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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少爺就這樣娶了妻子。對於他這是一個新的生活的開始。在最初的幾天繁重的禮節(尤其是結婚第三天的“回門”的大禮,它比婚禮更可怕,更命他受窘。在這一天他應該陪着新娘到陌生的馮家去,在一羣奇怪的人中間演着同樣的傀儡戲)還來麻煩他,他要見許多陌生的人,說許多呆板的應酬話,他的疲乏的身體仍舊得不到休息。但是以後人們卻讓他安靜了。這倒是他料想不到的事。在那個佈置得華麗的房間裡,朝夕對着“象花朵一樣美麗的”妻子(他覺得她是這樣美麗的,他甚至忘記了她比他高過一個頭的事),聽着一些新奇的甜密的話,他彷彿做着春天的夢。過去的憂慮全被驅走了。他覺得世界是如此地美麗,他的家庭是如此地美滿,他自己是如此地幸福。他甚至因爲他的婚事很感激父親。對於他,一切都是新鮮,都是溫柔。他依戀地抓住這種婚後的生活。他充滿愛情地守着他的新娘。他常常在旁邊看他的妻子對鏡梳妝或者卸妝,在這些時候他常常想:閒書並沒有欺騙他,他的美夢畢竟實現了。
周伯濤因爲自己選來的媳婦是名門閨秀,自然十分滿意。不過他看見枚少爺整天守着妻子在房裡喁喁私語,除了早晚問安和兩頓飯時間以外就不出房門一步,他也覺得不對。而且枚好些天沒有來聽他講書了,他也不曾逼着枚做功課。他擔心這樣下去會耽誤了枚的學業。一天晚上他在周老太太的面前無意間說起這件事,打算差翠鳳去喚了枚來聽他訓話。但是周老太太阻止他說:“你讓他們小夫妻親熱親熱罷。你做父親的也太嚴了。枚娃子體子素來不好,這幾天臉上剛剛有了點血色。你又要逼他用功……”陳氏也同意周老太太的話。周伯濤便不再提這件事了。
但是周老太太和陳氏對新娘並不象周伯濤那樣地滿意。她們在枚少奶的身上並未見到好處,不過她們也沒有發見什麼缺點。她們只看見一個嬌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以前聽見人說過她的壞脾氣,可是她們還沒有見到她動氣的機會。她們還把她當做客人,對她存着憐惜的心思,時時體貼她,處處寬縱她,讓她成天躲在房裡陪着丈夫過安閒的日子。
芸應該跟枚少奶成爲親密的朋友,因爲這個家裡的年輕女子除了丫頭翠鳳外,就只有她們兩個。但是芸卻覺得她跟枚少奶中間好象隔着了一堵牆。她固然沒有機會同這位年紀比她大的新弟婦接近,同時她也覺得枚少奶的性情跟她的差得遠。枚少奶是一個不喜歡多說話的女子。每次她懷着溫暖的心對枚少奶說一句話,總得到冷冷的回答。枚少奶的聲音裡沒有感情,甚至沒有一點顫動。枚少奶的相貌並不惹人討厭。枚少奶的臉龐生得端端正正,在加意修飾、濃施脂粉以後,再配上一身豔麗的服裝和帶羞的姿態也很動人。唯一的毀壞了枚少奶的面貌的就是那種淡漠的甚至帶點驕傲的表情,和那一對象木頭做的小腳。對這個芸比誰都更先而且更清楚地感覺到。不過芸並沒有失望,因爲她以前就沒有抱過希望,相反地,她以前只有憂慮。而且這時候她還可以設法培養希望。她想:目前還只有這樣短的時間。
至於芸的母親徐氏,她只把枚少奶看作一個普通的侄媳,家庭中的一份子。她跟枚少奶中間似乎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她希望,而且相信枚少奶(只因爲這是一位新過門的侄媳)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一點生氣,而且會帶來以後的繁昌。
大體上說來,枚少奶在這個小小的家庭裡是受到歡迎的。周家的人似乎張開兩臂讓她進了他們的懷抱。在這裡每個人都對她抱着期望。她自己並不知道,所以她也不會使那些期望得到滿足。她整天同枚少爺在一起,過着一種使她興奮、陶醉的生活。她心裡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整天聽他坦白地傾吐他的胸懷,她很快地完全瞭解了這個柔弱的年輕人,而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柔弱的心。
