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書庫又有蘿蔔又有青菜
覺新回到家裡,芸還坐在他的房裡等候他。琴、淑華和覺民都在這裡談話。芸看見覺新疲倦在走進來,他心裡一驚,馬上關心地問道:“大表哥,枚弟不要緊罷?”
覺新痛苦地搖搖頭,便在活動椅上坐下來。淑華連忙從煨在“五更雞”上的茶壺裡倒了一杯春茶端到他的面前。他喝着茶,又把眼光輪流地在幾個人的臉上盤旋了一會兒,放下杯子,嘆了一口氣,纔開始對芸,也對着另外三個人敘述他在周家看見的那些事情,在敘述的時候他並不加解釋。只有說到最後,他才疲乏地、也帶點憤慨地說:“我看枚表弟不會好。至多不過一兩個月。”
“現在只有盼望王雲伯的藥靈驗了,”芸含着眼淚自語似地說,她還想挽回那個飛走了的希望。7米7花7書7庫7
沒有人相信芸的話。覺新遲疑一會兒,終於搖搖頭說:“王雲伯的藥也沒有多大用處。他開的方子上不過幾樣普通的止血潤肺的藥。我送他出來的時候,他還偷偷地告訴我,枚表弟的病很難望好,他也只能夠隨便開個方子試試看。他還說,如果早點找他來看,或者還有辦法。”
“這都是大舅一個人的錯,什麼事都是他鬧出來了,”淑華氣憤地說。
“這不止是一個人的錯。制度也有關係。不然大舅怎麼能夠把枚表弟的性命捏在手裡,隨他一個人去處置?”覺民帶點教訓意味地說。
覺新吃驚地瞪了淑華一眼,又看了看覺民。琴聽見覺民的話暗暗地點頭。淑華和芸都不大明白覺民的意思。不過芸也沒有工夫思索別的事情,她的腦子裡已經裝滿了憂愁。
“如果枚表弟病醫不好,那麼周家就從此完結了。看大舅以後還有什麼把戲!虧他活了幾十歲,就這樣糊塗!”淑華越想越氣,覺得不罵幾句,心裡便不痛快。“三妹!”覺新痛苦地叫了一聲。他瞪了淑華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埋着頭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對淑華說:“你少亂說。周家不會完結,表弟妹有喜了。”
“表弟妹有喜了?那纔可憐嘞!不論生兒生女,我看,大舅也會照他待蕙表姐、枚表弟那個樣子待他(她)的!”淑華氣憤不堪地辯駁道。
這些話說得太過分了。覺新受不住就賭氣地說:“聽你的口氣,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說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擔心淑華的話會傷害芸的感情。
淑華噗嗤一笑,並不回答他。琴也微笑了。琴輕輕地喚了一聲:“三表妹,對淑華動動嘴,做了一個姿勢。淑華點點頭,便走到寫字檯前,身子靠着寫字檯的一頭,溫和地望着覺新,先喚了一聲:”大哥。“覺新驚訝地掉過眼睛看她。她接下去說:”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下半年進學堂讀書。“
“你要進學堂讀書?”覺新睜大眼睛驚愕地問道。
“是的,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就進琴姐讀過的‘一女師’。琴姐肯給我幫忙,我不愁考不起,”淑華興奮地答道。她以爲她的哥哥不會阻撓她的決心。
覺新略略埋下眼光,思索了一下,但是他的心很亂,他想不出什麼來。他沉吟地說:“我看三爸他們一定不答應。”他不表示他自己的意見。
彷彿一股風吹來一兩片陰雲罩在淑華的臉上。她呆了一下。但是她的嘴邊立刻又浮出笑容。這是哂笑。她帶了一點輕蔑地說:“讓他們去說閒話。我不怕!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何必要管他們答應不答應!”
