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覺新回到家中,看見覺世一個人在大廳上玩。他剛走出轎子,覺世把他望了望,忽然轉身往裡面飛跑。他也不注意,便垂頭喪氣地往裡面走去。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意外地發現淑華和翠環都在那裡,一個俯在寫字檯上專心地讀書,一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編織絨線。她們聽見他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驚喜地站起來,帶笑地迎接他。

“我本來就要睡了,聽說商業場失火,我很擔心,我想等你回來問一下,纔拿了書到你這兒來讀。恰好三爸又差翠環來喊你,我便要她拿了活路到這兒來陪我,”淑華親熱地解釋道。

“大少爺,我在這兒等你。三老爺說過等你回來就請你去一趟。三老爺也很着急!”翠環帶笑地說道。她看見覺新滿面塵土,便殷勤地說:“大少爺,我給你打盆水來,先洗個臉罷。”她不等他表示意見,便把絨線放在方桌上,走進內房拿臉盆去了。

“大哥,現在火熄了沒有?燒了多少間鋪子?”淑華把書收好拿在手裡,關心地問道。

“燒光了,恐怕一間也留不下來,”覺新搖搖頭,疲倦地答道,他在活動椅上坐下來。

“奇怪,怎麼這些事情偏偏會湊在一起?”淑華不愉快地說。

“媽回來了嗎?”覺新順口問道。

“先前袁成回來說,媽今晚上不回來了,媽害怕外婆心裡難過,留在那兒多勸勸外婆,”淑華答道。

“好,你回屋去睡罷,你明天一早還要上學,”覺新嘆了一口氣,溫和地對淑華說。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阻止了淑華的回答,門簾揭起,王氏和陳姨太帶着覺世從外面進來。淑華馬上掉轉身子避進內房裡去。覺新皺起眉頭勉強站起來招呼她們。

“大少爺,我同四太太請你拿的錢拿到沒有?”陳姨太走進來,似笑非笑地劈頭問道。

“什麼錢?我還不明白,”覺新莫名其妙地說。

“我們今天不是請你去拿回公司裡頭的存款嗎?”陳姨太正色地說。

“陳姨太,我還是不明白。你幾時說過拿錢的話?”覺新驚疑地說。

“四太太,你聽!不是你也在場嗎?我們說得清清楚楚的,火一燒他就忘記了,”陳姨太故意冷笑地對王氏說。

“是啊,說得清清楚楚的:今天一定拿回來。怎麼會變卦?莫非大少爺故意在說笑?”王氏裝着毫不在乎的樣子答道。

覺新現在明白她們的用意了。這種小的狡詐激起了他的憤怒。他理直氣壯地說:“四嬸,陳姨太,我今天的確沒有聽見你們說過。只要你們提起一句,我也會把錢取回來。”

“我沒有說?你敢賭咒!”陳姨太掙紅了臉吵鬧地說。

“陳姨太,你真笨!賭咒又有什麼用處?事情既然說明白了,哪個錯就該哪個擔當。我們的錢原說過要今天拿回來的,一定是大少爺忘記了。現在商業場一燒,錢是拿不出來的了。我月底就要錢用。你也少不了錢。無論如何我們總要請大少爺想個法子,”王氏附和地對陳姨太說,話卻是說給覺新聽的。

覺新只覺得有一把利刀在他的腦子裡攪來攪去,他受不住這樣的折磨,他更受不住以後的沒有終局的吵鬧和侮辱(這是他可以預料到的)。他不能夠戰敗她們,他又不能夠向她們求饒(他知道求饒也不會有效果)。他要的是安靜,他要的是面子。他不知道狡詐,他更不懂權變,他在這種時候甚至不能夠冷靜地深思。所以他終於忍住氣直率地對她們說:“好,四嬸,陳姨太,就算你們說過,就算我忘記了。我現在賠出來就是了。陳姨太取過三百塊,還有兩百;四嬸還有一百塊。我後天下午把錢送過來。”他的臉也掙得通紅,他說完竭力咬嘴脣,因爲他害怕他會在她們的面前氣得淌出眼淚。翠環早端了臉盆進來,便絞了臉帕給他送過去。他拿起臉帕仔細地在臉上揩着,不願意再對她們講一句話。

“陳姨太,我們走罷,大少爺既然說得這樣明白,我們也用不着多說了。大少爺說話自來是說一句算一句的。我們就等着他後天送錢來罷,”王氏滿意地對陳姨太說,但是她的話裡還帶了一點諷刺的味道。她們進用輕蔑的眼光看了覺新一眼,就帶着覺世大模大樣地走出去了。

“好香,”翠環生氣地小聲說。

“讓你們都來逼罷,我曉得總有一天要把我逼死,你們才甘心,”覺新揩好臉把臉帕遞給翠環,眼睜睜地望着她們走出去,還聽見她們在外面發出笑聲,他忍不住氣惱地自語道。

“大少爺,”翠環痛苦地在旁邊喚了一聲。她關心地說:“大少爺怎麼說起這種話來?爲這種事情生氣也值不得。”

覺新驚訝地看她,那一雙秀美和眼睛裡貯滿了清亮的淚水,好象寶玉似地在發亮。這似乎是另一個人的眼睛。他覺得一股熱慢慢地在身體內發生了。他感激地望着她,一時答不出話。

淑華從內房裡跑出來,又聞到了陳姨太留下的香氣。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老妖精,我恨不得打她們幾個嘴巴!”她又愛護地抱怨覺新道:“大哥,你也太好了。她們的錢又不是你拿去用了,爲什麼該你賠出來?明明是她們不要臉,看見商業場燒了,在你這兒耍賴,你還要上她們的當!是我,我一定不賠,等她們自己找公司要去!”

“三妹,你還不明白,這筆款子是我經手的,”覺新痛苦地搖搖頭,彷彿受了很大的冤屈似地辯解道;“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算是我這一輩子倒楣,偏偏碰到她們,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總不相信你那些辦法,你說這幾年來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二哥、三哥他們都說你的作揖主義只害了你自己,害了你喜歡的人,”淑華氣惱地反駁道。

在外面三更鑼響了,沉重的金屬的聲音好象發出警告來證實淑華的話一樣。覺新不能夠再替他自己辯護了。

第二天上午覺新到商業場去。轎伕不得不把轎子在街口放下來。商業場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是這樣的多,把一條街都塞滿了。覺新慢慢地走到商業場門口。巍峨的門樓仍然完好地聳立在那裡,他從大門往裡面一望,只看見一大片磚瓦堆,和三三兩兩、搖搖欲墜的焦黑的斷壁頹垣。門內有一條勉強可走的路。守門的警察認識他,便讓他順着這條路走進裡面去。

他剛剛走了幾步,便有一股悶人的熱氣夾着焦臭迎面撲過來。他踢開絆腳的碎石、破磚,愈往前走,這樣的氣味顯得愈濃,還有薰眼刺鼻的煙霧來包圍他。除了磚瓦堆,他看不見別的東西。到處都是磚瓦堆,沒有一間半間他認識的房屋。他走過,一些人在招呼他(人數不多),是熟識的商店店員的面孔。他們有那些磚瓦堆中掏什麼東西。有些堆裡還在微微冒煙。人們不斷地提了桶把水往上面澆。