一天下午,在枚少爺婚後兩個星期光景,覺新應了周老太太的邀請,帶着卜南失到周家去,周氏和淑華已經先在那裡了。周老太太看見那個奇怪的木板,想起了她的死去的孫女蕙,覺得鼻頭一酸,抑制不住悲痛的感情,便催促覺新馬上動手試驗這個新奇的東西。連平日躲在自己房裡的枚少爺夫婦也到周老太太房裡來看覺新的奇怪的把戲。
覺新明知是假,也不便說破,而且他知道他無法使她們瞭解那個道理。他了解周老太太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感情,他只得依照她的意思再玩一次那樣的把戲。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張方桌前,把兩隻手都放到卜南失上面。她們要把蕙請來。他便閉上眼睛,心裡想着,想着,他只想着一個人,他只想着他的亡故的蕙表妹。他漸漸地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照先前那樣地按着卜南失。這心形的木板的兩隻腳開始動起來。插在心形尖端的鉛筆在覺新面前那張白紙上畫着線和圈。
“來了,來了!”淑華起勁地說。
“快問,快問,”周老太太不能忍耐地催淑華道。
“請卜南失畫一個圓圈,”淑華照規矩地說。
鉛筆在紙上畫了一個不十分圓的圓形。
“請卜南失畫一個大圓圈,”淑華又說。
鉛筆果然又在紙上畫出一個更大的圓形,不過還是不十分圓。覺新仍然閉着眼睛,象落在睡夢中似的。他的手依舊安穩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動,不曾落下來。
鉛筆動得更勤,不再畫圓圈了。它似乎在紙上寫字。淑華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字跡。她便大聲說:“我們請蕙表姐來,請蕙表姐來。”
鉛筆繼續在紙上划動。衆人注意地望着那張紙。她們的眼光跟着鉛筆尖移動,但是它動得太快了,她們的眼光跟不上它。大家正在着急,淑華忽然叫起來:“蕙表姐!蕙表姐!”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桌。她俯下頭去看那張紙,口裡含糊地說:“她在哪兒?”她的老眼因淚水變模糊了。
“你們看,紙上就寫着蕙字,”淑華起勁地說。
“你問她,還認得認不得我,”周老太太對淑華說。
淑華正要開口,卻看見鉛筆又在寫字。她留心辨認紙上的字跡,吃驚地叫着:“婆婆!”她又對周老太太說:“外婆,她在喊你。”
“蕙兒,我在這兒。你還好嗎?”周老太太彷彿就看見蕙站在她的面前似的,親切地說。眼淚開始從她的眼角落下來。她伸手揩她的有皺紋的上下眼皮。她的這個舉動引得衆人掉下淚來。
“好。婆,你好!”淑華慢慢地念出蕙的答語。
“你看得見我們嗎?”周老太太又問。
“見,”鉛筆在紙上寫出了一個字。
陳氏忽然做出一個動作,差不多要撲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斷斷續續地悲聲說:“蕙兒……你想不想我?……我們都想你。”
“想,看見媽,”鉛筆寫了回答,淑華大聲唸了出來。
“她看得見我,”陳氏感動地自語道。她掏出手帕來揩眼淚。
“蕙兒,你曉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嗎?”陳氏又問道。
“給媽道喜,”這是寫在紙上的回答。
“她看見的,她什麼都看見的,”陳氏嗚咽地說。接着她又向卜南失發問道:“蕙兒,你常常在我們家裡嗎?”
