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傍晚,衆人聚在聽雨軒裡,安排飯桌和座位。周氏和覺新都還沒有來,翠環劃了船出去接周氏。

白日的光線剛剛淡盡,月亮已經升起。開井裡還是相當亮。遊郎上硃紅漆的字欄杆前站着淑華和覺民,他們談了一些閒話,又走進長方形的廳子裡面去了。廳子里正中懸垂的煤油大掛燈燃了起來,燈光透過玻璃門往外四射。在屋角長條桌上還燃着兩盞明角燈。

琴和芸在安放象牙筷和銀製的酒杯碟子,綺霞和枚在搬椅凳,覺民連忙過去給他們幫忙。

“芸表姐,你也動手?”淑華進屋來詫異地說。她走過去搶芸手裡的懷筷。

“你自己跑出去耍去了,芸表姐才動手的。我從沒有見過主人袖手旁觀反而讓客人動手的道理!我們都是客人,”琴一面做事,一面含笑抱怨淑華道。

“二哥喊我出去的,我們就沒有耍過,”淑華理直氣壯地說。“況且琴姐你不算是客人,你是我們一家的。”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

“呸,”琴啐了淑華一口,她又吩咐淑貞說:“四表妹,你看她總是欺負我,你還不來幫我敲她一頓。”

淑貞正幫忙琴把瓜子、杏仁放在兩格的銀碟子裡,聽見這句話便擡起頭親密地笑答道:“琴姐,讓她說去,你不要理她。”

琴故意稱讚淑貞道:“究竟還是四表妹乘,四表妹懂道理。三表妹,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真滑稽,難道我這麼大還要人說我乖?”淑華笑道。她說得衆人都笑了。

“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琴故意賭氣說。她們已經把杯筷擺好了,她便離開桌子,向淑華走去。

淑華看見琴走過來連忙跑開。她剛剛跑過覺民身邊,覺民輕輕地捏住了她的辮子,他對琴說:“琴妹,我給你捉住了。”

“二哥,你幫琴姐,我不答應,”淑華也不掙開,卻帶笑對覺民抗議道。

“二表哥,你放開她罷。哪個要捉她?我不過嚇嚇她罷了,”琴笑道。

“三妹,這幾天我太‘慣使’你,你也學會鬥嘴了。你看四弟嘴那樣滑有什麼好處?你不是也討厭他嗎?”覺民放下淑華的辮子,拉着她的一隻手,半勸告、半開玩笑地說。

“啊喲,剛剛對人家好一點,就說起什麼‘慣使’來了。這樣愛討便宜,真不害羞!當着這許多人給琴姐幫忙,臉皮真厚!”淑華知道她的哥哥現在喜歡她,便放縱地說,而且伸起手指在他的臉頰上劃了兩下。

覺民把嘴放在她的耳邊,說了兩三句話,淑華點了點頭。

女傭黃媽走進屋裡來,問覺民道:“二少爺,現在端菜出來嗎?”

“你先把冷盆端上來。菜等一陣下鍋,太太、大少爺都還沒有來,”覺民吩咐道。

黃媽答應一聲“是”,正要走出,覺民又說一句:“黃媽,酒燙好了,也先拿出來。”黃媽又答應一聲,便走出去了。

淑華走到琴的身邊,琴正在跟芸講話,淑貞在旁邊聽着。琴講完一段話,看見淑華便笑問道:“怎麼你又回來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嗎?”