完了,什麼都完結了。他找不到事務所的一點痕跡,只有兩三個雜役立在磚瓦堆旁邊寂寞地談話。這便是他幾年來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在那裡徘徊了一會兒,便往外面走了。

覺新從商業場出來又到黃經理家裡去。黃經理早到章總經理家報告商業場燒燬的情形去了。幾個同事都在這裡等候黃經理。大家隨便談了一陣。黃經理帶着倦容回來了。他要大家靜候公司總經理的指示(下星期內公司要召集臨時股東會議)。

覺新在黃家吃了飯告辭出來,又到一家相熟的銀號去。他要賠償王氏和陳姨太的三百元存款,自己手邊的現款不夠,只好向那家銀號借貸。這家銀號跟覺新有往來,覺新平日的信用又好,所以借款的事一說就成功了。

覺新把事情辦完,又到周家去。枚少爺的屍首剛剛經過大殮,他無法再看見死者的面容。靈柩停在內客廳裡,枚少奶穿着孝服匍匐在靈前痛哭。芸也在旁邊哀泣。陳氏兩眼紅腫,正在跟周氏、周伯濤兩人商量在浙江會館裡租地方設靈堂成服的事。周伯濤看見覺新進來,一把拉住他,求他幫忙辦這些事情。

覺新帶着一身的疲乏來到周家,他只想早回家休息。但是他又不便向周伯濤表示拒絕,只好一口答應下來。他在周家坐了一陣。馮家大少爺忽然來了。他又陪着客人談了一些話。等到客人走後,他才又坐上轎子,到浙江會館去。

覺新在會館裡辦好交涉以後回到周家,看見覺民在那裡同芸講話。覺新把交涉的結果向周老太太們報告了。周伯濤還要留他做別的事情。但是覺民忽然在旁邊對他說:“大哥,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身體不舒服罷?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

這樣的話似乎有不小的魔力,覺新馬上覺得那一點最後的自持力量也完全消失了。他的兩腿忽然發軟,身子也搖晃起來。他站立不穩,好象立刻就要倒下去似的,他有氣無力地應道:“我頭有點昏,我恐怕要病倒了。”他連忙把身子緊緊靠住那張方桌。他的慘白色的臉和發青的嘴脣證實了他的話。

這樣一來,周伯濤不好再麻煩覺新了。周老太太、陳氏、徐氏她們都勸他立刻回家休息。周氏還囑咐覺民送他回去。

周家給覺民僱了一乘轎子來,讓這兩弟兄都坐了轎子回家。

他們到了高家,大廳上闃無人聲,他們彷彿走進了一座古廟。覺新向四面張望一下,忽然感慨地說:“現在連讀書聲也聽不見了。”

“你身體這樣不好,你還管這種閒事!”覺民關心地埋怨道。

“如今什麼事情都變了。我近來總有一個感覺:我們不曉得在這個公館裡頭還可以住多久,我看我們這個高家遲早總會完結的。我天天都看見不吉的兆候。”覺新象在做夢似地帶着痛苦的表情(還夾雜了一點恐怖)說。

“坐吃山空,怎麼會不倒?”覺民賭氣似地答道。

“你真奇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有點不明白你。”覺新驚愕地望着覺民低聲說。

覺民不回答,卻拍拍覺新的肩膀說:“大哥,我看你很累,不要說話了,還是進去睡一會兒罷。”

覺新聽從覺民的話,默默地轉進拐門往裡面走了。裡面也是一樣地靜寂。右廂房階下天井裡放着一把空藤椅,石板過道兩旁放着幾盆沒有花的小樹。一隻麻雀在過道上寂寞地跳來跳去。

他們進了覺新的房間,覺新立刻坐倒在活動椅上,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對覺民說:“今天虧得你救了我。我真累極了。”

“我看你神氣不對,你早就應該休息的,”覺民順口答道。他看見覺新閉上眼睛在養神,他發覺他的哥哥比前一年更憔悴了:額上隱隱露出幾條紋路,臉頰也陷進去了,眼皮下也現出了皺紋。他不禁痛苦地想道:“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年輕有爲的人衰老成這個樣子?”他忽然在覺新的臉上瞥見了枚少爺的面容。他感到驚懼和悲憤地喚一聲:“大哥。”覺新吃驚地睜開眼睛看他。他痛苦地懇求道;“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這種生活簡直是慢性自殺!”

“我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下去的,”覺新茫然地應道,他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什麼意義。

“大哥,你不要怪我,我說老實話,你這樣生活下去無非白白犧牲了你自己,覺民警告地說。

“我自己並不要緊,只要對別人有好處,”覺新打岔地辯道。

“你想想看,你對別人有過什麼好處?我舉出幾個人來:大嫂,梅表姐,蕙表姐,四妹,枚表弟……”覺民正色地反駁道,他只想喚醒覺新的迷夢,卻忘記了他的話怎樣地傷害哥哥的心。

“你不要再說了,”覺新突然變了臉色求饒似地揮手道。

覺民看見覺新的痛苦表情,有點後悔,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還拿那種話折磨他的哥哥。覺新目前更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刺激。他便換了語調用安慰的聲音說:“大哥,你還是到牀上去睡一會兒罷,我不再攪擾你了。”

覺新也不說什麼,便用手撐住桌子費力地站起來。他對覺民點點頭,說了一個“好”字,打算往內房走去。但是意外地門簾一動,秦嵩突然在房裡出現了。

“大少爺,四老爺喊我來問大少爺,股票賣脫沒有?萬一賣不脫,就請大少爺拿給我,好給四老爺帶回去,”秦嵩恭敬地說。

“房子都燒光了,哪兒還有什麼股票?”覺民生氣地自語道。他又對秦嵩說;“秦嵩。你回去對四老爺說,股票昨天在事務所裡頭”

覺新不等覺民說出後面的話,連忙打岔道;“秦嵩,你回去說我給四老爺請安,股票沒有賣脫,我明天親自給四老爺送過去,請他放心。”

秦嵩得到滿意的答覆,有禮貌地答應了兩聲。不過他退出去的時候還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覺民。

覺民眼睜睜地望着秦嵩走了,氣得沒有辦法,忍不住又抱怨覺新道:“你爲什麼不讓我老實對他說?你不要做濫好人!東西明明燒掉了!你拿什麼給他?”