“路遠返家難,”簡單的五個字絞痛了好些人的心。枚少爺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覺新仍然沉睡似地扶着卜南失,從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現在怎樣過日子?”芸迸出哭聲道。
“淒涼……古寺……風……雨……蟲聲,”淑華念着,她的眼淚也掉在桌上了。
衆人愣了一下。陳氏忽然抽泣地說:“蕙兒,我明白你的意思,鄭家把你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也肯下葬,你一個人在那兒孤寂,連一個歸宿的家也沒有,是不是?這都是你父親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這個下場,還害得你做了一個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寫了這樣的話。
“蕙兒,你不要難過。我答應你,我一定要給你辦到。我要你父親把他那個寶貝女婿找來說個明白。你在這兒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你。你給我託個夢罷。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兒,都是你那個父親,你那個狠心腸的父親”陳氏接連地說了這許多話,但是後來她被強烈的感情壓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潰了,她不能夠再說下去,便蒙着臉哭起來。她馬上離開了桌子。
鉛筆不能夠再給一個回答。覺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撲,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壓,那塊木板離開他的手往前面飛去。覺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軒!”“大少爺!”“大表哥!”“大哥!”衆人驚恐的齊聲喊道。淑華還用力拉他的膀子。
覺新擡起頭來,驚愕地看看衆人。他好象從夢裡醒過來似的,不過臉上帶着疲倦的表情,臉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樣了?你是不是心裡不好過?”芸關心地問道。她的眼睛還是溼的。
覺新揩了揩嘴角,搖搖頭答道:“我沒有不好過,”不過他確實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對他說了兩句道歉的話。他這時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過的眼睛,他猜到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斷定又是卜南失寫了什麼使人悲痛的話。他看見淑華的眼睛也紅着,便問道:“三妹,你也。”他其實並沒有說出他的問話,但是淑華搶先回答了:
“剛纔請了蕙表姐來,她說她的靈柩還沒有安葬,把我們都說得哭了。大舅母答應她向鄭家交涉。你就撲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開了。想不到卜南失倒這樣靈驗。”淑華說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塊木板,連忙彎下身子去尋找它。她看見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兩塊,一隻腳也斷了。她拾起它來,連聲說:“可惜,可惜。”
覺新沒有說什麼。他並不惋惜卜南失的損失,他反而因爲這個損失起了一種卸去重壓似的感覺。他心裡想:“這算什麼靈驗,不過是你們都沒有忘記那個人。你們現在還這樣關心她,爲什麼當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責備別人,卻忘了責備他自己。
“大少爺,這個東西弄壞了,還可以用嗎?還可以買到新的嗎?”周老太太看見卜南失在這裡跌碎了,覺得心上過意不去,同時她又惋惜失去了這個可以請她亡故的孫女回來談話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對覺新說。
“買不到了,”覺新答道,他立刻從自己的混亂的思想裡掙扎出來了,“這是好幾年前一個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我放在箱子裡頭,最近才找出來。破了也不要緊,我用不着它。”
