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琴在高家住了兩夜。她回家第二天就發燒,在牀上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夠參加《利羣週報》兩週年紀念會。那天覺民去得早。他到報社的時候,社裡還只到了張惠如、方繼舜幾個人。

“蘊華還不能夠出來?”張惠如看見覺民一個人走進來,便問道。

“她的病好了,不過還沒有完全復原,她母親不肯讓她出來,”覺民含笑答道。

“真不湊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蘊華,”張惠如帶點掃興的神氣說。

“不要緊。我會把一切事情講給她聽,”覺民順口答了一句。他擡起頭到處看了一下,又在屋裡走了一轉。這是他們新搬過來的雙開間的鋪面(就在舊地址的隔壁)。房間寬大。當中那張餐桌上鋪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鮮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許多可以折攏的掎子。剛剛粉刷過的白壁上有好幾幅各國革命家的肖像,都是從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書上抽出來的。張還如站在一個凳子上,正在用圖畫釘把它們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釘牢。靠壁,一邊有兩個書櫥,另一邊放着兩個茶几和三張靠背椅。靠裡有一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屋。小屋裡面有兩張小條桌,還有一個文件櫃。方繼舜正俯在一張條桌上寫字。另一張條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裡還有兩堆剛印好的小冊子。О米О花О書О庫О

這些新氣象便是他們幾天來辛勞的成績。每一樣東西都可以表示年輕人的熱誠、勇敢、信賴、大量(無私心),以及他們的創造的衝動。這裡似乎是一個理想的家庭。在這裡有的是和睦,有的是親愛。共同的信仰把他們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靈深處。大家最敬重、最寶貴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因此他們能夠以赤心相見。沒有隔閡,沒有猜忌,大家全爲着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這是覺民常常感覺到的。這個感覺給他帶來過許多次衷心的喜悅。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時的掃興終於被這樣的喜悅驅散了,而且他在喜悅以外還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這是一個慶祝的日子,也可以說是酬勞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種了兩年的人現在見到他們的收穫了。程鑑冰來了。她的臉上彷彿閃耀着春天早晨的陽光,她帶着清新的朝氣走進來,帶笑地誇獎道:“你們弄得真好!我還怕你們來不贏!”她看見覺民,特別親切地對他笑笑,接着又關心地問道:“怎麼蘊華沒有來?我想找她談談。”“她的病還沒有全好,她母親不讓她出來,”覺民答道,這一次他沒有掃興的感覺了。他帶着溫和的微笑招呼程鑑冰。他想起了黃存仁那一晚對他說的話,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請你哪天到她家裡去耍。”

“我過兩天一定去看她,請你轉達一聲,”程鑑冰興奮地含笑說。她會意地看了覺民一眼。

“鑑冰,你這兩天怎麼不來幫忙?我們都忙,你卻躲起來,你應該受罰!”張還如剛從凳子上跳下來,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幾張肖像,便轉過頭來帶笑地抱怨程鑑冰道。“這幾天我家裡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實在逃不出來,”程鑑冰紅了一下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又把眼光轉到張惠如的下頷突出的三角臉上,忍住笑對他說:“我前幾天出來過。我走過你那個裁縫鋪,看見你穿着黃袍坐在長板凳上,俯在案上縫一快布片。你的頭差不多要捱到布上了,所以你沒有看見我。你真像個裁縫徒弟,不過衣服有點不對,你這件黃袍就應當脫掉。

我想跟你說話,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說:”我怕你的師傅會干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會託你代我請假。“

衆人笑了起來。張惠如含笑說:“請假?你又太客氣了。還如不過跟你開玩笑,你就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套。我們沒有人會怪你的。說起請假,我今天倒向師傅請了假。我的眼睛近來漸漸不行了,不然我怎麼前天會沒有看見你?我就要去配眼鏡。”“惠如,我哪天來看看你做裁縫的情形,”覺民忽然大聲地對張惠如說。他不是在開玩笑,卻是在說欽佩的話。

“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麼好看!”張惠如和氣地哂笑道。他隨便伸出左手給覺民,笑着說:“你看,我這隻手就跟你們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過頭去看那隻手,頭、二、三,三根指頭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針眼。“痛嗎?”程鑑冰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現在不痛了,”張惠如平靜地答道,“這是我自己手藝‘溫’。”過後他又指着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還如沒有去學剃頭匠。不然,我們裡面總有幾個人的頭會給他割破的。”

“你亂說。你不信,我現在不要學,就剃給你看看!”張還如笑着辯道。

方繼舜放下筆從小屋裡出來。他着急地問張還如道:“怎麼陳遲、汪雍兩個人還不來?我擔心紀念刊還沒有印好。”他又跟程鑑冰打了招呼。

“不會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時候,正看見上版,今天不會沒有,”張還如答道,他覺得方繼舜的擔心只是過慮。

“陳遲向來來得慢。今天他還要約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當然不會就到的。現在還不到十一點鐘,”張惠如在旁邊插嘴道。

“那麼不要說閒話了。我們還是快點做事罷,等一會兒別人就會陸續地來了,”方繼舜帶笑地催促道。他又問張還如:“你的報告弄好沒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兩點鐘,一口氣就把它弄好了,”張還如高興地答道,在他的塌鼻頭上面兩隻圓眼睛發亮地霎動着。“不過我還要改動幾個字,”他加上了這一句,便走進小屋去了。

“覺民,你來幫忙,我們去把裡面一張條桌擡出來,”方繼舜對覺民說,他又指着門口的一個空地位:“條桌應該放在這兒,好擺簽名簿。”他便同覺民進去把條桌搬出來在適當的地點放好了。

