時克安自然會把貨款交給覺新)。
從新發祥出來,克安同張碧秀往另一條路走了。覺新一個人回到辦公室去。他坐下來,喝着泡得很濃的春茶,隨便翻了翻本日的報紙,到處都是使人不快的消息:鄉下土匪橫行;駐防軍隊任意徵收捐稅(有的已經徵到三十年後的糧稅了);內戰仍在國內、省內各處進行……他翻到“餘興欄”,又看見王心齋、馮叔和和高克定題旦角小蕙芳戲照的三首詩。王心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皺着眉頭放下報紙,心裡很悶,不知道做什麼事纔好。在這時候一個租戶從外面進來,找他談追收欠租的事。那個人羅嗦地談了許久,好象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點也不肯放鬆。他好容易才應付過去。他剛剛送走那個狡猾的商人,門簾一動,新發祥的朱經理又進來了。
“高師爺,剛纔失迎,請原諒,”白白胖胖的朱經理一進來,就滿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聲說。覺新只得請他坐下。兩個人說了幾句應酬話。朱經理又訴苦般地講了一些派捐的情況,後來看見駝背的黃經理進來找覺新,便告辭走了。
“他又來發牢騷罷,”朱經理走了以後,黃經理便向覺新問道,他的留八字鬍的瘦臉上帶着和藹的笑容。覺新點了點頭。他又說:“這也難怪他們。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難做,欠租的人又多起來了。”覺新只是唯唯地應着。黃經理又交了一封信給覺新,這是商業場裡一家店鋪寫來的。他指出幾點,要覺新斟酌答覆。覺新仍然唯唯地應着,他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後來黃經理也走了,又剩下覺新一個人。覺新坐在寫字檯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準備起草回信底稿。
但是他聽見有人在外面用響亮的聲音喚大少爺。他側耳一聽,文德掀起門簾進來了,恭敬地報告:“大少爺,三老爺來了。”他連忙站起來。
克明從容地走進了辦公室,然後跨過覺新房間的門檻,就在藤躺椅上坐下。覺新的眼光跟着克明走。今天克明的臉色還不錯。
覺新叫人泡了蓋碗茶來。他又對克明說:“三爸今天是不是還要到別處去?三爸好久不到這兒來了,是不是要買東西?”
“你三嬸要我給她買點東西。我等一會兒就去看。我先到這兒來坐坐。你今天事情忙不忙?”克明溫和說。他從文德的手裡接過水菸袋來,取下插在旁邊小筒裡的紙捻子。文德連忙給他括火柴。
“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四爸先前也來過,”覺新帶笑答道。
克明聽見提起克安。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不過並不很顯著。他皺着眉頭說:“我剛剛在門口碰見他。他倒沒有看見我。他跟一個唱小旦的在一起。……”
“就是在羣仙茶園唱戲的張碧秀,”文德插嘴解釋道。他看過張碧秀的戲。他又加上一句:“聽說四老爺很喜歡他。”
“我聽說四弟、五弟還把小旦帶到家裡來過,是不是就是這個張碧秀?”克明
沉着臉問道。
“是的,”覺新低聲回答道。
“他們真是越鬧越不成話了!”克明又皺起眉頭罵了一句。他不再說下去,也不抽菸,他只是痛苦的想着。氣憤和焦慮抓住他的心,他不能暢快地一口氣吐出他所要說的話。覺新和文德沉默着。他們在等候。他們相信克明不會只說一句話。
“我本來還以爲四弟應該明白點。他讀書較多,會寫一筆顏字,而且做過一任縣官,筆下也來得。想不到他現在也昏到這樣!”過了半晌克明才接下去說;“爹在的時候總望他們能夠學好。我看是無可救藥的了。”他嘆了一口氣。“我看我們的家運完了。你我是挽救不了的。”他的帶着絕望表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股堅決的光,他的眼睛裡還有未熄的火焰。他又說:“不過我在一天,我總要支持一天。”
“是的,應該支持,”覺新感動地重複念道。
“爹把責任放在我的肩上,我一定照他的意思去幫,”克明鼓起勇氣繼續說;“我不能夠就看着他們把家產弄光。我不能看着他們做出給爹丟臉的事。”
“是,”覺新響應地說。
克明不作聲了。他埋下頭,眼光無意地落在手裡的水菸袋和紙捻子上,紙捻子還在冒煙,他便打開煙筒摸出菸絲來裝上,吹燃紙捻子,呼嚕呼嚕地抽起水煙
來。他一面抽菸,一面思索。文德已經走出去了,在外面等候主人的命令。
覺新看見克明埋頭在抽菸,沒有動靜,他也不想說話,他的眼光又落在面前的信上。
“你四爸帶張碧秀到這兒來做什麼?”克明忽然擡起頭問道。
“他們”覺新連忙把眼光從信上收回來,他說了兩個字,停頓一下,才接下去:“到這兒來買衣料,買得倒不少,一共一百多塊錢。”
“唉,”克明嘆了一口氣,又咳了兩三聲,便把水菸袋放在桌上。他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茶,茶碗還捧在他的手裡,他又焦慮地說:“象他們這樣亂花錢,我看也沒有幾年好花。四弟也花得不少了。這些錢都是爹辛辛苦苦掙掙來的。四弟還算做過半年縣官,回來買到幾十畝田。這一年來他在我的事務所裡幫忙,也有些收入。不過這幾個月情形不大好,一件案子也沒有接到。田租一年比一年少。今年連我也動用起老本來了,何況他。至於五弟,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過,只會花錢,他的田賣得剩不到三分之一。字畫也‘出脫’了不少。我看他將來怎樣下場!”