“蕙兒說她在廟裡很孤寂,靈柩一天不下葬,她的靈魂也得不到歸宿,”周老太太換了話題說。“鄭家把蕙兒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說沒有買到好地,就是說沒有擇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貴去看過,問到庵里人,說是半年來姑少爺就沒有去看過一次,最近兩三個月鄭家連一個底下人也沒有差去看過。我氣得跟你大舅吵,他還是袒護他的好女婿。聽說有人在給伯雄做媒。他沒有續絃時對蕙兒都是這樣冷淡,他要續了弦,豈不會讓蕙兒的屍骨爛在蓮花庵裡頭?今晚上你大舅回來,我一定要找他理論。他再不聽我的話,我就拿這條老命跟他拚!”周老太太愈說愈氣,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兒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給他一個大的懲罰。這次她下了決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辦好那件事情。
“媽這話也說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處,媽儘管教訓他,也犯不着這樣動氣,”周氏看見陳氏、徐氏都不敢作聲,連忙做出笑容開口勸道。
“你看都是他一個人鬧出來的。要不是他那樣亂來,蕙兒何至於慘死,又何至於靈柩拋在尼姑庵裡沒有人照管?我想蕙兒在九泉一定也恨她這個無情的父親,”周老太太氣得顫巍巍地說。
覺新心裡很痛苦,但是他始終沒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來。他暗暗地抱怨這幾位長輩,他想:“你們都是幫兇!當初爲什麼不救她?現在卻又這樣痛苦!”他有一點賭氣的心情。但是她們的痛苦和悔恨漸漸地傳到了他的心裡,成了他自己的,她們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這樣的決心。那個時時懸在他心上的問題終於可以得到解決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他還可以替蕙盡一點力。但是他根據過去的經驗,還擔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堅持她的主張,所以他趁着這個時機鼓動周老太太道:
“說起蕙表妹的靈柩,我前些時候當着大舅對伯雄提過。伯雄隨便支吾過去,大舅也不說什麼。我看如果不找鄭家正式交涉,恐怕不會有結果。這次還要請外婆作主,催大舅去交涉,讓蕙表妹的靈柩早日下葬,死者得到一個歸宿,大家也安心一點……”覺新說到後來,覺得有什麼東西絞着他的心,他常常感到的隱微的心痛這時又發作了。鼻酸、眼痛同時來攻擊他。他用力在掙扎,他不敢再看那些悲痛的面顏,害怕會引出他的眼淚。他埋下頭去,他的聲音也有點啞了,於是他突然閉了口。
“你們看,大表哥都還這樣關心蕙兒的事情,她那個頑固的父親卻一點也不在乎。你們說氣不氣人!”周老太太氣憤地對衆人說,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今晚上等他回來,我就對他說明白,他不肯辦,我自己來辦!”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對他說:“大少爺,還要請你幫忙。”
“外婆吩咐我做什麼,我做就是了,”覺新擡起頭回答道,聲音小,但是很堅決。
“既然這樣,媽同嫂嫂也不必難過了。大少爺來了,大妹也在這兒,我看還是打牌消遣罷,”徐氏看見衆人悲痛地坐在房裡發愣,周老太太又不斷地動氣,覺得應該打破這種悲哀的氣氛,便提議道。
周氏知道徐氏的意思,便幫忙她安慰周老太太。
周伯濤回來的時候,衆人還在內客廳裡打牌。晚飯後大家回到內客廳裡。周老太太看見衆人都在,正好說話,便向周伯濤提出蕙的靈柩的問題,她還說起請卜南失的事。
“扶乩之說本來就是妄談。況且這是外國東西,更不可信,”周伯濤陪笑道,他用這兩句簡單的話輕輕地拒絕了他母親的提議。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感動的表情。
周伯濤的話和態度激怒了陳氏和周老太太。陳氏也不顧新婚的媳婦在這裡,忍不住厲聲駁斥道;“我問你蕙兒的靈柩是不是應當下葬?難道你要讓它爛在破廟裡頭?”
陳氏的突如其來的話使周伯濤感到一點窘,他的黑瘦臉上現出了紅色。但是他馬上就板起臉乾脆地責斥他的妻子道:“我在對媽說話。你不要吵,蕙兒的靈柩葬不葬,那是鄭家的事情,沒有你的事!”