“我自己還有爺爺給我的三千塊錢的股票,我還四爸一千塊錢就是了,好在這種股票現在也值不到多少錢了,”覺新回答道。

“值錢不值錢,是另外一回事。總之,是他找你代賣的,燒掉了也不該你賠,”覺民憤慨地說。

“不賠也不行。四爸昨天明明看見我鎖在抽屜裡頭,我同他一路出來的,他當然曉得是燒掉了。今天他還喊人來要,就是要我賠出來的意思。其實我也有責任,我如果帶回家,就不會燒掉了。”覺新苦澀地說。

“不過我看你今天也賠,明天也賠,我不曉得你究竟有多少家當來賠!”覺民不滿意地說。

“賠光了,我也就完了,”覺新絕望地訴苦道,他的話裡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枚少爺成服的那一天,覺新上午就到浙江會館去幫忙照料。這裡並沒有很多的工作。不過覺新看見那種淒涼的情景,又聽見枚少奶的哀哀欲絕的哭聲(她穿着麻衣匍匐在靈幃裡草荐上面痛哭),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後來芸同他談起枚少奶終日哭泣、不思飲食的話,他又想起那個女人的充滿活力的豐腴的臉頰在很短時期就消瘦下去的事,他心裡更加難過。他空有一顆同情的心,卻不能夠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夠幫忙芸把枚少奶安慰一陣。但是連他自己也知道安慰的話在這裡不會有一點用處。它們不能夠給枚少奶帶回來她年輕的丈夫,不能夠改變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夠減輕她以後長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舊是那樣的周家,周伯濤仍舊是那個周伯濤。一切都不會改變,只除了等待將來的毀滅到來。

這個認識(也可以說是“覺悟”)給覺新的打擊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毀滅的高峰。他只看見更濃的黑暗和更大的慘痛。並沒有和平,並沒有繁榮,並沒有將來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來的毀滅。他這些年來就一步一步地往這個山峰頂上爬。他歷盡了艱難辛苦,他以爲犧牲自己,會幫忙別人。他相信他有一天會找到和平。但是現在他無意間從最後一個夢裡伸出頭來,看見他周圍的真實景象了。他突然記起了覺民責備他的話:“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別人!”他不能夠把這句話揩掉,卻把它咽在肚裡,讓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發出一聲呻吟。他現在知道自己的錯誤了。他已經犯了那麼多的錯誤!人看得見他臉上的痛苦的痙攣,卻不知道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傍晚他們快要離開會館的時候,轎子已經預備好了,在等着枚少奶換衣服。枚少奶仍舊穿着臃腫的麻衣,從靈幃裡出來,說了一句:“大表哥,給大表哥道謝,”便望着覺新跪下去,磕起頭來。覺新倉皇地還了禮。枚少奶剛站起,又說:“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虧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會感激大表哥。”她說完忍不住俯在一張桌子上傷心地哭起來。

芸和馮嫂、翠鳳都過去勸枚少奶。枚少奶仍然掙扎地哭着。她的哭聲反覆地絞痛覺新的受傷的心。覺新比誰都更瞭解這個哭聲意義。這是死的聲音。他知道這一次死的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年輕的生命。枚少奶不得不跟着她的丈夫死去,這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決定了的。覺新以前對這類事情並不曾有過多大的疑惑。現在他忽然想起了“吃人的禮教”這幾個字了。

這思想也許會給別人帶來勇氣,但是帶給他的仍然是痛苦,還是更大的痛苦。似乎他這一生除了痛苦外就得不到別的東西。

覺新把芸和枚少奶送回周家。他在周家停留了片刻,他害怕看見那幾個人的面孔,也不等着和周氏同路回去,便藉故告辭先走了。

他回到家裡看見大廳上放了兩乘拱杆轎,後面掛着寫上“羅”字和“王”字的燈籠。他知道這是羅敬亭和王雲伯兩人的轎子。他驚訝地向那個在大廳上跟轎伕大聲講話的僕人文德問起,才知道克明的病又翻了。他心裡一驚,連忙大步往裡面走去。

他剛走到覺民的窗下,就看見覺英陪着羅敬亭、王雲伯兩人迎面走來。那兩個熟識的醫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轉身送他們出去。他向他們問起克明的病勢(他看見兩個醫生同時出來,便猜到克明的病勢不輕),羅敬亭皺起眉頭沉吟地答道:“令叔這回的病有點怪。他差不多已經好了。不曉得怎樣突然又兇起來。病源我們一時還看不出,好象是受了驚急環的。我同雲翁兩個商量好久,暫且開個方子吃副藥試試,看看有無變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軒兄,請你囑咐令嫂今晚上當心一點。”

這幾句話對覺新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一個石頭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不敢去想以後的事情。兩個醫生坐上轎子以後,他和覺英同路走進裡面去。在路上他向覺英問起克明翻病的情形,才知道兩三個鐘頭以前,克明在書房裡看書。克安、克定兩人進去看他,跟他講了一陣話,三個人爭論得厲害。後來克安和克定走了。克明一個人又繼續看書。不久他就吐起來,吐的盡是黑血,一連吐了兩大碗。當時汗出不止,人馬上暈了過去,大約過了四五分鐘才又醒過來。張氏十分着急,便同時請了兩個醫生。醫生看過脈,也不能確定是什麼病症。

覺新跟着覺英走進克明的寢室,看見克明昏沉沉地睡在牀上,帳子垂下半幅。張氏坐在牀前沙發上。翠環站在對面連二櫃前。覺人坐在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撐着臉頰,寂寞地靠在方桌上打瞌睡。覺新以爲克明睡着了,便踮起腳消消地向張氏走去。

“現在睡着了,”張氏對覺新做個手勢低聲說。

覺新還沒有答話,克明忽然在牀上咳了一聲嗽,喚道:“三太太。”

張氏答應一聲,連忙走到牀前,俯下頭去親切地問道:“三老爺,你醒了,什麼事?”

克明睜大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哪個人來了?”

“大少爺回來了,他來看你,”張氏答道。

“你喊他過來,他來得正好,”克明忽然動一下頭,臉上現出一點興奮的顏色說。

張氏回過頭招呼覺新到牀前去。

“三爸,你好一點嗎?”覺新俯下頭去,望着那張焦黃的瘦臉問道,他覺得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你也太累了。你的氣色也不好。我看你也該將息一下,好在你這兩天不到公司去,”克明用失神的眼光望着覺新,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不累,”覺新只能夠簡單地吐出這三個字。他馬上埋下頭,不願意讓克明看見他的眼淚。

“我等了你半天,你現在來了,我有話跟你說,”克明繼續說。

“三老爺,我看你還是睡一會兒好。有話你明天說罷,你現在精神也不好,多說話會傷神,”張氏連忙打岔道,她覺得多說話對克明的病體不相宜。

“三爸,還是早點睡罷。我明天再來看三爸,三爸有話明天說也是一樣,”覺新也擔心克明的病體,他覺得張氏的話不錯,便附和地說。

“三太太,你把那半幅帳子掛起來,”克明不直接回答他們的話,卻吩咐張氏道。張氏只得走過去,順從地捲起垂下的半幅帳子掛在帳鉤上。克明滿意地說:“這樣倒亮一點。”

“三老爺,你還是早睡的好,你有病,更該保養身體,”張氏擔心地說。

“不要緊,”克明搖搖頭答道,他又吩咐張氏:“你把四娃子、七娃子也喊到這兒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張氏心裡一驚,好象感到不吉的預兆似的。但是她也只得聽從克明的話。覺英和覺人都還在屋裡。她便把他們喚到牀前來。

克明看見他的兩個兒子都來了,滿意地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們兩個也太頑皮了。四娃子年紀也不小了,一天總不好好讀書。”

張氏看見兩個孩子癡呆地立在牀前不作聲,便催促道:“你們快喊爹嘛。爹待你們多好,生了病還想起你們。”