“不過三爸是家長,你是他的侄女,”覺新沉吟地說。他還在思索,但是依舊想不出什麼來。
淑華有點動氣了。她爭辯地說:“不錯,他是家長,家裡頭許多古怪事情,你說他管到了哪一件?壞事情他管不了,好事情他就要來管。只有你才怕他!我是不怕的。我一定要進學堂讀書。你不答應,還有二哥給我幫忙!”她說完賭氣一衝,就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坐下了。
覺新好象受到了一個意外的打擊,他的臉色變得慘白了。他低下頭不再做聲。覺民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正要對他說話,他突然擡起頭來,訴苦地對淑華說:“三妹,你何必生氣。我並沒有說不準你進學堂。無論什麼事總該慢慢商量,慢慢想法。你曉得,對你們的事情,我總是盡力幫忙的。我一心只爲着你們好……”
門簾一動,一個女孩的聲音從外面飄進:“太太來了。”綺霞打起門簾,周氏的肥短的身子一搖一晃地走進房來。覺新立刻閉了嘴。房裡的人全站了起來。
“你們在爭些什麼?”周氏帶笑問道。她又對覺新說:“明軒,你纔回來?你枚表弟的病怎樣了?”她的眉毛聚攏起來,把臉上的淡淡的笑容驅走了。
覺新把寫字檯前的活動椅讓給周氏。他等周氏坐上,便把枚少爺的病情詳細地告訴了她,又把王雲伯上轎時低聲囑咐的話也說了。
周氏靜靜地聽着,她臉上的暗雲不住地增加,人看得見焦慮憤慨在扭歪她的胖臉。她等到覺新把話說完,才大聲嘆一口氣,帶點怨憤地說:“這也是命。想不到在哥會這樣糊塗!我原說過枚娃子有病應該找醫生看。他總是不肯聽別人的話。他只要稍微明白一點,又何至於鬧出這些事情。枚娃子也很可憐。”
“大姑媽的話不錯。大伯伯也太狠心。我倒覺得枚弟妹可憐,她以後怎麼過日子?”芸同情地說,她的眼圈又紅了。
淑華得到覺新的那幾句答話,她的惱怒也早消散了。這時她聽見芸的話,便帶笑地誇獎道:“芸表姐,你也太好了。人家跟你作對,人還憐恤人家。我就不是這樣的人。”
芸搖搖頭說:“三表妹,你沒有聽見大表哥剛纔怎樣說。枚弟妹說的倒是真話。她也是個苦命人。我的處境究竟好多了。那一點小小的恩怨,還記掛它做什麼?”她帶着微笑問周氏:“大姑媽,你說我說得不對不對?”
“不錯,到底是芸姑娘厚道,”周氏點頭答道。她又對淑華說:“三女,你也該向你芸表姐學一學。做人要厚道一點纔好。這也是積來世福。”
“哎喲,媽還要說積來世福!”淑華噗嗤地笑道,“我單活這一世,已經惹得人家討厭了,我給大家招來不少麻煩,連媽也受了累。我還敢再活第二世?”
淑華的話掃去了周氏臉上的憂愁,微笑浮了上來。她說:“三女,你倒會說話!一點兒麻煩算得什麼?橫豎她們(她指的是王氏、陳姨太等)就只有那一點兒花樣。我現在也不怕了。我倒覺得應該讓年輕人高興一點。年輕時候興致不好,上了年紀,脾氣一定很古怪,就象你四嬸那樣。”
淑華暗暗地看看琴和覺民,彼此會意地笑笑。覺民大聲稱讚道:“媽這話很開通。我就贊成媽這個見解。三妹,我們以後索性多給媽招點麻煩罷。在這個公館裡頭招麻煩倒很容易,媽說過媽不怕,我們就不必多擔心。”他說到後面兩句的時候,還對淑華霎了霎眼睛。
“媽真的不怕?我就有一件事情求媽答應我,”淑華連忙高興地接下去說。
“什麼事?什麼事?你又有什麼花樣了?好象你們幾姊妹早就商量好了的,”周氏和藹地插嘴問道,她還以爲淑華是說着玩的。
“媽,我下半年要到琴姐讀過的那個學堂去讀書,琴姐答應給我想法子,大哥、二哥都答應給我幫忙。媽,你一定答應的,”淑會帶笑向周氏央求道。
周氏皺了皺眉頭,一時答不出話來,不過她的臉色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淑華的喜悅的表情似乎淡了一點,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等候周氏的回答。琴趁這個機會開口向周氏進言道:“大舅母,我看讓三表妹進學堂去讀讀書也好。橫豎她在屋裡頭閒着也沒有事情,反而心焦。如今時代究竟不同了,讀點書,也可以長點見識。我們學堂裡的先生都還不錯。”