“二哥已經替你陪了罪,我現在饒你了,”淑華正經地說。

琴伸起手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又氣又笑地說:“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還有嘞,我替你說出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淑華調皮地笑道。

“三表妹,你倒有自知之明,”琴也忍不住笑了。

“琴姐,你要明白,我剛纔是在讓你,是看了二哥的情面。你再說,我就不讓了,”淑華繼續向琴進攻,她對爭辯的事情感到大的興趣。

“好妹妹,不要再說了。就算我說不過你,好不好?”琴親熱地拉起淑華的手說。

“琴姐,你還跟我客氣?現在大家在一起,正該說說笑笑,”淑華親密地望着琴答道。“現在不說笑,將來不曉得哪天大家分散了,要說笑也沒有人來聽你。”淑華的聲音裡並沒有一點感傷的調子。

琴微微皺一下眉頭,她惆悵地說:“你爲什麼說這種話?現在大家都在一起高高興興的。”

淑貞坐在紫檀木圓桌旁邊一把椅子上,插嘴道:“二姐在上海不曉得現在在做什麼事情……”

“坐電車,看房子走路,”淑華衝口答道。

“這倒有趣味,二表姐的信寫得真有意思,”芸稱讚道,她的圓圓的粉臉上現出了兩個酒窩。她想起了淑英從上海寄給她的信。

“他們現在會不會想到我們在這兒吃酒?”淑貞懷念地說。

“他們怎麼會想得到?路隔了這麼遠?”淑華順口答道,她的話殘酷地打破了淑貞的夢景。

黃媽用一個籃子把四樣冷盆提了進來:是涼拌蜇皮,椒麻雞,火腿,皮蛋。淑華和覺民把它們擺到桌上去。

“二姐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淑貞的寂寞的心被懷念折磨着,她痛苦地低聲說,她彷彿懷着一個難解的問題,希望別人給她一個答案。

衆人不作聲,這句軟弱無力的話象一陣風吹散了他們臉上的微笑。連心直口快的淑華也被這平日之寡言的女孩問呆了。琴關切地注視着淑貞的瘦臉,她安慰似地低聲說:“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她心裡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淑華不知道琴的心思,她以爲只有她才明白這件事情,她開口了:“回來?二姐決不會回來!三爸肯讓她回來?不打死她,也要趕她出去。”

“三伯伯就這樣狠心?”淑貞恐懼地說,她差不多要哭了。

“你不信,你看罷,”淑華生氣地說,她沒有注意淑貞的聲音和表情。

“三表妹,你不要嚇她,你看也要哭出來了,”琴憐惜地庇護着淑貞。

“不會這樣!不會這樣!淑貞搖着頭賭氣似地說。

“做父親不狠心的你見過幾個?你想二姐爲什麼要走?你想蕙表姐是怎樣死的?”淑華爭吵似地大聲說,她彷彿要把一肚皮的悶氣全吐出來。

琴瞅了淑華一眼。枚少爺埋下了頭。芸也紅了臉。覺民走到淑華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頭,溫和地說:

“三妹,你不要專說這種話。將來的事情哪個曉得?二姐可以回來,三哥也可以回來。社會天天在進步。三爸”他剛說到這兩個字,忽然機警地說:“媽來了,不要再講這種事情。”他看見翠環提着一盞風雨燈,從山石和芭蕉後面轉了出來。

衆人的視線全往門外看去。周氏搖晃着她那個相當胖的身體有點吃力地向石階起來,在她後面緊緊跟着瘦長身材的張氏,張氏的腳是放過的,比周氏的腳大一點,走起路來容易些。

“三嬸也來了,”淑華詫異地說。

周氏和張氏進了屋裡,覺新也來了。周氏含笑地說:“我把三嬸給你們請來了。”

“好得很,三舅母很少跟我們在一起耍過。不過我們不大懂規矩,三舅母不要見怪纔好,”琴接口歡迎地說。

“琴姑娘,你怎麼這樣客氣?我只怕我們長一輩的人攪在你們中間會打斷你們姊妹的興致,”張氏謙虛地笑道。

“明明是三舅母客氣,三舅母反倒說我客氣!三舅母肯來,我們是求之不得的,大舅母,三舅母,你們請坐罷,”琴陪笑道。

“三嬸,今天是媽請客,你要多吃酒,”淑華插嘴說。

覺新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喊黃媽把酒燙好拿來。”綺霞答應一聲連忙走出去了。

“三弟妹,不要客氣了,請坐下罷。芸姑娘,琴姑娘,你們也都請坐,”周氏讓道。衆人還謙讓一番,後來才坐定了。

周氏嗑着瓜子跟張氏講了兩句話,她看見衆人都現出拘束的樣子,便鼓舞地說:“今天我們只算是‘扮姑姑筵,大家不要顧什麼長輩幼輩,要隨便一點纔好。太拘束了,反而沒有意思。”