覺英和覺人差不多同時機械地喚了一聲“爹”,臉上帶着漠然的表情。覺人臉上的睡容還沒有消去。

克明愛憐地把他的兩個兒子看了一會兒,忽然帶了點失望的表情掉開了眼光。他又看了看張氏,他的眼光又落到張氏挺出來的大肚皮上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掉過頭去望着覺新說:“明軒,你不要走,我有話說,我還有事情託你……”

湯嫂忽然拿着藥包搖搖晃晃地走進房來,口裡嚷着:“三太太,藥撿回來了。”

張氏答應着,要過去拆藥包驗藥。克明卻阻止她道:“你不要走,你聽我說。”

“我要去看藥,湯嫂等着拿去熬,你應該快點吃藥纔是,”張氏着急地說。

“等一會兒熬也是一樣。我自己曉得,這種藥吃了也沒有好處。我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克明苦笑地說。但是他看見張氏淌出眼淚,又有點不忍心,便說:“也好,三太太,你去罷。你看過藥來聽我說話。”

張氏走到方桌前,拆開藥包把那些小包的藥一樣一樣地打開驗過,然後傾在一起,交給湯嫂拿到廚房裡大竈上熬去。她又走回到牀前。

“明軒,這回我多半不會好了。我有好些事情放不下心來。我一死,我們這個老家就會完了。你四爸、五爸先前還來跟我吵過一通,說了好些氣人的話。他們主張賣公館,說是已經找到買主了,有個師長願意出七萬塊錢。我不答應,他們也不敢怎樣。不過我一死,那就只好由他們了。你四爸做了家長,家裡頭不曉得會糟成什麼樣子?你三嬸是個忠厚人,你四弟、七弟又沒有多大出息。他們外婆年事已高,他們兩個舅舅都到外州縣做事情去了。我一死,他們母子三個還有哪個人來照料?再說你三嬸下個月要生產了。我不曉得是男是女,不過我連名字也想好了。男的叫覺華,女的叫淑蕙。不管是兒是女,總之要給你三嬸添個累贅。我更擔心他們會提‘血光之災’的老話,把你三嬸騙到城外去生產。這是我最不放心的。明軒,我知道你,你是個實心的好人,你我叔侄平日感情很好。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我把他們託給你,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重託。老家是顧不到了。只要把自己一兩房人管得好,也算給我們祖先爭一口氣。這種事情我只有拜託你,你給我幫點忙,你要把你三嬸當作自己母親一樣看待,我死在九泉也會感激的。”

克明用了極大的努力說完以上的話。他說得慢,不過沒有人在中途打岔他,他也沒有發出一聲咳嗽或者喘息。他的臉上帶着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不曾淌過一滴眼淚。他說到“感激”,忽然側過頭吩咐覺英、覺人道:“你們還不給大哥磕個頭?你們兩個蠢東西,每天只曉得胡鬧,恐怕將來有一天連飯都沒有吃的!你們快給大哥磕個頭,求他將來照顧你們。”

覺新早已流了眼淚。張氏用手帕遮住眼睛在抽泣。翠環站在方桌前埋頭垂淚。覺英的臉上也帶了嚴肅的表情。覺人卻還在打瞌睡。張氏聽見克明吩咐覺英弟兄向覺新叩頭,她忍不住,便轉身奔到沙發上,放聲哭起來。

“三爸,這倒不必了,”覺新聽見“磕頭”的話,便嗚咽地推辭道;“我一定聽三爸的話,照三爸的意思辦。三爸,你好好地將息,你不要想到那些事情。我們家裡少不掉你。你不能就拋開我們!”覺新斷斷續續地說,他的悲痛似乎比克明的大得多。他不假思索,就把一個他實際上擔不了的責任放到自己肩上去了。

“你肯答應,那我就放心了,”克明欣慰地說。他看見兩個兒子仍舊站在牀前不動,便再三催促道:“你們還不磕頭?這是爲你們自己好。”

那兩個孩子經了幾次催促,只得順從父親的話,給覺新叩了一個響頭。他們起來的時候仍然帶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倒是覺新還禮時磕下頭去,就傷心地哭了。

“你們把翠環喊來,”克明又吩咐覺英弟兄道。

翠環含着眼淚走到牀前。克明看見她過來,便命令地說:“你也給大少爺磕個頭。”

翠環驚愕地望着克明,還以爲自己聽錯了話。

“翠環,爹喊你給大哥磕頭,聽見沒有?”覺英在旁邊催促道。

翠環望了望覺新,也不便問明緣由,只得彎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

覺新站在翠環面前,惶惑地作了楫還禮。他不知道克明還有什麼吩咐。張氏從沙了上起來,走到牀前,就站在翠環的身邊。她淚光瑩瑩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說什麼話。

“這是你三嬸的意思,”克明對覺新說,又把眼光掉去看看張氏,張氏略略點一下頭;“我覺得也不錯。我始終擔心你的親事。大少奶又沒有給你留個兒女。我們勸你續絃,你總不肯答應。等我一死,也沒有人來管你的事情。你媽是後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環人倒有壞,你三嬸很喜歡她,你三嬸幾次要我把她給你。也好,等你滿了服就拿她收房,將來也有個人服侍你,照應你。萬一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繼你爹的香菸,我也算對得起你爹。我看你們這輩人中間就只有你好。老三是個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現在也成了個過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說了,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親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着你。”明軒,我是完結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爲我是隨便說話。”克明說到這裡,他的乾枯的眼睛也淌出了兩三滴淚珠。

覺新感激地唯唯應着。克明的話對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對這個垂死的病人的關心,他不能夠說一句反對的話。他看見翠環矇住臉在旁邊啜泣,他說不出克明的“贈與”帶給他的是喜悅還是痛苦。他沒有想過這樣的事,也沒有時間去想。總之他順從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別的一切那樣(只有後來回到自己房裡靜靜地思索的時候,他才感到一點安慰)。

湯嫂提了冒着熱氣的藥罐進來,另一隻手裡拿着一個飯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滿滿的一碗藥汁,又出去了。

張氏揉着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藥碗放在口邊慢慢地吹氣。翠環也跟着張氏走到方桌旁邊,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藥了,便不再說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覺人站在牀前打瞌睡,就揮手對覺英和覺人說:“好,現在沒有事了,你們兩個回去睡罷。明天好早點起來進書房讀書。”

兩個孩子聽見這樣的吩咐,匆匆地答應了一聲,一轉身便溜出去了。

張氏把藥碗端到牀前,覺新過去幫忙把克明扶起來,在張氏的手裡喝了大半碗藥。張氏將藥碗拿開。覺親同翠環兩人扶着克明躺下去。克明自己用手揩去嘴邊寥寥幾根短鬚上的藥汁。他躺下以後,還定睛望着張氏。

“三老爺,你現在睡一會兒罷,”張氏央求道。

“你待我太好了,”克明感激地嘆口氣說;“我還有話跟明軒說,明天說也好。”他勉強地閉上了眼睛。張氏還跪在牀沿上,小心地給她的丈夫蓋好棉被。克明忽然又把眼睛睜開,望了望張氏,然後又望着覺新,用力地說:“明軒,你要好好照料你三嬸。不要迷信‘血光之災’的胡說。”