覺民又接下去說:“媽,琴妹的話也很有道理。現在進學堂讀書的女子也不算少。三妹又很有志氣,不讓她讀書,埋沒了也很可惜。”
周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不過她的臉色還很溫和。她和藹地說:“我也明白你們的意思。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干涉你們。我自己倒沒有話說。我覺得進學堂並沒有什麼不好。譬如你琴姑娘,你進過學堂你就比雖人懂事情。說老實話,我素來就喜歡你。可見你進了學堂也並沒有學壞。”她望着琴好意地微微一笑。“不過我們高家的姑娘從沒有進過學堂。連你們從前在書房裡頭跟着先生讀書,他們也不高興,要在背後說閒話。”她望着淑華誠懇地說:“我自己倒也情願答應你去進學堂。不過我有點擔心,我不曉得他們又會說些什麼話。三爸雖然固執,倒還是個正派人。只有你四爸、四嬸、五爸、五嬸幾個人愛說閒話。五嬸最近稍微好一點。四嬸同陳姨太近來又專門跟我們作對。我真討厭她們那種狼狽爲奸的樣子。臉擦得雪白,說起話來總是皮笑肉不笑,真是一臉奸臣相!而且藏了一肚皮的壞心思。”周氏一面說話,一面搖動着頭,她的話說得很急,就象一串珠子接二連三地從嘴裡滾着出來,但是聲音清晰,使聽話的人不會遺漏一個字。她說到最後,不覺咬起牙齒,她的怒氣升上來了。她便側過頭去吩咐綺霞道:“你給我倒杯熱茶來。”
衆人默默地望着周氏。等她接過綺霞端來的茶懷,喝去裡面一半的茶汁,把上升的怒氣壓住以後,覺民又辯解地對她說:“我們也知道媽有媽的苦衷。不過我覺得他們也鬧不出什麼事情來。他們自己就沒有立過一個好榜樣,哪兒配來管我們?我們也犯不上將就他們,怕他們搗鬼,白白地把我們自己的前程斷送掉……”
“你等一下,外面是什麼事?”周氏忽然阻止覺民道。
“五爸跟五嬸又在吵架。他們隔幾天不鬧一場,就象不過癮似的,”淑華嘲罵地說。
“這樣吵下去有什麼意思?深更半夜還鬧得四鄰不安的,真叫人聽見心焦,”周氏皺眉道。
“他們鬧還不要緊,只苦了一個四妹。五嬸吵不贏,等一會兒又會拿四妹來出氣。我看總有一天要把四妹折磨死才甘心!”淑華憤慨地說,她倒忘記了自己的事情。“我曉得你們在商量怎樣謀害我。人家欺負了我你還嫌不夠,你還要去幫忙。旁人說你們高家規矩好,我就沒有見過小叔子深更半夜跑到嫂嫂屋裡去的道理!哪個曉得你產兩個說些什麼?……”沈氏的尖而響亮的聲音突然闖進房裡來。
“老子高興怎樣做就怎樣做,哪兒有你這個不要臉的‘監視戶’管的?”克定厲聲回罵道,他的手接連在桌子上拍了兩下。
“綺霞,你快把窗子關好,這些話叫人聽了心焦,周氏煩躁地吩咐綺霞道。
朝着對面廂房的三扇雕花格子窗只有中間的一扇開了一半,覺民怕綺霞矮小夠不上窗棍子,便自靠奮勇地說:“等我去。”他走到窗前,取下窗棍上,把窗放下來,關好,又扣上。這時在斜對面廂房時克定跟沈氏吵得更厲害了。人可以聽見叫罵聲,瓷器落地聲,椅子、凳子到地聲。
“等我去請三爸來,”覺新痛苦地自語道。他站起來要往外走。
“明軒,你不要去,”周氏忽然低聲阻止道。覺新便站住驚愕地望着周氏,不明白她爲什麼不上他去告訴克明。周氏知道覺新心思,便對他解釋道:“三爸來也管不了的。他如果管得住他們,早就不會鬧了。你把三爸請來,不過讓他多生點氣。我看他們愛鬧就索性讓他們一次鬧‘傷’了,免得以後再時常鬧。”她說完覺得心裡比較痛快一點。她看見淑華、覺民、琴、芸這幾個年輕人的眼光集中在她的臉上,忽然覺得眼前亮起來。她驚訝地望着這幾張臉,都是年輕、正直、善良的面貌,這上面並沒有世故的皺紋,也沒有憂患的顏色。她感到一陣暢快,彷彿她的愁煩一瞬間就完全離開了她。她有點明白了:這個時代是屬於眼前這些年輕人的,只有他們纔可以給她一點光,一點溫暖。她愉快地對淑華說:
“三女,我答應你進學堂。我們不要管他們。任憑他們說好說歹,你只顧用功讀你的書。你有志氣。你將來一定要爭一口氣。你們都要給我爭一口氣。”
這些意外的、但是堅決、鼓勵的話把幾個年輕人的心都照亮了。光明白喜色籠罩着他們的臉,連芸也滿意地微笑了。淑華差不多歡喜得跳起來。她快樂地大聲說:“媽,你真好!我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她太高興了,他們太高興了!(覺新也含着淚感動地笑了,他的眼光雙停在那張他看慣了的照片上,他暗暗地對“她”講話。)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個熟習的腳步聲急促地經過門外,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女孩在堂屋門口喚着:“四小姐。”
春蘭一面跑,一面喚淑貞。她看見淑貞跑下過道,正要往花園裡跑去。她連忙追上去。她的腳步聲引起了房裡人的注意。
“多半有人去請三爸去了,”淑華不在意地說。但是她聽見了春蘭喚“四小姐”的聲音。她便驚疑地自語道:“怎麼春蘭在喊四妹?一定是四妹跑出來了。”
春蘭又在花園外門內叫起來。
“四表妹跑到花園裡去了。我們快去勸她回來,”琴忽然警覺地說,便朝着門走去。淑華和覺民默默地跟着她。
他們走出過道,剛走進花園的外門,一個影子撲到琴的身上。琴連忙扶住那個小女孩,溫和地問道:“春蘭,什麼事情,你這樣慌張?”
春蘭擡起頭用瘋狂的眼光看他們三個人,忽然迸出哭聲說:“琴小姐,三小姐,二少爺!……我們四小姐……跳井了!”她大聲哭起來。
“你快去給大哥說,”覺民嚴肅地吩咐淑華道。淑華不做聲,只是轉身便走。
“不會的罷?”琴驚疑地說了這一句。
“春蘭,你不要哭。我問你,你怎麼曉得四小姐跳井?”覺民帶着猛烈的心跳向春蘭問道。他還希望是春蘭看錯了。
“我看見四小姐賭氣跑出來。……我跟住她。……我喊她,她也不答應。……她跑進花園裡頭,我追上去。……我看見井口上影子一晃。我還聽見掉下井的聲音,”春蘭繼繼續續地抽泣道。淑華陪着周氏、覺新、芸來了。恰恰在這個時候響起了電燈廠的汽笛。依舊是那哀號似的聲音,然而在這個晚上,在這一刻,它響在這些人的心上,卻變成多麼悽慘,多麼可怕!
“大哥,我們怎樣辦?”淑華打了一個冷噤,半驚惶半悲痛地說。
“我們應該快點想法救四表妹,”琴着急地說,她的眼淚淌出來了。
覺民不理睬她們。他用低沉的聲音吩咐道:“春蘭,你快回去告訴五老爺、五太太去。綺霞,你去點個風雨燈來。大哥,請你出去把袁成他們喊來。我到廚房裡喊火房去。”
“好,你們快去。我心跳得不得了。想不到公館裡頭又出這種事情,”周氏喘吁吁地催促道。她心裡很亂,她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她還跺着腳說:“天呀,要保佑四姑娘救得起來纔好!”
覺新、覺民、綺霞、春蘭匆匆地往四處走了。琴和芸陪着周氏立在花園外門口。覺新房裡的燈光透過白紗窗帷軟軟地躺在開井時,在石板地和泥土上面出一些花紋。淑華忽然大步往花園裡走去。
“三表妹,你到哪兒去?”琴驚愕地在後面問道。
“盡站在這兒等着,有什麼用處?四妹恐怕就要斷氣了,”淑華又着急,又氣惱,煩躁地答道,一個人賭氣地往井邊走去。
淑華走到井邊,只看見一個黑洞,木頭蓋子放在一旁,一根帶鉤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到檐上。沒什麼改變。從石板縫隙裡響起了蟋蟀的悽楚的叫聲。從園門口送過來周氏和琴、芸諸人的低聲談話。她受不住這靜寂。她俯下頭朝井裡看去。她只見一點灰白色。她悲痛地叫起來:“四妹。”她彷彿聽見應聲。她便張大口發出更大的聲音喚她的四妹。她還興奮地忘了自己地嚷着:“四妹,你再忍一會兒,我們就來救你了!”