“三爸可以勸勸他們,”覺新鼓起勇氣建議道。
“本來我倒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克明皺眉蹙額地說;“不過說到錢上,我也難跟他們講話。家已經分了,照名分是他們的錢,多幹涉他們,他們又會說我有別的用意。還有那兩個弟媳婦更不明白道理。對她們這些糊塗人我也沒有好的辦法。譬如,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情。”他把茶碗放回在桌上的茶盤子裡
,立刻換過了話題:“陳姨太前天晚上對我談起,她想‘抱’個孫兒,打算把七娃子‘抱’過去。我沒有答應她。我看見四娃子不學好,恐怕將來沒有出息,我希望把七娃子教好點。雖說你三嬸又有喜,可是還不能說是男是女,留着七娃子總要好些,所以我不願意。誰知今天四太太卻跑來找你三嬸,她說七娃子身體不好,我這房人口又少,不應該‘抱’出去。她說陳姨太要‘抱’孫,應該由六娃子過繼。等一會兒五太太又來說,五房現在情形不好,她要把喜姑娘生的九娃子‘抱’給陳姨太。”克明說到這裡覺得很吃力,意思雖然未盡,卻暫時閉住嘴不說下去。但是他的臉上還帶着憤激的表情。“四嬸、五嬸怎樣會說這種話?覺新驚怪地說。他看見克明沒有表示意見,便又問道:“三爸的意思怎樣?”“我看她們不過看上了陳姨太的那所房子和一千塊錢的銀行股票,所以五太太說她那一房情形不好。橫豎就只有這幾千塊錢,讓她們爭去。不過據我想,九娃子太小,陳姨太不見得願意,況且五弟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不應該過繼出去。”
“那麼就讓四嬸把六弟‘抱’給陳姨太也好,”覺新道。
“我就是這樣想,”克明點頭說。“不過我恐怕以後還有爭吵。五太太不會甘心讓那幾千塊錢給四房獨吞。唉,說來說去總是錢。這些事情要是爹在九泉知道,他一定會氣壞的。”克明把身子倒在藤躺椅靠背上,他的臉上現出受過打擊以後的絕望、憔悴與疲乏的表情。過了十幾分種克明又坐起來對覺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把我在你們公司的活期存款提兩百塊錢出來,你明天給我辦好。”覺新唯唯地答應道。克明又疲倦地倒在藤躺椅的靠背上面。
太陽早已被逐漸堆積起來的灰黑色雲片埋葬了。光線不停地淡下去。好象誰用墨汁在天幕上塗了一層黑色。不,不僅一層,在這淡淡的墨色上面又抹上了較濃的黑色。墨汁一定抹得太多了,似乎就有一滴一滴的水要從天幕上落下來一樣。空氣悶熱,雖然開着窗,房裡也沒有涼氣。克明的鼻子因此不時地發響。
覺新的眼光又落在那封信上,但是他的眼前彷彿起了一層灰色的霧,那些字跡突然搖晃起來。他便仰起頭閉上眼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聽見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在問:
“三老爺,就要落雨了,現在要去買東西嗎?”