“三老爺,你睡一會兒罷,有話可以留到明天說,”張氏在旁邊關心地催促道。

克明又望着張氏,露出憔悴的微笑說:“我就睡。”接着他又低聲說:“三太太,我想起二女的事情。你接她回來也好。”

“你不要再說了,這些事等你病好了再辦罷,”張氏又喜又悲,含淚答道。

“我很後悔,這些年我就沒有好好地待過你,”克明道歉地說。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覺新等克明睡好以後,纔回自己的房裡去。他意外地發見沈氏在房裡等他。沈氏坐在活動椅上,何嫂站在寫字檯旁邊。她們正在講話,沈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帶笑地說:“大少爺,我等你好久了。我有點事情跟你商量。”她的笑是淒涼的微笑。覺新只是恭敬地招呼她一聲,他的心還在別處。何嫂看見沒有事情,也就走出去了。

“我過了月半就要走了,”沈氏只說了這一句,覺新就惋惜地打岔道:

“五嬸真的要走?怎麼這樣快?你一個人走路上也不方便罷。”

“就是因爲這人緣故,我纔來跟你商量。我想請你們把袁成借給我用幾個月,要他送我去,以後也可以跟我回來。我看袁成倒是個得力的底下人,老實可靠,有他送我,一路上我也方便一點。”

“不過目前東大路究竟不大好走,我看五嬸出門還是緩點好。請五嬸再仔細想一想,”覺新關心地說。

沈氏嘆了一口氣,痛苦地答道:“我在公館裡頭住不下去。我心裡煩得很。我害怕看那幾張臉。路上雖說不好走,總比住在這兒好一點。”

“五嬸大概還在想四妹,所以心裡頭不好過。我看再過些時候,五嬸多少忘記一點,就可以把心放開的,”覺新同情地勸道。

“大少爺,你心腸真好,”沈氏感動地、真心地稱讚道;“我從前那樣對待你,你倒一點也不記仇。”她自怨自艾地說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麼事都是我自己招惹來的。我曉得我以後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自己沒兒沒女。今天你五爸還對我說起賣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買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應。五爸說三爸體子很壞,看樣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館賣掉,每一房分個萬把兩萬塊錢。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禮拜一接來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還是早點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點去,再耽擱下去,到了冬天,天氣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雙眉聚在一起,臉上鋪了一層秋天的暗雲,這張臉在不大明亮的電燈光下顯得非常憔悴,它好象多少年沒有見到陽光了。

覺新把這番話完全聽了進去。他很瞭解它們,他知道沈氏的話裡沒有一點誇張。每一句話給他的心上放進一塊石子。最後她閉了嘴,他的心已經被壓得使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悲慼地望着她那張沒有生氣的臉。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聲嘆息(其實說是“呻吟”倒更適當)。他不能夠勸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說:“其實何必賣掉公館?我真想不通。不過五嬸走一趟也好。五嬸要把袁成帶去,自然沒有問題。我等一會兒去跟媽說一聲,把袁成喊來吩咐兩句就是了。”

“你媽還沒有回來,我剛纔還去看過,”沈氏插嘴說。

“媽就要回來了。不過媽一定答應的。五嬸請儘管放心好了,”覺新懇切地答道。

“那麼,大少爺,多謝你了,”沈氏仍然帶着淒涼的微笑感謝道。

“五嬸還說客氣話?我平日也沒有給五嬸辦過事情,”覺新謙虛地說。

沈氏搖搖頭,痛苦不堪的嘆息道:“我真怕提起從前的事。想不到貞兒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她的影子還時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淚珠。

覺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邊。他覺得他的心裡只有悲哀,這房間裡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壓住他。他想不到未來,想不到光明。他漸漸地感到了恐懼。恐懼跟着內房裡掛鐘鐘擺的滴答聲不斷地增加。窗外一陣一陣的蟲聲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着頭,象一個衰老的病人一樣枯坐在寫字檯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虛的望着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尋找一個鬼影。這個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現在瘦得多了)在覺新的眼裡就成了痛苦與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懼更增加了。他覺和有好多根銳利的針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來,就咬緊牙關忍耐住這樣的隱痛。他並沒有盼望誰來救他。

但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過道上響了。門簾大大地動了一下,翠環氣急敗壞地跑進房來,驚惶地、顫慄地、哽咽地說:

“大少爺,請你就去!我們老爺又不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接着翠環的短短的話,在外面響起了象報告凶信似的三更鑼聲。這個晚上它們似乎特別響亮,特別可怕。

“完結了!”這是覺新從鑼聲中聽出來的意義。

沈氏在她預定的日子裡帶着春蘭和袁成寂寞地走了。覺新、覺民和琴三人把她送到木船上。船開了,他們還立在岸邊,望着船伕用篙竿將船撥往江心去。

“兩年前我就這樣地送走了三弟,”覺民指着那隻遠去的木船,半惆悵、半羨慕地說。

“我們有一天也會坐這樣的船離開省城的,”琴帶點激動地說。

“走了也好,這個地方再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覺新接着嘆息道:“不過我是走不了的。我的肩膀上如今又多了一副擔子。”

“這又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明知道你自己擔不起,爲什麼要答應下來?”覺民友愛地埋怨道。這時船開始在轉彎,他們在這裡還看得見一點影子。

覺新皺緊雙眉悲痛地答道:“三爸在病榻上那樣託付給我,我怎麼忍心推脫?我自己受點委屈是不要緊的。”

船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琴在旁邊揮了一下手低聲說道:“一路平安。”她這四個字在覺新的心上添了無限的惆悵。

“大哥,你有這種犧牲精神,爲什麼不用來做點正經事情?”覺民惋惜地說。

一片枯黃的樹葉飄到覺新的肩頭。覺新伸手去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裡去。樹葉就在水上飄浮,跟着水流,混在水面的無數枯葉中間,辨認不出來了。他不回答覺民的話,卻自語似地嘆道:“又是秋天了。我真害怕秋天,我害怕看見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我想想了一個人的話。我的生命也象是到了秋天,現在是飄落的時候了。”

“大表哥,我們回去罷,轎子還在上面等着,”琴溫和地對覺新說。

“我們多站一會兒也好,這兒倒很清靜,”覺新留戀地答道。

“大哥,你怎麼說起飄落的話?你才二十幾歲,正是年輕有爲的時候,”覺民不以爲然地說,他的聲音是年輕的、有力的。

“你不曉得我的心已經老了。我的心境已經到了秋天了,”覺新固執地說;他覺得他的心就象頭上那個灰色的天空,他的生命就象旁邊一株葉子落掉大半的樹。他拈起一片落在他左膀上的樹葉,加了一句:“這三四年來我記得清楚的就只有秋天。”

“大表哥,你怎麼就忘記了?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並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琴帶着鼓舞的微笑安慰他說。

覺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一片樹葉放到水裡,低聲嘆一口氣說:“但是落下去的樹葉就不會再變綠了。”

“大表哥,你又不明白了!到了明年,樹上不是一樣地蓋滿綠葉嗎?”琴笑着說。

覺新沉吟半晌,才答了一句:“不過並不是同樣的綠葉了。”