綺霞提着風雨燈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邊。琴含着眼淚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會聽見的。你站開一點。”
“她聽見的。我喊她,她還在答應!”淑華熱烈地爭辯道。綺霞把風雨燈提到井口,淑華把頭放在燈前。但是她依舊看不清楚井底。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臉的淚痕在那裡發亮。
周圍的黑暗突然加濃,電燈熄了。覺民帶了火夫和廚子的下手打着燈急急忙忙地從外面進來。在他們的後面還跟着幾個女傭。井邊頓時熱鬧起來。
廚子的下手把手裡提的風雨燈掛在走廊的屋檐下欄杆前。四周顯得亮多了。火夫拿着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鉤起什麼東西。衆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動作。他試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他和廚子的下手商量着其他的辦法。廚子的下手又把綺霞手裡的燈要來,設法掛在那株俯瞰着井口的老松樹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繩子,便回頭跑出去在廚房裡拿了繩子來。
人聲嘈雜,衆人議論紛紛。沈氏帶着春蘭半跑半走地進到園裡。她披頭散髮,帶着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歇斯特里地哭喊着:“四女,”發狂地奔到井口來。
“五舅母,你小心點,”琴連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溫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認識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邊的別的人,她忽然大聲責備道:“你們怎麼都白白看着?也不動手救她一救?”沒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聲哭叫“四女”和“貞兒”。
覺新又帶着袁成、文德和兩個轎伕來了。井邊擠滿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爭先說話,沈氏又不時地發出哭訴,而且招魂似地呼喚着淑貞的名字來打岔他們。別人無法勸阻她,她已經失掉理性了。做父親的克定始終沒有來。覺新和覺民在井邊指揮一切。
不幸的消息傳佈得很快。人越來越多。連覺英和覺羣也來看熱鬧了。忙亂之後又繼續着忙亂。煩躁增加着。衆口紛紜地議論着,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經過了長時間的商量,而且在“重賞之下”,人們才決定了下井救人的辦法。
在嘈雜的人聲中,兩個轎伕用粗繩子把那個年輕的火夫放到井裡去。繩子縛在火夫的腰間。繩子跟着人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墜。轎伕們俯下頭不斷地跟那個火夫交談。繩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還在微微搖搖。轎伕們大聲在問放。繩子猛然抖動幾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繩子上。希望與苦痛在搏鬥。這是一個難堪的時刻。連喜歡講話的人也都沉默了。
繩子又動起來,火夫在下面大聲叫喚。轎伕們開始拉動繩子。廚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幫忙。他們五個人用力拉着,把繩子一寸一寸地拉上來。衆人的眼光就跟着繩子移動。大家的心也隨着繩子跳動。每個人都把一些話咽在嘴邊,只等着在一個時候讓感情暢快地爆發。