他又聽見克明的聲音說:
“好。明軒,我走了。”
他連忙站起來。
雨後,傍晚的天氣涼爽多了。
覺民到了利羣週報社。他在一個星期裡面總有三四個晚上到週報社去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工作。週報社社址就在覺新服務的西蜀實業公司的商業場樓上,是一間鋪面。這兩年來他們已經把它佈置得很好了。不過在商業場樓上這個角落裡許多鋪面都沒有人承租。週報社的兩旁全是空屋,隔了好幾個鋪面纔有一家
瓷器店。便是在白天,這裡也少有人經過,到了晚上自然更清靜了。
這天覺民去得較晚,張惠如弟兄、黃存仁、汪雍、陳遲都早到了。他們在那裡熱心地辦事情:包封週報,寫封皮,寫信,記賬等等。他們看見覺民進來,照例親切地招呼他一聲,仍舊埋下頭辦各人的事。那張平日陳列書報的大餐桌一頭堆了幾疊新印好的報紙,另一頭是陳遲和汪雍工作的地方:漿糊碗、封皮、封好的報紙卷都在這裡。
“覺民,快來幫忙,”陳遲歡迎地說。
覺民高興地應了一聲,便參加了包封的工作。
他們一面工作,一面談話,手不停地動着,摺好報紙,又把它們封成小卷。小卷在餐桌上漸漸地堆積起來。他們送一批給黃存仁,等到他寫完了又送一批過去。但是黃存仁的一管筆不及他們三個人的手快。黃存仁開玩笑地訴起苦來。張惠如正在整理書櫥裡的書,聽見黃存仁的話,連忙說:“你寫不贏,我來幫你寫。”他匆匆忙忙地關好書櫥門,走到那張小書桌跟前。他順便搬了一個凳子到那裡去,就坐在黃存仁對面,拿起筆在封好的報紙捲上寫地址。
“時間真快,再出三期就到兩年了,我們居然維持了兩年。這是想不到的,”陳遲忽然興奮地自語道。他的眼光停在那些報紙上,它們在他的眼裡變得非常美麗了。
“這幾期內容不錯。我自己看了也很高興,”汪雍滿意地說。
“我想,有一天,我們不會再在這個小地方,不會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將來一定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許多許多人,我們的報紙那個時候會銷到五萬,十萬,一百萬,”陳遲擡起頭自語道。
“那個時候我們要出日報了,我們還要印很多很多的書,”汪雍笑着接下去說。
覺民在旁邊笑起來。他帶着好意地哂笑道:“你們又在做夢了。那一天才不曉得要等多久?”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滿着自信地答道。
“說不定他們哪一天又會把我們的報紙封掉,”張惠如在旁邊潑冷水似地說一句。他的確想過:將來會有這樣的一天,不過他並不害怕那一天到來,因爲他相信以後一定還有另外的一天。
“大哥,你不該說這種掃興話,”張還如從另一張小書桌上擡起頭對他的哥哥說。
“我不過提醒大家一聲,小心總是好的,”張惠如笑答道;“我們不怕打擊。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會使我們掃興。”
“不過無論如何讓我們把兩週年紀念會開了再說,”覺民在旁邊笑道。
“這當然不會有問題,我還要演《夜未央》啊,”陳遲樂觀地說。
“豈但《夜未央》,還要演更多的新戲,”張惠如接下去說。
“你們聽着,我報告一個好消息。重慶文化書店來信:最近《利羣》在渝銷路激增,本期加到五百份,仍不敷分配。以後請按期寄發一千份。……他們還兌了二十塊錢來。”
“一加就加五百份,真不錯!”汪雍驚喜地說,更起勁地包封報紙。
“方繼舜聽見一定高興,”覺民快樂地說,“紀念刊應該編得更好一點。”
“你們爲什麼事情高興?”一個女性的聲音從外面飄進來。衆人的眼光都往門口射去。他們看見了程鑑冰的笑容。
“你好久沒有來了。今天來得很好,我們正忙得很,你快來幫忙,”陳遲第一個對她說話。
“我就是來幫忙的。最近忙着畢業考試,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我沒有找你們幫忙我補習功課就算好的了,”程鑑冰聲音清脆地答道。她又問覺民:“蘊華怎麼沒有來?我也好久沒有見到她了。我還以爲她在這兒。今天不是還要開會嗎?”
“她家裡有事情,不能來。她要我代表她,”覺民答道。
“鑑冰,你來寫封皮罷。我去幫他們卷報,”黃存仁放下筆站起來招呼程鑑冰道。
“好,只要有工作給我做,我就滿意,”程鑑冰點頭答道,便向着黃存仁走去。黃存仁把地方讓給她,她在那裡坐下了。他卻走到汪雍旁邊,拿過摺好的報紙來卷好,然後把右手的食指伸到漿糊碗裡去。
“還有一個好消息,——”張還如又在一邊大聲嚷起來。
“怎麼又有好消息?”汪雍興奮地問。
“你不要慌,聽我說,”張還如得意地說。“是從合江來的信。一個讀者兌了十五塊錢來,捐做小冊子的印費。”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覺民感到興趣地插嘴問道。