“是啊,我也覺得要隨便一點纔好,”張氏附和地說。她又對淑華說道:“三姑娘,你平日興致最好,愛說愛笑,今天不要因爲我同你媽在這兒就顯得拘束了。其實我們也喜歡熱鬧的。”

“我們吃菜罷,”周氏拿起筷子向衆人讓道。

“大家看,還是大舅母客氣,”琴抿嘴笑道。

“大哥,我還怕你不來了,你吃過飯嗎?”淑華帶笑問道。

“飯吃完了,我才走的。我還跟那個姓李的佃客吃了兩杯酒。他們還沒有散。三爸還在跟他們講今年收租的事情。我打起媽的招牌,又說要陪枚表弟,才走出來了,”覺新紅着臉興奮地說;他回過頭向門外叫了一聲:“酒!”

綺霞和黃媽兩人拿了酒壺進來。黃媽對翠環說:“翠大姐,你們兩個斟酒。我去端菜。”翠環答應一聲從黃媽的手裡接過了酒壺,拿着它和綺霞一同到席前去。

周氏看見酒來,便帶笑對琴說:“琴姑娘,你說得有理。現在就先罰我吃杯酒。過後我還要跟你猜拳。”她把面前的酒杯端起來喝了一大口酒。衆人都跟着她把酒杯放到脣邊。

黃媽端了第一道菜來,就留在這裡。第二道菜是張嫂端進來的。她把菜碗交給黃媽,便又出去,碗由黃媽端上桌子。翠環、綺霞兩人拿着酒壺到各人面前去斟酒。

吃了兩道菜,周氏便對琴說:“琴姑娘,現在猜拳好不好?三拳兩勝,三次一杯酒。”

“我不敢跟大舅母猜,”琴笑着推辭道,“我猜得不好。”

“我不見得就比你好,我也難得猜拳,”周氏說。

“琴姑娘,你不要客氣了。猜拳不過助興。今天大家高高興興的,你也不推辭了,”張氏在旁勸道。

“琴姐,做事要痛快,你怕吃酒,我替你吃好不好?”淑華激勵道。

“好,我陪大舅母猜。不過我實在不會吃酒,每次吃半杯罷,大舅母覺得怎樣?”琴望着周氏說。

“也好,就依你,”周氏滿意地答道。她一面又吩咐綺霞和翠環快把酒斟好。她看見兩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滿了,便望着琴做了手勢。然後把手放出去,一面叫道:

“五經魁首。”

琴也含笑地放出手去,她叫了一個“四喜”。衆人感到興趣地旁觀着。

她們兩人都猜得不大好,不過琴更差些,她的聲音也不響亮。猜了三下,琴便輸了一拳;接着再猜四下她又輸一拳,便望着酒杯說:“我原說不會猜,現在果然輸了。”

“琴姐,不要多說,快吃酒,”淑華催促道。

“第一次不算什麼,我也猜得不好。”周氏高興地說。

第二次開始,周氏又勝了一拳。

“琴姐,小心點,”淑華提醒道。

“琴妹,我替你猜好不好?”覺新忽然自告奮勇地說。

“不要緊,還是我自己猜,”琴帶笑說。她又把手放出去,猜了七八下她居然勝了一拳,接着她又勝一拳。她快樂地說:“大舅母輸了。”

“媽吃酒,媽輸了,媽可以多吃一點,”淑華得意地說。“綺霞,給太太斟酒。”