“難道樹木就不肯爲着那些新葉子活下去?”琴又說,她的臉上籠罩着光明的笑容。“我倒沒有見過一棵樹就單單爲了落下的葉子死去,不在明年開花的。”

覺新開顏笑了。他掩飾地說:“琴妹,我說不過你。”

覺民這些時候就在旁邊聽琴跟覺新講話。他覺得琴的話不錯,便索性讓她跟覺新辯論。現在他忍不住要插嘴了。他便說:“大哥,你又在逃避了。這不是會說不會說的問題。你應該把琴妹的話多想一想。”

“你現在倒好了。三爸一死,更沒有人可以管你了。你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呢,我的膀子卻縛得更緊了,我動都不能夠動,”覺新忽然爆發似地賭氣說,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大哥,並沒有人縛住你,是你自己把你縛住的。你要動,你自然可以動。只怕你自己不情願動,那就沒有辦法了,”覺民帶着充分的自信勸導地說。

覺新不直接回答,卻搖頭道:“二弟,我怎麼比得上你?你們有辦法。房了燒了,不到幾天,你們的報又出來了。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勇氣。”他又嘆息一聲,俯下頭捉住剛剛貼到他身上來的一片樹葉,苦澀地說:“我們回去罷。”他又把這第三片樹葉送到水裡去了。

“大哥,我看你已經中了毒了,舊家庭的空氣把你薰成了這個樣子,”覺民憐憫地說。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找到解藥的,”出乎意外地覺新帶着嘆聲答道。他便掉轉身子,向着石級走去。

覺民和琴走在後面,琴悄悄地在覺民的耳邊說:“大表哥近來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多說反而會使他難過。”

“我想他也許會明白的。三爸一死,他最後的靠山已經沒有了。你聽他剛纔那句話,倒有點意思,”覺民興奮地低聲答道。

他們走完石級到了上面,轉一個彎,進入街中。轎子就在街口等候他們。他們坐上轎,轎伕們吆喝一聲,擡起這三乘轎子,奔跑似地進到熱鬧的街中去了。

他們回到高家,就在二門的天井裡下轎。楊奶媽坐在二門內長板凳上跟三房的僕人文德講話,淑芳在土地上爬來爬去。楊奶媽看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將三歲多的淑芳抱在懷裡。覺新默默地搖了搖頭。

大廳已經改作經堂,八個和尚分坐兩排,敲着單調的木魚,象小孩背書似地念一部《金剛經》。他們從開着的偏門進去。

堂屋裡設着靈堂,克明的靈柩停在那裡。石板過道兩旁擺了幾盆新開的菊花。淑華和綺霞站在花盆前面講話。淑芬也站在那裡看花,偶爾插嘴問一兩句。右邊天井裡覺英穿着孝衣彎着腰在和覺羣、覺世做“滾銅錢”的遊戲。覺人、覺先兩個小孩羨慕地在旁邊看,不時發出叫聲來。右廂房的階上,喜兒穿着顏色鮮豔的衣服,坐在一把藤椅上,手裡抱着覺非,克定站在旁邊俯着頭快樂地逗弄他這個不滿週歲的兒子。

淑華看見覺新弟兄和琴一路進來,連忙跑過去迎接他們。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五嬸走了?”這是一句多餘的問話,但是隻有這句話纔可以表示她這時的心情。

“我們等到船看不見了纔回來的,”琴溫和地低聲說。

“我運氣真不好,我今天還缺了一堂課,想趕回來送送她,誰知道還是來不及,”淑華懊惱地說。

“人也真奇怪。怎麼你們一下子就對五嬸好起來了?”覺新感嘆地說。

“我現在才覺得她比公館裡頭什麼人都可憐,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華爽直地答道。她忽然側過頭望着克定和喜兒說:“你看他們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還不準喜兒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說。

“其實我們家裡頭又有幾個近人情的人?”覺民憤慨地說;“五嬸也是自作自受。她當初只要待四妹好一點,又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後一步,是不會覺悟的。但是到了最後一步,又太晚了。”

“二哥,你忘記了還有至死不悟的人!”淑華插嘴說,她是無心說出來的,卻不知道這句話對覺新簡直是當頭一棒。

“不要再說,五舅過來了,”琴觸動淑華的膀子低聲說。

“他或者是來問五嬸動身的情形,”覺新答道。衆人便不再作聲,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樣子等候克定走來。

克定走過來,似笑不笑地喚了一聲:“明軒,”接着就說:“五嬸這次出門,倒把你忙壞了!”

覺新連忙客氣地陪笑道:“我並沒有忙。就是忙,也是應當的。”

克定冷笑了兩聲,他的白白的長臉好象顯得更長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着說:“我曉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處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門我不送你送。我聽見五嬸說你不贊成賣公館。我倒問你,你有什麼理由?”

這一句意外的問話倒使覺新發愣了。他驚惶地望着克定,紅着臉答不出一句話。覺民着急地在旁邊推他的膀子,他才倉皇地說:“五爸這句話從哪兒說起?”

“我想你一個人也不敢反對,”克定帶着輕蔑的表情說。“你要曉得現在四爸是家長了。他出的主意別人也反對不了。我們都缺少錢,現在人又少,住不了這個大公館,還是早點賣掉,大家都方便。這件事情以後就交給四爸去辦。買房子的人已經找到了。四爸是家長,他可以作主。你看對不對?”

覺新氣得臉色由紅變白,勉強答應了一個“對”字。覺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說:“家都要賣掉了,還有什麼家長?”

“老二,你說什麼?”克定忽然變了臉色厲聲問道。

“五爸,你聽錯了,二弟並沒有說什麼,”覺新連忙掩飾道。

“我說,如果做家長的就只會賣房子,現在也輪不到來麻煩四爸了,”覺民聽見覺新的話,心裡更氣,故意提高聲音,再說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掙經臉威脅地說。

“我什麼人都看得起。我剛纔聽見五爸說起做家長賣房子,我才說了兩句話,”覺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麼你是不是反對賣公館?你說,你有什麼理由?”

“五爸問得古怪!賣不賣公館,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公館又不是我出錢修的。不過我知道爺爺不讓賣公館,他的遺囑上寫得很明白,”覺民帶點嘲弄的口氣說。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們?等會兒你四爸來我再跟你算帳!”克定沒有辦法,只得罵起來。

覺新看見這個情形,又驚、又急、又氣、又怕。他一面勸阻覺民不要再說,一面又謙卑地向克定解釋。但是他的話沒有一點效力。琴和淑華兩人在旁邊不作聲,也不去勸阻覺民,她們相信覺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覺民不聽從覺新的勸告,覺新的軟弱只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這樣怕事,我就偏要給你惹點事情出來!”他故意諷刺地在克定的話後面加上一句:“最好把張碧秀也請來。”

“二弟!”覺新半哀求半命令地插嘴說。

“老二,你當心,你有話敢不敢當面向四爸講!”克定還裝腔作勢地警告道。

“噯,那兒不是四爸?要不要把四爸請過來?”覺民瞥見克安大搖大擺地從外面進來,故意含笑地問克定。

“好,你就在這兒等着!”克定氣沖沖地說,便神氣活現地走去找克安。

“二弟,你快走!你走了,我向他們陪個禮就沒有事了,”覺新連忙催促道,他心裡彷徨無主,只知道着急。

“我爲什麼要走?他們又不會吃人!”覺民氣憤地說。

“你會把事情鬧大的。我說你這個脾氣要改纔好,”覺新焦急地抱怨道。

覺民變了臉色,生氣地說:“我這個脾氣是爹媽生就的。你要我改,我改不了。我又沒有做過給爹媽丟臉的事情。請你不要管我!”