“我還沒有說完。是一箇中學史地教員,三十七歲。他最近讀到我們的報紙和兩本小冊子。他同情我們的工作。他的信上寫得很明白,”張還如接着說。
“給我看這封信,”汪雍急切地說,就把手伸了出去。
“汪雍,先做事罷,等一會看信也來得及,”黃存仁在旁邊攔阻道。“現在剩得不多了,還有那幾卷大的,我們來捆。”
“存仁,這兒還有幾封讀者的信,你也來幫忙寫兩封回信,”張還如聽見黃存仁的話,想起他手邊還有許多工作等着人做,便擡起頭喚着黃存仁說。
“好,我就來,”黃存仁毫不遲疑地答道。
汪雍不去拿信看了。黃存仁卻過去,坐在張還如的對面,做回信的工作。覺民、陳遲、汪雍三個人埋着頭努力封報。小的報紙卷已經封齊了。他們又包封五十份的大卷。等到這些大卷也封好了,覺民便拿了一支筆來,把大卷上的地址寫好。然後他又幫忙寫了些小卷上的地址。
陳遲和汪雍用溼毛巾揩去手指上的漿糊。他們看見覺民就在餐桌旁邊寫封皮,他們留下一小堆給他寫,把其餘未寫過的捧着送到張惠如和程鑑冰那裡去。
程鑑冰和張惠如的手邊只剩了寥寥幾個未寫過地址的報紙卷,橫放在條桌上面。封皮寫好了的便堆在地板上。陳遲和汪雍又把新的報紙卷放下來,桌上立刻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你們看,還有這樣多,還不快點寫?”汪雍故意開玩笑地催促道。
程鑑冰擡起眼睛看了看手邊那堆報紙,便帶笑地責備汪雍道:“你們兩個倒不害羞。你償不來幫忙,還好意思催我們。”
“你剛剛來。我們已經做了好久了。你現在多做點也不要緊,”汪雍得意地答道。他彷彿在跟自己家裡的人,自己的姊姊談笑似的。他的話裡帶了一種親切的調子。
“你不要跟我們說笑,耽誤我們的工夫。你同陳遲都來幫忙寫,好早點寫完。我們還有別的事情,”程鑑冰親切地對汪雍笑了笑,鼓舞地說。
“好,我們大家都來寫,”汪雍愉快地答道。他隨便抱了一堆報紙卷,拿到餐桌上去,分了一半給陳遲。他們兩人也不坐,就彎着身子寫起來。
門前響起了皮鞋的聲音。這個聲音引起了覺民的注意,他一人自語道:“好像有人走來了。”
“怎麼是穿皮鞋的?未必是學生?”汪雍驚疑地說,把眼光射到門外去看。
“大家小心一點,”張惠如嚴肅地警告衆人。他仍然埋着頭寫字。
“我曉得,”黃存仁答道。他立刻把桌上的幾封信揣在他的衣袋裡。他又低聲囑咐覺民說:“覺民,你們好生看着。”
覺民答應一聲,馬上站起來,帶着安閒的樣子走出去。他走到廊上欄杆前面,裝着俯下頭去看樓下,他的眼光卻偷偷地射到發出腳步聲的地方。他看見兩個穿白色制服的學生。他的緊張心情鬆弛了。他噓了一口氣,仍舊安閒地走回去。他走到餐桌前面,低聲哼起一首歌來。
衆人知道並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也都放了心。但是他們還等着,於是兩個學生進來了。
“對不住,”一個臉色紅紅的中學生客氣地說,“我們來買報。”
汪雍站起來迎着他們,客氣地問:“買哪一期?是不是今天剛出版的?”
“我們白天來過兩次,你們都不在,”另一個臉色黃一點的中學生懇切地說。
“我們這一期也要買,我們還想補以前的。以前的還補得齊嗎?我們只買到十五期,”那個紅臉的學生接着說。
“以前的可以補。你們要補多少期?”汪雍興奮地問道。
“我們要從頭補起,”黃臉的學生急切地說。
“第一年的沒有了。第二年的可以補齊,”汪雍答道。
兩個學生的臉上都現出失望的神氣。黃臉的學生還鄭重地問一句:“還可以想法子嗎?”
“我們願意買齊,舊一點貴一點都不要緊。最好請你們給我們找個全份,”紅臉學生害怕他的同伴的話不發生效力,他甚至着急地要求道。
第一年的有合訂本,不過早賣完了。現在沒有法子找到,”汪雍抱歉地答道。
“那麼借也可以,無論如何,我們要從頭到尾看全。你們自己總有。我們不會給你們弄髒的。我們先繳押金也可以,”紅臉學生一面揩額上的汗珠,一面哀求地說話,他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汪雍的圓圓臉,好象在懇求:“你就答應罷。”
汪雍正在遲疑:他很難拒絕這兩個熱心的讀者的要求。張惠如忽然放下筆,走到兩個學生的面前,誠懇地說:“我有一部,可以借給你們。”汪雍看見張惠如過來,便走開去拿週報,讓張惠如跟他們談話。
兩個學生的臉上同時現出喜色。紅臉的學生馬上感謝道:“那麼多謝你,我們決不會弄髒的,你可以給我們一個期限。我們什麼時候來拿?要繳多少押金?” ωwш ¸тт kΛn ¸C ○
張惠如感動地微微笑道:“我明晚上就帶來。用不着繳押金,也不必定期限,你們看完,還來就是了。”
“我們一定看得很快,至多一個星期就會還來的,”紅臉的學生興奮地說。他又問張惠如:“請問先生貴姓?”