“三女,你應該幫我纔是,你怎麼倒幫起你琴表姐來了?”周氏喝了半杯酒,帶笑地埋怨淑華道。

“大嫂,你不曉得年輕人總是幫年輕人,”張氏帶也一點感慨地說,她勉強地笑了笑。衆人聽見這句話,都想起遠在上海的淑英來了,連淑華也呆了一下。

“琴姑娘,邊一次你贏不了!”周氏連忙用這句話來攪動剛剛靜下去的空氣,她又把手放出去。琴先贏了一拳。周氏也贏一拳。但是最後還是琴得勝了。

“這是大舅母讓我的,”琴笑道,她看見周氏又喝了半杯酒。

“琴姑娘的拳很不錯。芸姑娘,你跟她猜猜看,”周氏鼓動芸道。

芸正有這個意思,經周氏一說,便對着坐在她旁邊的琴說:“琴姐,我們照樣猜三次。”

琴躊躇一下,然後笑答道:“好,不過我以後再不猜了。”

“還有我呢,”覺新在一邊靜靜地說。

“還有我,”覺民也說,他的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

琴詫異地看覺民一眼。他微微地點一下頭。

“你也來?”淑華驚奇地說。

“我爲什麼不來?難道我就不能猜拳?”覺民含笑地反問道。

“那麼還有我,我也要跟琴姐猜拳,”淑華正經地說道。

“你也要猜?你幾時學會的?”琴奇怪地問淑華。

“我跟你猜雞公拳,”淑華極力忍住笑答道。

“三表妹,虧你說得出。又不是三歲小孩,還猜雞公拳?”琴噗嗤地笑起來,衆人都笑了。

芸揩了揩嘴,便催促琴道:“琴姐,我在等你。”

“我倒忘記了,”琴側過頭答道。

“我猜不好,你不要見笑,”芸謙虛地說。

這一回她們也是猜三次。第一次芸贏了。周氏馬上說:“現在芸姑娘要替我報仇了。”

以後兩人各勝一次,算來還是芸得到勝利。

“現在該我來了,”覺新看見琴喝了酒,便從容地說。

“不行,我不來,”琴有點着爭地說。“我不是贏家,大表哥,你不要向我挑戰。你跟芸妹猜罷,她的拳比我猜得好。”

“大表哥,你不要相信她的話,”芸連忙分辨道,“琴姐比我猜得好,她剛纔是讓我的。”

“拳是芸姑娘猜得好一點.,琴姑娘也不錯,”張氏插嘴說。

覺新望着芸道:“芸表妹,那麼我就跟你猜,我多半會輸給你。

“這纔不錯,大表哥真是個明白人,”琴故意稱讚道。

“不行,我不會吃酒,”芸替自己辯護道。

“芸表姐,你還說不會吃酒?你臉上有一對酒窩。哪個說有酒窩的人不會吃酒,我不信!”淑華起勁地說。

“芸姑娘,等一下猜罷。先吃點菜,免得菜冷了,”周氏拿起筷子勸菜道。

“好,芸表妹,先吃點菜罷,等酒燙來了,我們再來猜,”覺新附和着周氏的話。

他們吃了兩道菜,酒燙來了。覺新吩咐翠環、綺霞換上熱酒,他便開始跟芸猜拳。

覺新的聲音很響亮,他把臉都掙紅了。芸始終帶着微笑溫和地吐出她的數目。她接連贏了兩次,第三次才該她喝酒。

覺新不服輸,起勁地說:“這回不算,芸表妹,我們重新來過。”

“你跟琴姐猜罷,我猜得不好,”芸推辭道。

“你是贏家,大表哥要報仇,當然找你猜。況且你酒吃得很少,輸給他也不要緊,”琴在旁邊慫恿道。

“大姑媽,你看他們都欺負我。你不給我幫忙?”芸撒嬌地對周氏說。兩個酒窩明顯地在她的臉上露出出來。

“芸姑娘,你說得怪可憐的。你不要害怕。你只管多猜,你吃不了酒時我代你吃,”周氏笑道。

“好,三表妹,四表妹,聽見沒有?我們吃不了酒時,大舅母都會替我們吃,”琴立刻對淑華姊妹說。

“啊喲,哪個說的?”周氏笑起來說。“琴姑娘,你當面扯謊。我說的是三女她們吃不了酒時請琴表姐代吃。”