於是一個可怖的雷響了!袁成、文德、覺新、覺民都撲到井口去,彎着腰蹲在那裡。他們在移動一件東西,口裡不住地講着簡短的話。他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離開井口。覺新、覺民兩人擡着淑貞的屍首走下井邊臺階。文德和袁成跟在後面。高忠和蘇福也從外面趕來了。風雨燈的燈光無意地落在那張小眼小嘴的秀麗臉上,依舊是那張忍受的、帶着哀怨的面顏,前劉海緊緊貼在額上,眼睛閉着,左眼皮上和左邊額角上還留着幾縷血絲,血滲在水珠裡不斷地從髮鬢間滴下來。嘴微微閉着,嘴角有血跡。衣服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身子。小腳上的繡花緞鞋卻只剩了一隻。一根散亂的辮子重重地垂下來,一路上滴着水。
女人們痛苦地、恐怖地低聲叫着。有的掉下眼淚,有的閉着眼睛唉聲嘆氣。淑會悲痛地喚了幾聲:“四妹!”她傷心地哭了。琴也用手帕矇住臉抽泣起來。
但是在這些人中間最痛苦、最傷心的還是沈氏。她看見淑貞的面容連忙撲過去,一把抓住那個還在滴水的冰冷的手,帶哭帶嚷地把她的臉往淑貞的身上擦。覺新和覺民只得停在臺階上,他們無法移動腳步了。
“五弟妹,你不要傷心了。等把四姑娘擡回屋裡去再說,”周氏連忙過去拉住沈氏的膀子勸道。
覺氏不肯聽話,仍然帶哭訴地抱着淑貞的身子不肯放。覺民忍不住掉頭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勸一勸。”
克明抱着水菸袋同張氏一起來了。翠環提着燈跟在他們的後面。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克明沉着臉,什麼話也不說。他心裡很不好過。他彷彿受到一個大的打擊。他見到了一個不可避免的災禍的朕兆。他並不是特別關心淑貞。他是在悲嘆他那個逐漸黯淡的理想。他知道他們步一步地走近毀滅的道路了。
張氏捧着大肚皮走過去幫忙周氏安慰她們那個哭得很傷心的五弟妹。琴也過去勸沈氏。她們幾個人終於把沈氏拉開了。也不用木板,覺新和覺民一個抱頭,一個抱腿,擡着淑貞的屍首走下了臺階。文德和高忠在旁邊幫忙擡着淑貞的背。他們慢慢地走着,出了園門。好些人跟在他們的後面,沈氏不停地在路上發出傷心的哀號。
覺新擡着淑貞的上半身。他裝了一腦子的痛苦思想。他的眼淚時時落到淑貞的冰冷的臉上。覺民擡着淑貞的腿。他始終被悔恨的痛惜折磨着。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掉一滴淚。他望着那張沉睡似的臉,痛苦的回憶不斷地啃着他的腦筋。他允許過要援救她,她始終等待着他的幫助。如今他輕易地辜負了一個寂寞的小女孩的信任,再沒有補救的辦法了。
他們擡着淑貞出了過道,走下天井,經過堂屋門前往右廂房走去。這個工作本來不必要他們來擔任。但是他們遣走了袁成和蘇福,自動地擡起淑貞的頭和腳。袁成彎着揹包了一眶淚水,幾次走到覺新的身邊,說,“大少爺,讓我擡罷。”蘇福不聲不響跟了上來。覺新只是搖搖頭,不回答一個字。這是他們對這個小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這個孤寂的小妹妹,她需要他們的愛護,然而他們並沒有把適當的愛給她,他們撇下她,讓她一個人孤寂地走上毀滅的路。她寂寬地生,寂寞地死,在這十五歲的年紀,她象一朵未到開花時候就被暴風雨打落了的花苞。
他們默默地繼續走着。淑貞的身子在他們的手裡變得更沉重了。這是愛的工作。這也是痛苦的工作。這個柔軟的瘦小了的身子忽然變成了鐵塊一般的東西。它不僅沉重地壓住他們的手,它還象鐵石一樣地壓在他們的心上。頭上是一個廣闊的黑暗的天空,後面跟隨着一大羣搖晃的咕噥着的黑影。他們能夠把這個心上的重壓推到什麼地方去?一個怨憤不平的聲音在覺民的心裡叫着:“爲什麼我們都活着,大家都活着,偏偏該你一個人死?爲什麼大家要逼着你走那一條路?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她的帶血的小嘴連一個字、一個訴苦的聲音也吐不出來了。他看看天,天仍然是廣闊的,黑暗的,滿天的星子也增加不了多少光輝。北斗七星永遠指着北方,北極星依然那樣地明亮。它們是見過了千千萬萬年的人世的,它們現在也不能夠給他一個回答。這是一個黑暗的、絕望的時刻。不過沒有人注意到覺民的可怕的面容。