“沒有我的事?我是蕙兒的母親,難道我管不得?你自己不要做父親,我還是蕙兒的母親嘞!”陳氏掙紅了臉頂撞道。
“蕙兒嫁到鄭家,死了也是鄭家的人。鄭家世代書香,豈有不知禮節的道理?你女人家不懂事,不要多嘴!”周伯濤傲慢地教訓陳氏道。
“你胡說!”周老太太氣得沒有辦法,忍無可忍,便指着周伯濤結結巴巴地罵起來。“哪個要聽你的混賬道理?我問你,你說女人家不懂事,難道你自己不是女人生的?你讀了多年的書,都讀到牛肚子裡頭去了!你這一輩子就靠你父親留下的田地吃飯,你也不想一想你自己有什麼本事?你東也禮節,西也禮節。跟你談起鄭家的事,你就滿口世代書香,家學淵源。我問你,難道你的禮節就只會殺人害人?你給我說!我今天一定要你說清楚。”
周伯濤埋着頭,一聲不響。
“當初我不願意把蕙兒嫁到鄭家,你一定要做成這門親事。現在結果怎樣,你該看見了!”周老太太愈說愈惱,她恨不得把所有藏在心裡的話都吐出來。“我的孫女兒嫁給鄭家,是給他們做媳婦,不是賣給他們隨便糟蹋的。她有什麼好歹,未必我做祖母的就不能說話?我就沒有見過象你這樣沒有良心的父親!我問你,你到底去不去找伯雄辦交涉?”
周伯濤搖搖頭固執地答道:“媽吩咐我別的話,我都聽從。這件事情我辦不到。”
“你辦不到,等我自己來辦。我自己會找鄭家交涉,”周老太太賭氣地怒聲答道,她這時也有她自己的計劃。
“媽,你不能這樣做,會讓鄭家恥笑,說我們不懂規矩,”周伯濤恭敬地勸阻道。周老太太氣得喘息不止。周氏、陳氏、徐氏們都關心地望着她。周氏還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地給他捶背。過了一會兒她才吐出話來:“天啦,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不懂人話的畜生!你倒說我不懂規矩?只有你那個吃人的規矩我纔不懂!好,不管你怎樣說,我限你一個月以內把事情給我辦好。你不辦,我就拿我這條老命跟你拚!我不要活了!”她說到這裡,突然站起來,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婆!”“外婆!”“媽!”芸、淑華、陳氏、徐氏同聲喊着,她們跟着跑出房去。
周伯濤站在房裡惶惑地往四面看,不知道應該怎樣做纔好。覺新用憎惡的眼光望着他。枚少爺畏怯地坐在角落裡,不敢作聲。盛裝的枚少奶坐在她的丈夫旁邊,忽然發出一聲冷笑。她彷彿在看一幕滑稽戲。
周氏靠了那把空椅子站着。她留下來,打算趁這個機會對周伯濤說話。她嚴肅地說:
“大哥,媽是上了歲數的人了。你不能惹她生氣。蕙姑娘的事情你快去辦。不然,倘使媽有什麼好歹,那個罪名你擔當不起!”
“但是禮節”周伯濤含含糊糊地吐出這四個字。他沒有了固定的主風,心也亂了。覺新想:這跟禮節有什麼關係?
“你還說禮節?難道禮節要你做出對不起祖宗的事,成爲大逆不道的罪人嗎?”周氏威脅地說。
周伯濤好象受到大的打擊似的,臉色十分難看,垂頭喪氣地站在周氏面前,半晌答不出話來。
“大哥,我勸你還是心平氣和地想一想,依着媽的話去辦罷。連我也覺得你太任性了。蕙姑娘究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也該有一點父親的心腸。媽從前事事都依你,現在連她也受不下去了,這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周氏看見周伯濤那種頹喪的樣子,知道他的心思有點活動了,便溫和地規勸道。
“但是你叫我怎麼辦?”周伯濤忽然苦惱地、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說。他又掉過頭望着覺新問道:“明軒,你看這件事情該怎麼辦?”
覺新激動地答道:“我看只有照外婆的意思,請大舅把伯雄找來,跟他當面交涉。如果大舅不便說什麼話,我也可以說。”
周伯濤的臉上現出慚愧的表情,他再找不到遁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