覺新聽見這樣的話,便埋下頭來不作聲了。他心裡非常難過。

“二表哥,”琴溫柔地喚着覺民,她用眼光對他暗示,他不應該這樣嚴厲地對覺新說話。覺民壓下了怒氣,朝她點一下頭,勉強地笑了笑。

但是克定陪着克安來了。克定揚揚得意地說:“老二,四爸來了,你說嘛!”

“我說什麼?”覺民故意問道。

“你剛纔不是在挖苦四爸?”

“我什麼人都沒有挖苦。”

這時覺英、覺羣幾弟兄都跑過來看熱鬧,就圍在他們的旁邊。

“你笑四爸沒有資格做家長,”克定又說。

“我根本就不懂做家長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聽見哪個人宣佈四爸做家長,”覺民仍舊冷淡地答道。

“哼!”克安板起臉哼了一聲。

“你罵我們不該賣公館,。克定繼續說。

“公館是爺爺修的。爺爺反對賣公館,跟我毫不相干。”

“你不要賴。你還說起張碧秀!”克定掙紅臉大聲說。

“張碧秀是唱小旦的,哪個人口裡不說到他?”覺民甚至驕傲地答道。

這時覺新插嘴說了:“二弟,我請你不要再說好不好?”他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覺民不理睬覺新。克安卻趁着這個機會說話了。

“你還要說張碧秀!我×你媽!”克安那張黃黑色的瘦臉突然變得更黑了,他蠻橫地罵起來,不由分說伸起一隻手就往覺民的臉頰上打去。

旁邊有的人替覺民擔心,有的人害怕克安發脾氣,有的人暗暗地高興。覺新恐怖地想着:“完結了。”

在覺民的臉上也突然飛來幾片可怖的黑雲。但是他的眼睛卻象星子一般地發亮。他鎮靜地伸出手把克安的枯瘦的手緊緊地捏住。他高傲地、憤怒地說:“四爸,你說話要有點分寸。我媽還在屋裡頭,你敢對她做什麼?”

克安的虛弱的身體沒有一點力氣。鴉片煙帶給他的興奮也已經消失了大半。他聽見覺民的嚴峻的責備,又氣又急,結結巴巴地答不出來。

覺民帶點輕蔑地放下克安的手,諷刺地說:“現在不比得從前了,四爸以後可以少出手打人。還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來動手,也可以少吃點虧。”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難道我做叔父的就打不得侄子!”克安又罵道,他的臉色越來越黑,聲音越來越大。然而他只是在罵,卻不再舉起手打人。

“我沒有聽見說過,做叔父的就可以×媽×娘地罵侄子,”覺民板起臉反駁道。

“你還敢跟我頂嘴?你這個目無尊長的東西!你媽的×!”克安忍不住又頓腳罵起來。

“四爸,請你不要生氣。二弟年紀輕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你還是請回屋去罷。等我來教訓他,”覺新十分惶恐地攔住克安,謙卑地道歉說。他只怕事情會鬧大。他到現在還相信息事寧人的辦法是無上的。

克安聽見覺新的謙卑的話,他的氣焰又升高了。他更神氣、更嚴厲地說:“那不行!非喊他在堂屋裡頭給我磕頭陪禮不可!他這個狗東西!我×他媽!”

“四爸,這是你親口說出來的。請問到底是哪個人目無尊長”覺民還沒有說完,就被覺新攔阻了,他半哀求半責備地說:

“二弟,你還要說!”

覺新的態度比克安的話更激怒了覺民。他不能夠再壓制他的憤怒了。他不能夠控制自己了。他推開覺新,對着覺新罵起來:“大哥,你還有臉在這兒跟我說話?你做個人連一點人氣也沒有!你這個受氣包,你還好意思來管我!”

覺新矇住臉埋下頭往後退了兩三步。這一次他的心受傷了。難洗滌的羞愧和悔恨壓在他的頭上、身上、心上。他過去的信仰完全消失了。他不能夠反駁覺民。他現在才明白覺民說的全是真話。他活得簡直不象一個人。他本來應該回到他自己的房裡去。但是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仍然關心覺民。他願意知道這場爭吵的結果。他便靠在一個花盆架子旁邊。琴認爲覺民的話說得太重了,她知道它們會大大地傷害覺新。她好意地走到覺新的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四爸,我一個媽在屋裡頭,一個媽在墳地上。我爹是你的大哥,他沒有得罪過你。你敢信口說這種‘目無尊長’的骯髒話!你剛纔說到陪禮,你今天非跪在爹的神主面前陪禮不可。我還要你到我媽面前親自給我媽陪禮,”覺民趕走覺新以後,看見克安、克定仍然面帶怒容站在他旁邊,他知道這兩個叔父的氣焰已經低了,他自然不肯放過機會,便豎起眉毛,用他的有力的手去拉克安的一隻膀子,象訓斥小孩一般不留情地責罵着。

這樣的話和舉動都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沒有人能夠知道覺民的心有多少深,那些石子似的話使得衆人對覺民起了一點畏懼的念頭。克安又氣又窘,臉色時紅時黑,他身上鴉片煙的力量又消失了一部分。他站在覺民面前,不知道要怎樣做纔好。他不再說陪禮的話了。他有點狼狽地辯道:“我並沒有罵你媽。”

“你沒有罵?你接連說了三次,現有就要賴了。大家都聽見的,你去不去?”覺民冷笑道。他知道他已經把克安的翅膀剪掉了。他決定趁這個機會使克安在許多人面前大大地丟臉,讓他這個以家長自居的人以後不敢作威作福。

“我說了,你又敢把我怎麼樣?你媽的×!我×你媽!”克安一急,脾氣又發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罵起來。

“四爸,你敢再罵!你今天非給我媽陪禮不可!當着大家都有這兒,我就看你怎樣抵賴?”覺民嚴厲地逼着問道。

“我偏不去!你放開我!”克安掙扎地大聲說。

“不去不行!四爸自己提出來陪禮的話。等到四爸給我爹媽陪了禮,我也給四爸陪禮,”覺民不放鬆地逼他道。

“你放不放手?”克安似乎要打呵欠了,他連忙振起精神,厲聲問道。但是下面卻接了一句泄氣的話:“我還有事。”