“這樣說,大舅母不心疼我了。我真可憐,吃不了酒也沒有人肯代我吃,”琴裝起乞憐的樣子說。

“不要緊,二哥會代你吃。”淑華插嘴道。

“三妹,你爲什麼無緣無故扯到我身上來?我又沒有惹到你,”覺民在對面抗義道,他給琴解了圍。

“我說的是真話。琴姐吃不了酒時,你應該代她吃。”淑華故意正色地答道。她卻又側過頭去對着琴暗笑地動了動眼睛。

“芸表妹,讓他們去開他們的玩笑。我們還是猜拳罷,”覺新對芸說。

“不過這回猜完了,大表哥要認輸纔好,”芸天真地抿嘴笑道。

“那自然,輸了哪兒有不認輸的道理?”覺新爽快地說。

衆人都注意地看着覺新跟芸猜拳。覺新猜得最起勁。結果他贏了兩次。

“如何?”覺新得意地說。

芸喝了酒,她的粉臉上略略泛起一點紅暈。覺民忽然站起來說:“芸表妹,現在輪到我了。

芸連忙站起來,帶笑地搖頭說:“二表哥,我夠了,我再不能吃酒了。”

“不要緊,你輸了,媽代你吃,”淑華插嘴說。

“三女,你怎麼推到我身上來了?你倒不給我幫忙?”周氏含笑地推辭道。

“我看芸姑娘再吃一兩杯還可以。”

“芸姑娘,我還沒有跟你猜過,等你跟你二表哥先猜了,我也要來試一試,”張氏湊趣地說。

“不行,這樣我一定要醉倒了,”芸笑着坐了下來。她有點着急,一時想不出應付的辦法。

“那麼,芸表妹,你對我獨獨不肯賞臉了,”覺民故意激她道。

“二表哥,這是哪兒的話?我實在不能吃了,你饒我這回罷,”芸微笑着,略帶一點爲難的樣子懇求道。

覺民的心有點軟了。這時琴出來說情道:“二表哥,你看人家在告饒了,你還忍心逼她。放過她這回罷。”

“琴姑娘真會講話,”周氏稱讚道。“做好做歹都是她。逼芸姑娘猜拳的是她,現在講情的也是她。”

“那麼應該罰她吃酒,”淑華插嘴道。“二哥,你敬琴姐一杯。”

“爲什麼該我敬,你自己不可以敬?”覺民反駁道。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淑華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來,逼着琴喝酒。

琴看見推辭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華也喝了半杯,她爲了忍住笑差一點把酒嗆出來。

琴害怕別人輪流向她敬酒,便向衆人提議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樣吃不大好,我們還是行令罷,再不然唱歌講故事也好。”

“我贊成行急口令!”淑華接下去大聲說。

“急口令也不錯。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孫二孃’了,”琴答道。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贊同,她還取笑地說:“別人總說我講話講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佔便宜。”

周氏這樣一說,便沒有人表示異議了。於是各人都認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綽號,開始行起急口令來。

話愈說愈快,笑聲愈來愈多。每個人都被罰過酒,不過其中被罰次數最多的是枚少爺和淑貞,這兩個寡言怕羞的孩子。兩張瘦小的臉發紅,兩對眼睛畏怯地望着別人。他們羨慕別人,卻不瞭解他們爲什麼處在跟別人不同的境地。

黃媽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火腿燉雞,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雞很肥,佃客下午剛送來的。大家多吃一點,”周氏拿起筷子說。衆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調羹放到那個大碗裡去。