他們進了淑貞的房間。春蘭已經把燈點燃了。房裡沒有一點改變。書桌上還放着淑貞的未做完的針黹。五房的女傭胡嫂先去取下淑貞牀上的帳子。文德和高忠便鬆開手站在一邊,幫忙覺新和覺民把淑貞的屍首放到牀上去。淑貞的頭靜靜地壓在那個雪白的枕頭上。覺民拉了一幅薄被蓋住她的身子。覺新還摸出一方手帕,替她揩去臉上的水跡的血跡。她彷彿還是在睡夢裡似的,她做的一定是悽楚的夢。他們剛剛離開,沈氏馬上瘋狂地撲過去。她拉開薄被,俯在淑貞的又冷又溼的身上,小女孩似地大聲哭起來。春蘭跪倒在牀前,把頭埋在淑貞的腳邊,傷心地哭着。
一屋子都是人。但是大聲哭着的人除了這主僕兩個外,還有剛剛跑進來的喜兒。覺民看見覺新站在書桌前不想出去,便過去拉拉覺新的袖子,低聲說:“我們走罷。”
他們走出來,剛走下石級,廚子的下手便過來對覺新說:“大少爺,火房在等賞錢。請大少爺轉回五太太一聲。”
覺新皺了皺眉頭。他看見火夫也站在淑貞房間的窗下,便短短地答道:“你到我屋裡頭去拿!”他也不迴轉身去見沈氏,便跟着覺民匆匆地往對面那條過道走去。
他們到了房門口,看見廚子的下手和火夫都跟在後面,覺新吩咐一句:“你們就等在這兒,”他同覺民揭起門簾進去了。
琴、芸、淑華正在房裡講話,綺霞和翠環站在旁邊聽着。翠環看見覺新,便說:“大少爺,我在這兒等你,三老爺請你去。”
覺新應了一聲,卻先往內房走去。他在裡面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包當五角的銀幣。他打開紙包,抓了一大把銀幣,拿着走到房門口。掀開門簾,遞了兩個給廚子的下手,又遞了十個給火夫,看見他們高興地道謝着走了,他才走回房裡。
“大哥,怎麼該你給賞錢?”淑華驚訝地問道,她的眼圈還是紅的。
“這不是一樣的?我何必又去麻煩五嬸?橫豎是爲着四妹。我爲着她也就只能夠做這點點小事情……”覺新沒有把話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
琴和芸還在聽覺民講話。翠環關心地望着覺新,柔聲說:“大少爺,等我打盆水來,你洗過手再走罷。”
“好,”覺新無可奈何地點頭說。他覺得心裡稍微好過一點。他又同琴、芸兩人說了好幾句話。
翠環端了臉盆出去,不久就打了臉水回來。覺新揩了臉,又洗了手,然後和翠環一起走出去。
“大哥今晚上也受夠打擊了,”覺民看見門簾掩蓋了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我不明白爲什麼不幸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地一齊來?偏偏都擠在一個晚上!”淑華煩躁地插嘴道。
“不過你倒好,你的事情成功了,”琴安慰淑華道。她其實是在安慰自己,因爲只有提起這件事,她纔看見希望,纔可以驅散哀愁。
“我固然成功了,不過四妹——。我們爲什麼不能夠早給她想個法子?”淑華痛苦地、悔恨地說。她昂起頭,伸了一隻手到背後去拉過辮子來用力扯着。
別人只能夠回答她一陣沉默。玻璃窗外階下蟋蟀叫得更響了。是那樣悽切的哀歌。在雕花格子窗外面,從淑貞的房裡送過來沈氏的瘋狂似的哭訴。只有這麼短的時間!一切都改變了。他們仍然坐在這個房間裡,他們彷彿就做了一個夢。
“五爸真豈有此理!他曉得四妹跳井,不但不來料理四妹的事情,反而跑到小公館去了。這種人也配做父親!”覺民忽然憤慨地說。他的心裡充滿了憎恨。
“五舅母也可憐。現在既是這樣,當初又爲什麼要折磨四表妹?”琴的腦子裡裝滿着沈氏的哭聲,所以她回答的和覺民的話並不相干。
“我想到四表妹,她今天下午還說起她月底過生,要請我來吃麪,”芸淒涼地說着,她的眼圈一紅,又是淚光瑩瑩了。
“我們現在到那邊去看看她也好,這是最後的一面了,”琴悲聲說着,就站起來。
“那麼我們立刻就去,”淑華也站起來說。
“棺材要天亮後纔會進來。你們去看看她也好,現在多半在給她衣服了,”覺民溫和地對她們說。
不過他仍然留在房裡,並不伴着那三個少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