衆人不再說閒話了。大家熱心地做事情。程鑑冰揩乾淨茶杯和碟子。方繼舜找出簽名簿放在條桌上,又回到小屋裡去寫秩序單。覺民進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冊子。張惠如拿了一張單子出去買點零碎東西。

“來了,來了”汪雍的聲音先從外面送進來。隨後他的面孔也出來了,他和陳遲兩人跑得氣咻咻的,每人手裡抱了幾疊報紙。他們一進層就放下報紙。汪雍把他手裡的報紙往條桌上放,陳遲的報紙卻放在餐桌的角上。

“陳遲,你小心點,剛印好的報紙脫墨,看把新桌布弄髒了,”程鑑冰連忙干涉道。

陳遲笑了笑,就捧起報紙,打算走進小屋去。

“給我一張,”程鑑冰說,便伸手去拿報紙。

“到底來了,”方繼舜高興地說,從裡面出來迎着陳遲。他等程鑑冰揭了一張去,便把那幾疊報紙接過來,當作寶物似地抱進小屋去了。

衆人中間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張報紙來讀。後來每個人的手裡都有了一份紀念刊。他們仔細地讀着,一個字也不肯遺漏。有的人還低聲念出一些字句。漸漸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滿意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使這些臉顯得更年輕,使這些眼睛更加燦爛。

張惠如捧着好些紙包進來。他看見這個情形,也忍不住笑了。他問道:“怎麼大家都在看報?就沒有事情了?”

“你還有什麼事情給我們做?”程鑑冰含笑問道,擡起頭看了張惠如一眼,又埋下眼睛去讀手裡的報紙。

“繼舜,如何?我說今天一定有,自然不會錯,”張惠如對方繼舜得意地說,便把買來的東西拿進裡面去。

“還如,你來,我把賬算給你,”張惠如把東西放在書桌上,在裡面喚他的弟弟道。

張還如拿着報紙走進裡面去。程鑑冰也跟着進去了。她對張惠如說:“你買了些什麼點心,拿給我,等我來裝碟子。”張惠如指給她看。她捧起紙包,拿到外面,把它們一一打開。是些花生、瓜子、糖果、點心。她把碟子全裝滿了,紙包裡還有剩餘。她把碟子在餐桌上擺好,又將剩餘的東西包好拿回小屋裡去。方繼舜提議出去吃飯。這是適當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不過程鑑冰是吃過飯來的。張惠如便說:“我也不去,我買得有雞蛋糕。那麼你就同我留在這兒看房子。”程鑑冰點頭表示同意。方繼舜、高覺民幾個人有說有笑地沿着走廊出去了。

張惠如坐在餐桌前一個凳子上,閒適地望着欄杆。他聽見樓板上咚咚的響聲漸漸地去遠了,便掉過頭去看程鑑冰。她正站在牆邊茶几前看釘在牆上的肖像。他喚道:“鑑冰。”她把眼光從肖像掉到他的臉上。

“你畢了業了,家裡對你怎麼樣?”張惠如好意地問道。

“你想她們還有什麼好主意?”程鑑冰微笑地說,“我祖母同我媽就想把我關在家裡。”她遲疑一下又說:“她們還想給我選一個人家嫁出去。”

“這個主意倒不錯,”張惠如忍不住笑起來,故意說。“她們老年人除了這個,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們雖是那樣想法,我卻有我的主意,”程鑑冰堅決地說。

“當然羅,現在時代不同了,”張惠如鼓勵地說。

“不過我不明白爲什麼時代進步得這樣慢!”程鑑冰用不滿意的口氣說:“民國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運動也過了四年了,我們這兒還是這樣不開通。我出街次數多了,家裡就要說話。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裡也要說話。幸好她們說了幾句也就算了。如果她們認真干涉起來,問題就多了。”她說着不知不覺

地皺了皺眉頭。

“其實也不能說慢。已經改變了好多了。社會的進步有時固然明顯,有時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它一定在進步。所以我始終相信我們會得到勝利,”張惠如關心地安慰程鑑冰道。他看見程鑑冰不作聲,便帶笑地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我們今天能夠在這兒開兩週年紀念會,這不就是一個進步的證據嗎?”

程鑑冰的雙眉開展了,她點點頭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從前,我哪兒能夠同你們在一起辦報……”她忽然紅了臉。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她的眼睛又發光了。張惠如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轎到別人家去當少奶奶了。”他溫和地笑着。“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紅做新郎官嗎?”程鑑冰指着他笑道。她馬上覺得話說得不大對,便搭訕地問道:“你怎麼不出去吃飯?”

“你忘了,我說過我買得有雞蛋糕。”張惠如便把蛋糕取來,打開紙包,連紙一起放在碟子裡,自己拿起一塊,又遞了一塊給程鑑冰。

程鑑冰接過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問道:“你還在吃素?”

“自然羅,所以我不同他們出去吃飯,”張惠如安靜地答道。

程鑑冰注意地把張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她的眼光裡露出了驚愕、同情、尊敬三種表情。她說:“你也把自己折磨夠了。爲什麼你一個要這樣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個人的肩上?”

張惠如象對小孩子說話似地哂笑道:“我並沒有吃苦,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不過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其實我只不吃肉,這是因爲我不贊成傷生。我們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面,我喜歡把這個‘人’字推廣,推廣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鑑冰搖搖頭說:“我的主張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說你受了一點佛學的影響,是嗎?不過我佩服你的毅力,我們都不及你。”張惠如大聲笑起來。他抗議道:“我連佛經也沒有念過,我怎麼會受到佛學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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