酒喝夠了,菜吃飽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了紅雲。黃媽把一碗冰糖蓮子羹端上桌子。衆人的眼光集中在那個大碗裡面。酒令已經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調羹。甜的湯解了口渴,使人們感到一陣爽快。淑華還覺得不夠,覺新喝得很少,他們叫綺霞端上來兩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該沒有醉罷?”琴關心地望着覺新問題道。

“還好,今天不覺得怎麼樣,”覺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過這麼多,那回你卻大吐了,你還記得不記得?”淑華笑問道。

覺新好象臉上受到一股風似的,他把頭動了一下,看了看淑華,又看琴,看芸。他點一個頭,低聲答道:“我記得,就在這兒。”

“你在後面天井裡吐了一地。……我記得還是蕙表姐看見你吐的,”淑華興奮地說,她的臉上還帶關笑容。她記住的只是那件現在說起來是可笑的事,她並沒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個人如今在什麼地方。

琴瞅了淑華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該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該提起那個已經被忘記了的人的名字。淑華卻完全不覺得她說了什麼不應該說的話。

“我記得很清楚,也是在這兒吃飯……”覺新低聲答道。

淑貞忽然打斷了覺新的話,她說了一句:“還有二姐。”她的聲音裡充滿着懷念。

這一次彷彿真有一股憂鬱的風吹到桌上來,衆人都不想開口了。他們的本來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讓痛苦的回憶佔據了。他們的心在掙扎,要擺脫掉這些回憶。

覺新卻是例外,他也在掙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們從空虛中拉出來。他常常以爲他自己就靠着這些若隱若現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說: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們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邊,聽泉水的聲音。我還記得我向蕙表妹敬過酒……”

“是的,我們說是給蕙表姐餞行,”淑華插嘴說,她的聲調也改變了。

芸幾次想說話,卻又忍住了。最後她終於帶着悲聲說:“姐姐後來回到家裡還對我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快樂的聚會……”她驟然把以後的話嚥住,她想着:現在卻又輪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嘆息道。她看見黃媽把下飯的菜端上來,便對芸說:“現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們隨便吃點飯罷。”

“我不想吃了,多謝大姑媽,”芸客氣地答道。

“多少吃點罷,”周氏勸道,她又對琴說:“琴姑娘,你也吃一點。”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罷,”琴客氣地說。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這兒就好了,”張氏忽然自語地說。

“少個二表妹,大家也少了興致,”琴接口說。

“其實要不是她父親那樣頑固,二女哪兒會走?都是他自己鬧出來的。他現在連二女的名字也不準人提!”張氏氣惱地抱怨道。

“平心而論,三弟的確太固執。不過這種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學,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過女兒家在外面拋頭露面總不大好,”張氏沉吟地說;“現在她在上海不曉得怎麼樣?我總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們過得有意思,不說別的,她連西湖也逛過了,”淑華羨慕地說。

“豈但有意思,她將來一定比我們都有用,”琴暗示地說。她有意用這句話來激勵淑華姊妹。

席散後,大家談了一會兒,二更鑼響了。枚少爺着急起來,他彷彿看見父親的發怒的眼睛責備地望着他。他喜歡這個地方,卻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喪地告辭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較自由的,因爲她沒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干涉她的行動。她的居孀的母親又不願意過分地拘束這一顆渴求發展的年輕的心。芸看見覺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門,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爲什麼不應該有自由和快樂?但是沒有人替她回答這個問題,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覺新和枚少爺下了船,翠環划着船送他們出去。月亮已經升在高空。水明如鏡,上面映出樹影,山影,月影。綺霞剛劃了另一隻船把周氏和張氏送走。一點昏黃的燈光還在前面搖動,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樹叢中了。從月洞門內飄出一陣笑聲。淑華的年輕的、永遠愉快的聲音撫慰着覺新的疲倦的心靈。笑聲漸漸地淡下去,在他的耳邊響着有規律的划槳聲和私語似的水聲。他們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爺,要不要把燈‘車’小?”翠環年見月光沒遮攔地照下來,覺得那盞風雨燈的紅黃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問覺新道。