“我姓張,”張惠如毫不遲疑地答道。他也問:“請問你們兩位——”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汪雍就抱了一卷週報過來,打岔地對他們說:“第二年的都在這兒,你們看看要買哪幾期?”他把報紙放在餐桌上。
兩個學生都把身子俯在餐桌上翻看週報。他們揀出了他們需要的各期,把報紙疊在一起,向汪雍問明瞭價目。紅臉學生便掏出錢來,一面對汪雍說:“我們還要訂一份全年,”一面數好錢遞給汪雍,又補了一句:“就從下期起。”
“那麼請你們把名字、地址寫下來,”張惠如在旁邊插嘴說。他就到沉民那裡去討了紙筆,送到兩個學生面前。
紅臉學生拿起筆寫着姓名和地址。黃臉學生帶着笑容欽佩地對張惠如和汪雍說:“你們的報紙真好!……都是我們想說、自己卻說不出來的話。……我們讀了那些文章非常感動……”
紅臉學生寫好地址,把紙條交給汪雍。他還解釋地說:“這是我的名字,這是他的名字(他說時指着黃臉學生),隨便寫哪個名字都可以。”
汪雍客氣地答應着,便拿着字條走到張還如那裡去了。張惠如也側頭看了那張字條,知道了這兩個學生的姓名,他想:他應該記住那些忠實的讀者的姓名,有一天他們也許會加入這個團體來同他一起工作。
“我覺得每個年輕人都應當看你們的報紙。你們說的都是真話,你們纔是我們的先生。你們教給我們怎樣做一個有用的人,不做一個寄生蟲,不做一個騙子……”紅臉學生把黃臉學生先前中斷了的話接下去說,他很激動,他的聲音戰抖起來,他說的全是藏在他心裡的話。他害怕他說得不恰當,不能使他們明白他的誠心的讚美。他的臉色更紅了。
這些過分的稱讚卻是從真誠的心裡吐出來的。一個年輕人把他的心放在他們的前面,這是一顆鮮紅的心,跟他們的心不會是兩樣。他們瞭解這個中學生,因爲他們也有過這樣的感情,也曾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他們是不是就應當受到這個中學生的尊敬和稱讚呢?……他們確實感覺到這樣的尊敬和稱讚是過分的,只給他們帶來慚愧。不過他們同時也感到了喜悅,這喜悅裡含着感激,因爲那個學生的話證明他們的努力並不是徒然的。這番話鼓舞了他們。他們的眼光全集中在說話人的臉上,張惠如興奮地第一個開口回答:
“這是因爲你自己有良心,因爲你自己願意做個有用的人。我們哪兒配做先生?我們都還是學生。我們只想做點有用的事情,所以不管自己行不行,也就動手做了。”張惠如並不是在說虛僞的謙虛話,他剖露了他們這一羣青年的心。他們聚在一起做這種工作的時候,並沒有想獲得什麼的心思,他們是來給與,來貢獻的。他們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他們不願意把它們消耗在個人的享樂上。他們看見一個腐爛的制度使多數人受苦,他們不願意在衆人的悲哭中做着安靜的夢。於是他們出來,找到這樣的機會獻出他們的活力。無條件,無報酬,他們只求一點良心的安慰,因爲他們相信如今他們得到了正義的指示。甚至在利他的行爲中他們也只看出贖罪的表示,因爲他們相信他們自己的特權使別人受到更大的痛苦,他們自己的安樂便建築在別人的悲苦上面。所以他們要來做違反自己的階級利益的工作,他們要來推翻他們自己所出身的階級。這個時代的青年的確是如此地謙遜的。
“你們太客氣了。要不是你們指路,我們怎麼知道這些事情。你們辛辛苦苦地辦報印書,要喚醒那些還在做夢的人。我們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我們真正慚愧,”紅臉學生感動地說。他接過了汪雍遞給他的週報訂單。
“我們不打攪你們了,我們現在走了。明天晚上我們來拿合訂本,”黃臉學生帶着道歉的微笑說。他接着又問一句:“張先生,明天方便嗎?”
“方便的,明天你們這個時候來正好,”張惠如溫和地答道。他的善意的眼光撫着這兩個學生的臉。
兩個學生也不再說話,他們恭恭敬敬地對張惠如和汪雍點一個頭,然後又對裡面的幾個人點一個頭,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於是走廊上又響起了皮鞋的聲音。
“難得他們這樣熱心。那幾句話說得我也有點不好意思,”覺民放下筆感動地說。他已經寫好了手邊那些報紙卷的封皮。
“這是我們的勝利,新的讀者一天一天地增加,而且都是這樣熱誠的人。我們的工作並沒有白做。以後我們更要努力,”陳遲滿意地說。
“我們開紀念會一定把這兩個學生請來,”程鑑冰欣喜地說,然後她又望着張惠如問道:“惠如,你說對不對?”
張惠如含笑答道:“我也有這個意思。我們還要請印週報的印刷工人。”
“對,對,”程鑑冰含笑點頭說。她又掉頭去問黃存仁:“存仁,你們的事情做完沒有?”