“四爸還有事?五爸不是請你來算賬的嗎?”覺民故意譏笑地問道。

“我不高興跟你算賬。等一會兒跟你大哥去算!”克定在旁邊插嘴答道。“不行,這又跟我大哥不相干。你不要以爲大哥人軟弱就專門欺負他。他有一天也會起來反抗的。”覺民說了這幾句,就不客氣地對他們警告道:“四爸、五爸,你們不要以爲做小輩的就害怕長輩。其實在我們家裡頭,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配管誰!”他看見克安臉色時紅時黑,露出可憐的窘相,再配上那一臉煙容,真象舊戲中的一個小丑。克安目光往下垂,不敢正視他的發火的眼睛。他輕視地看了克安兩三眼,冷笑兩聲,挖苦地說:“既然四爸害怕去,不去也罷。說過就算了。”他放下了克安的手。但是他看見克安的身子動動,胸脯一挺,他連忙先發制人地厲聲教訓起來:“你們是長輩,也應當有長輩的樣子,也應當給我們做小輩的立下榜樣。你們在家裡頭勾引老媽子、按丫頭那些醜事哪個不曉得?包妓女、鬧小旦、吃鴉片煙這些事情你們哪一件做不出來?四妹爲什麼要跳井?你做父親的在做什麼?你也不想法打救她,就跑到小公館去了。你們口口聲聲講禮教,罵別人目無尊長。你們自己就是禮教的罪人。你們氣死爺爺,逼死三爸。三爸害病的時候,你們還逼他賣公館,說他想一個人霸佔。這些事都是你們乾的。你們只曉得賣爺爺留下的公館,但是你們記得爺爺遺囑上是怎麼說的?你們講禮教,可是爺爺的三年孝一年都沒有戴滿,就勾引老媽子公然收房生起兒子來!你們說,你們在哪一點可以給我們後輩做個榜樣?好,我曉得,這所公館橫豎是保不住的。讓你們去賣罷。公館賣了,家也散了,大家各奔前程。你們做你們自己的家長去。至多還有一點公賬上的田產,讓你們哪個吞去!我給你們說,靠了祖宗吃飯,不是光榮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吃光的。我就不象你們,我要靠自己掙錢生活。我不曉得什麼叫做家長!我只曉得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纔可以管我。”

覺民帶着一種無比的勇氣,帶着正義感和憤慨,傲慢地說下去,他不讓他們打斷他的話。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他說的是事實,是衆人知道的事實,他的控訴裡並沒有一點虛僞。沒有人可以反駁他,打擊他。他站在那裡說話,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點軟弱。他跟他攻擊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類。他們不瞭解他,因此也無法制服他。他們靜靜地聽着他的話,想在話裡找到一個把柄,一個縫隙。但是覺民說完了,輕視地看他們一眼,板起臉吩咐淑華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便揚長地走了。那些不滿意他的人也只敢有背後用憎恨的眼光送他,嘰哩咕嚕地罵他。

覺民帶着淑華走進過道里去了。他們是到覺新的房裡去的。克安和克定兩人又氣又羞,癡呆地立在那裡,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心裡沒有一點主意。克安有點怪克定,他覺得這場羞辱全是克定給他招來的。這時王氏同陳姨太一起走過來了。陳姨太剛從她表弟家回來,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一件新做的淺黃色湖縐夾衫,身上比平日更香,一張粉臉上現出愉快的笑容。王氏對克安說:“四老爺,你今天怎麼啦?你還不去找大少爺講個明白?”克安擡頭一看,覺新還立在花盆架旁邊,正在跟琴講話。他覺得有了主意,便鼓起勇氣朝着覺新走去。他還想做出一番挽救面子的舉動。

“明軒,你聽見老二的話沒有?他年紀輕不懂事,我不跟他說。他是你的親兄弟,你應當替他負責,”克安走到覺新面前氣勢洶洶地說。

“老二簡直是在侮辱尊長,非用‘家法’處置不可,”克定附和地說。

“請四爸、五爸看在爹的面上……”覺新痛苦地央求道,但是他只說了半句,就被克安打岔了。克安嚴厲地吩咐道:

“還說什麼你爹的面子?要不是看你爹的面子,我今天非重辦老二不可!你去把老二喊出來當着衆人給我陪禮,你擔保以後不再發生這種事情,而且以後老二要聽我的話!”

“不行,這太輕了。大少爺、大太太都應該陪禮,還應該開家族會議,把老二打一頓,”王氏在旁邊添了幾句。

克定看見覺新埋着頭不敢做聲,便又威脅地逼他道:“明軒,你究竟肯不肯照辦?不然你就不要怪我們翻面無情!”

“開起家族會議來,恐怕連你也有不是處。明軒,你要拿定主意,免得後悔!”王氏搭腔道。

“明軒,你究竟怎樣?你放明白些!總之,我不會白白地放鬆你!”克安不客氣地厲聲說。

覺新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們把他逼到了盡頭。他現在除了掉轉身子以外沒有別的路。還有一條,就是死,但是目前他不甘心死。他帶着滿腹的怨氣把頭擡得高一點,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我辦不到!”

“你辦不到?不管怎樣你非辦到不可。”克安象葉痰似地把話吐到覺新的臉上去。

“開起家族會議來,四爸用骯髒話罵我媽,又怎麼說呢?是不是也要受‘家法’?……”覺新沉下臉問道。

克安、克定和王氏都不作聲了。這一着是他們完全沒有料到的。他們自以爲太知道覺新的性格了,可以把他捏在掌心裡玩弄。但是現在連最軟弱的人也居然說出了不軟弱的話。

“大少爺,你不要多心,四老爺並不想罵大太太,他是無心說出來的。”陳姨太還在旁邊替克安解釋道。

“什麼有心無心,我實在受夠了!”覺新迸出哭聲,打岔地說。“我賠了你們的存款,賠了你們的股票,我給你們的丫頭買棺材,我出錢在井裡頭撈你們女兒的屍首。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們害死我的妻子,趕走我的兄弟,難道你們還不夠?我不怕你們。我遲早也是死,我橫豎只有這條命,我就拿來跟你們拚掉也好!你們開家族會議,我不怕!你們就是要打官司上法庭,我也不怕!”他說到這裡也不再理他們,便掉轉身子一個人往階上跑。琴擔心他會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也跟着跑去照料他。他看見琴過來,便放慢腳步,一路抽泣着走進過道去。

覺新同琴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他看見覺民和淑華,第一句便說:“二弟,三妹,我以後決不再做受氣包了。”他坐在活動椅上,也不揩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就俯在寫字檯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表哥,”琴俯下頭關心地喚道。

覺新沒有答應。覺民卻在旁邊對琴說:“不要緊,讓他哭一會兒也好。”他歇了歇又加上一句:“你先前不是還說過,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嗎?秋天或者就要過去了。”

琴驚喜地望着覺民,領悟似地點了點頭。

外面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翠環帶走帶跑地進來了。琴看見翠環臉上興奮的表情,馬上溫和地吩咐了一句:“翠環,你去給大少爺打盆臉水來。”

翠環匆匆地答應了一聲:“是。”接着她露出笑容提高聲音說:“琴小姐,我們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姑太太、大太太都還在太太屋裡。琴小姐,你要不要去?”

“翠環,什麼時候生的?三太太好嗎?”覺新忽然擡起頭,關心地問道。

“生了一會兒了。太太很好。也虧得姑太太同大太太在旁邊照料,”翠環含笑答道。

覺新感到安慰地噓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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