“我立刻就做完了,再寫一封信就好了,”黃存仁仍舊埋着頭答道。
“我們趕緊來商量紀念會的事,現在時候不早了,”程鑑冰催促道。她站起來,走到餐桌前面,順便拿起覺民寫好的報紙卷看了看。
“我倒完了,”張還如把他手邊那些簿據都放進了他那個大皮包,然後站起來說。他也走到餐桌前,就站在程鑑冰旁邊。他的眼光忽然落到她那根梳得又光又鬆的大辮子上,便問道:“你這根辮子什麼時候剪掉?現在剪髮的女學生已
經不少了。”
“多也並不算多,至多也不過十來個。我早就想把辮子剪掉,”程鑑冰帶笑答道,“不過我家裡頭討厭得很。我很難對付他們。我還沒有做什麼奇特的事情,他們就嘰哩咕嚕不得了,說我交男朋友啦,說我常常在外面跑啦。如果我再把辮子剪掉,不曉得他們又會鬧什麼把戲。我圖點清靜,所以也不想現在就剪
頭髮。”
“我看你這是強辯,”陳遲在旁邊插嘴說。
這句話並沒有使程鑑冰生氣,她反倒笑了。她坦白地說:“我曉得你是在激我。不過用話激我,也沒有用。我又不要做什麼‘英雄’——”
“那麼你想做什麼?”陳遲追問一句。
“我同蘊華一樣,我們只想做點有益的事,”程鑑冰帶着自信地說。
黃存仁也走過來,替程鑑冰解釋道:“我覺得鑑冰、蘊華不剪頭髮,也有道理。我們的工作跟一般人的不同。我們最好不要在外表上引起人注意。比如從前有些革命黨主張廢姓,只用兩個古怪的字做名字,不但沒有一點好處,反而引起許多不方便。連別人寄給他們的信件,他們也收不到。”
“話雖然是這樣說,不過我們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省城裡頭曉得的人也不少。
我倒以爲我們不必害怕。”陳遲不以爲然地說。
“我並沒有說害怕,不過做事情總要謹慎周密纔好,”黃存仁誠懇地說,他的話是經過思索後吐出來的。“現在我們還不要緊。不過將來難保沒有問題。我們的工作越來越發達,影響越來越大,省城裡的舊勢力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那是以後的事,我們現在也不必管它,”陳遲仍舊樂觀地說。
“我看將來我們的力量大了,人也多了,一定會有一場大的鬥爭。我倒希望那個時候早點來,”張惠如興奮地插嘴道。
他們的眼光望着門外的空間,他似乎在看一個理想中的景象。
“早一點來也好,可以熱鬧一點,我喜歡熱鬧,”程鑑冰微微笑道。
“我不象你們那樣。我倒希望它慢一點來。目前我們力量小,還不會有大的壓迫。不過我不相信我們會失敗。新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地大起來了,”覺民站起來滿懷信心地說。
陳遲馬上接下去說:“在上海、北京、南京,大學已經開放女禁了,女子剪髮也成爲並不希奇的事情了。舊勢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麼不看見它出來鬥爭?”
“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而且在我們這兒情形更不同:我們在軍閥的勢力下面過日子。一個獨夫可以用蠻橫的力量摧毀一切,只要他高興這樣做,”黃存仁沉着地說。他看見衆人帶着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便露出笑容,解釋道:“自然我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害怕。就是冒着更大的危險,我們也要做事情。不過謹慎周密也是成功的一個條件。”
“你這個意思我贊成,我很瞭解你的話,”覺民點頭說。
程鑑冰又想起紀念會的事便着急地說:“我們還是來談紀念會的事情罷。太晚了,我回家不方便。”
“不要緊,我可以送你回去,”黃存仁安慰地說。
程鑑冰對着他笑了笑。她又問:“演戲的地點,法文學校,交涉過沒有?”
“我已經見過鄧孟德,他答應了。演戲是沒有問題的,同學們對這件事情也很感興趣,”汪雍答道。鄧孟德是法文學校的校長。他是法國人,而且是天主教的神甫,卻取了中文名字,他永遠穿着黑色長袍,留着一部灰色長鬚。他創辦了教授法文的專門學校,汪雍便是這個學校的學生。鄧孟德還在外國語專門學校
教法文,黃存仁、張惠如他們都認識他。
“繼舜編好紀念刊沒有?什麼時候付印?我想他一定不會耽誤事情,”程鑑冰又說。
“他已經交了一大半稿子來,還如都發給印刷所了,”張惠如答道,“還有一小部分,他明天送給我。”他忽然問覺民:“覺民,你的小冊子呢?”
覺民從衣袋裡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張惠如:“在這兒,都是從雜誌上選來的,可以印兩本。你們看看對不對?”
“給我看一下,”汪雍說。他從張惠如的手裡拿過信封來,抽出了一束稿件。
“汪雍,你現在不要看。我們還要商量事情,”程鑑冰阻止他翻看稿件。
“我又不是籌備委員,你們開會我可以不參加。不過我聽你的話,橫豎我以後還可以看,”汪雍笑道。他把稿子裝回在信封裡,仍舊遞還給張惠如。
“現在困難的還是經濟問題。在這個星期裡頭一定要把臨時捐款收齊纔好,”張還如說。
“我們幾個人分頭去收,一定收得齊的,”汪雍有把握地說。
“我的捐款明天就可以繳來,我說過我捐十塊,”覺民說。
“好,”張惠如欣喜地說,“存仁的五塊已經繳來了。等我今天回去向姐姐多要一點錢,我們也可以多捐一點。你們幾個的捐款也該早點繳來。印刷費要先付一部分。”
“我現在就繳罷,”程鑑冰摸出一個紙包,打開它,取出一元五角銀幣,遞給張還如。汪雍也把捐款繳了。陳遲卻說:
“我三天以內一定繳出。”
衆人繼續談了一些事情,後來聽見二更鑼響,都覺得應該回家了。一些人忙着收拾東西,另便去擡捕板。後一件是黃存仁和張惠如弟兄做的工作。他們做得跟商店學徒一樣地好。
這時在樓上聽不見腳步聲了。他們從欄杆上俯視下面,也看不見輝煌的燈光。大部分的店鋪都關了門。整個商業場已經落在靜寂裡。在一天的勞碌以後人們都要休息了。但是這幾個年輕人的心裡卻燃着似乎不會熄滅的烈火。他們懷着過多的活力,要在這個黑暗的夜裡散佈生命。
這些年輕人一起出了商業場,走了一段路。小飲食店的門大開着,店裡坐滿了服裝簡單的人,裡面送出來嘈雜的人聲,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但是這些亮光也在他們的眼前過去了,他們轉入了一條靜寂的巷子。
在這裡看不見商店,有的是磚砌的高牆和公館的大門。黑漆門,紅燈籠(也有白紙寫藍字的素燈籠),鐵門檻(也有木門檻和石門檻),石獅子,只有它們點綴了這寂寞的街景。
然而這些年輕人的心裡沒有寂寞。他們有着太多的幻景,太多的事情。他們不會讓那幾件他們看厭了的東西分去他們的注意力。
黃存仁幾個人陪着程鑑冰在前面走。張惠如要跟覺民談話便走在後面,離他們有兩三步光景。
“覺民,你以後的計劃怎樣?你這回畢業,你家裡對你有什麼表示沒有?他們希望你做什麼?”張惠如關心地問覺民道。
“他們也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我大哥希望我考郵政局,將來能夠做郵務員、郵務官最好。不過他也並不堅持這個意見。至於我,我還是準備到上海去,”覺民答道。他已經下了決心,而且他已經想得很明白,長久留在這個家裡對他不會有好處。
“你到上海去找覺慧也好,橫豎我們可以聯絡,你也可以間接參加我們的工作,”張惠如說。
“你呢?”覺民懇切地問道,“你同還如兩個打算做什麼事?”
“我有個親戚給我找到一個工作,在嘉定中學教英文,姐姐很願意我去,不過我不想去,”張惠如答道。接着他又解釋地說:“我不想做這種事情,我打主意學一種手藝。我本來打算到印刷廠去學排字,卻不容易進去。所以我想去學裁縫。還如想到重慶去進工廠,已經寫信到重慶去了。還沒有得到回信。他又說要當剃頭匠。”
“你就打定主意了?我以前並沒有聽見你說過,”覺民驚訝地問道。
“我已經決定了,”張惠如堅決地說。“我覺得光說空話是不行的。我們既然讚美勞動神聖,自己就應該勞動。”
“對,對,”覺民插嘴應道。這時在前面走的幾個人又轉過了一條街。他們也在談話,覺民卻沒有留心聽他們在談論什麼。張惠如三角臉上那對奕奕有神的眼睛突然亮起來,那眼光有一兩次甚至射進了覺民的心。
“我們應該靠自己的兩隻手生活,這纔是清白的,正當的,”張惠如繼續說:“我認得一個裁縫,他是個好人。我跟他談過,要他收我做徒弟。他起初不相信,以爲我在跟他開玩笑。後來我又認真跟他講過兩次。他才相信我真要學做裁縫。他也有意思答應了。不過他總以爲我是隨便學學玩的。我卻打主意正式拜師訂約……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拜師這個形式倒用不着。這一來反而把你拘束住了,”覺民沉吟地答道,他在想象做一個裁縫店的學徒是怎樣的一回事。但是在這一方面他的腦筋是很貧弱的。
張惠如笑了笑,慢慢地說:“拘束固然有點拘束,不過我害怕我自己沒有長性。這樣一來我也可以管束自己,免得中途改變心思。”
“可是團體的活動……”覺民惋惜地說。他並不同意張惠如的辦法,覺得這是喪失自由。他只說了半句,不過意思是很明顯的。
“我也可以一樣參加,”張惠如安靜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釋道:“自然我做學徒跟別人有點不同,他也不會把我當做普通學徒看待。我訂約的時候會寫明白。我不會做那些雜事。我拜師後就學着動針錢。我給他講好,我每天只做八點鐘的事情。這樣對我的活動並沒有妨礙。”
“你姐姐呢,她不會阻止你嗎?”覺民感動地問。他覺得以前還沒有把這個年輕人認識清楚,這時帶了另一種眼光看張惠如。但是憑着昏暗的光亮,他只能看見一個瘦臉的輪廓,此外就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我姐姐自然不贊成。不過她不會跟我爲難,至多不過抱怨我一兩次,”張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着他又用抱歉的調子說:“我看還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現在家裡的事情大半歸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辦事比我能幹。”
“你們在說些什麼?爲什麼要扯到我身上?”張還如忽然從前面掉過頭來帶笑地問道。
“你哥哥說你辦事很能幹,”覺民笑答道。
“你不要信他的話。他自己偷懶,不大管家裡事情,都推在我身上。他說我能幹,我有一天會去做剃頭匠的,”張還如笑道。他也泄露了他的願望。然而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願望,他並沒有下決心,而且他也不曾想到在短時期內使這個願望實現。
“你做剃頭匠?你連修面也不會,”陳遲噗嗤笑起來說。
“我會去學。我將來一定要給你們大家剪頭,”張還如正經地說。“我還要給鑑冰我將來一定要剪掉她的辮子。”
“好,我等着你,”程鑑冰抿嘴笑道。
“那麼你可以在門口釘一個牌子,寫上‘剃頭匠張還如’,這一定很不錯,”陳遲繼續笑道。
“還有什麼不可以?可惜我不是貴族,不能夠象米拉波那樣,”張還如笑答道,他知道陳遲在引用米拉波的故事。據說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中有個米拉波伯爵,爲了表示自己輕視貴族爵位起見,特地開設了一家鋪子,掛着“成衣匠米拉波”的招牌。他們從本城報紙轉載過的一篇文章裡見到這個故事。這是一個榜樣。張還如順口說出米拉波的名字,卻沒有想到這句話對他的哥哥張惠如是多大的鼓舞。
“別人在一百三十幾年前就做過了。我爲什麼到現在還不敢做?難道我就沒有勇氣?”張惠如興奮地想道。他覺得眼前突然明亮起來。
米拉波的故事提醒了覺民,他覺得他現在更瞭解張惠如了。他輕輕地拍着張惠如的肩膀,感動地說:“惠如,你比我強,我只有佩服。”
“不要說這種小孩子的話。這算不得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環境,”張惠如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笑答道。
“我並不是跟你客氣,我說的是真話,”覺民誠懇地解釋道。他並不輕視自己,他也不願意做裁縫或者剃頭匠。但是他覺得張惠如的行爲的確值得佩服。
在前面走的人忽然站住了。兩旁現出一些燈光,街口的店鋪大半還沒有關上鋪門。他們都站在十字路口,因爲他們應該在這裡分路。
“覺民,你不必送鑑冰了,你可以轉彎回家,”黃存仁看見覺民走近,便對他說。
“好,”覺民應道。他又看了張惠如一眼。現在他可以看清楚那張三角臉了。面貌沒有改變,還是那張他十分熟習的臉,但是在他臉上看到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他問張惠如:“你怎麼樣?”
“我還可以同他們走一段路,你回去罷”張惠如應道。接着他又說:“你最好下次把蘊華也約來。”
覺民點頭答應,便向他們告別,一個人轉彎走了。
路是很熟習的,他走得很快。在陰暗中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他走進他住的那條街了。他便把腳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離家不過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陣鐘磬聲和唸佛聲送進他的耳朵裡來。他遠遠地看見趙家大門口聚集了一小羣人,知道那個公館裡在放焰口。他經過那裡便站住,張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見覺新也站在人叢中。覺新也已經看見他了,便走過來跟他講話。
“你到姑媽那兒去了?”覺新親切地問道。
覺民點點頭,說了一句:“我想不到你會在這兒。”接着他又問覺新:“現在回去嗎?”
“等一會兒罷,我喜歡聽放焰口,”覺新留戀地說。
“別人都是來搶紅錢的,”覺民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
“你聽,”覺新並不理會覺新的話,卻喚起覺民的注意道,因爲這時候和尚們在念他最愛聽的唱辭了。
那個戴毗盧帽的老和尚,合着掌打盤腳坐在最後一張桌子上,他的臉正對着大門。他抑揚頓挫地唱起來:
一心召請,累朝帝主,歷代侯王,九重殿闕高居,萬里山河獨據。
坐在前面兩張桌子左邊一排的和尚中間,一個敲着木魚的圓臉和尚揚起聲音不慌不忙地接下去:
西來戰艦,千年王氣俄收;北去鑾輿,五國冤聲未斷。嗚呼……
“又是這一套,總是這種掃興話,”覺民皺起眉頭自語道。
“我覺得這種話倒有意思,”覺新慢慢地說,他的注意力被這些詞句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