“好,你把亮‘車’小點,”覺新點頭同意地說。

翠環放下槳,把燈光轉小。船中反而業得明亮了。

覺新回頭去看後面,岸上象鋪了一層雪,月洞門內的山石和芭蕉並不曾遮住從房裡射出的燈光。但是船在轉彎了。

“大表哥,我真羨慕你們,”枚少爺忽然嘆息道。

覺新的臉上露出了苦笑,他憐憫地說:“你今天說過兩次了。”

枚又不響了。他癡癡地仰起頭望着無雲的藍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橋,那裡沒有燈光,全塗上冷冷的銀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大說話?”覺新關心地問道;“我沒有醉?”

枚埋下頭順口答道:“我沒有醉,我在聽你們講話。”覺新不響。枚又解釋地說:“我平日在家裡就少說話,爹似乎不大高興我多說話。”

枚少爺的柔順的調子激起了覺新的反感。覺新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

船要經過橋下了,翠環警告他們道:“大少爺,枚少爺,要過橋了,你們小心點。”

“曉得,你劃罷,”覺新答道。

船過了橋,緩緩地向前流去。釣臺已經可以望見。覺新記得他先前還在那上面同枚談話,給了枚一些關於保養身體的勸告。這個年輕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面。他奇怪:他們已經在花園裡消耗了一天的光陰了!沒有別的聲音,除了水波的低語。柔軟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樹木,房屋似乎隱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夢裡。他一定是在做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枚少爺忽然鼓起勇也囁嚅地說。

覺新詫異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話儘管說。”

“你一定知道人是爲着什麼而生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件事。我想來想去總想不明白。我不曉得人生有什麼意思,”枚誠懇地、苦惱地說,他只擔心他不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他這時所想到的一切。

這個意外的問題把覺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這一顆不曾有過青春的年輕的心。他對這個問題已經是十分陌生了。這些年來,他不曾想過,也不敢想到它。人爲着什麼而生?人生有什麼意思?他處在這樣的環境裡,眼看着年輕的生命一個一個毫無理由地被人摧殘,他自己所珍愛的東西也一個一個地被人奪去,人們甚至不肯給他留下一點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夠說什麼呢?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回答呢?他覺得他的略微發熱的臉上有了涼意了。

“我覺得活着也沒有多大意思。好象什麼都是空的,”枚少爺看見覺新不講話,好象在思索什麼似的,他猜想覺新也許沒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說道:“我想來想去,覺得什麼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空!空!空!”覺新只聽見這幾個字在他的耳邊轉來轉去。它們逼着他。他着急起來,掙扎地接連說:“不!不!……”過後他覺得清醒了,他把聲音放平和一點,他再解釋道:“你不要這樣想。萬事不能都說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聲。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說:“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樣地圓,照樣地缺。它什麼事情都見過。”但是他並沒有回答枚的主要的問題。

“我也不曉得是空非空,不過”枚沉吟地說,“我覺得沒有什麼事能夠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曉得我做什麼事對,什麼事不對……”

“是非當然是很明顯的,”覺新插嘴說,他不能夠解決大的問題,只有在小處隨便發揮一下。這不是取巧,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發痛,回憶又來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從這個問題的拘束中自拔出來。

“我的意思是這樣,”枚訴苦似地說:“我想做的事全沒有做過。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錯的。不過我自己有時又很痛苦。我看見二表哥他們跟我完全不同。他們好象隨時都很高興。他們跟我簡直是兩種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們對還是我對。可是我常常羨慕他們。”

“那麼你爲什麼不學學二表哥呢?你年紀輕,希望大,”覺新同情地說。

“我怎麼能夠學二表哥?他知道的東西那麼多!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曉得爹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枚絕望地說,他從來就沒有自信心。剛纔是他自己微微打開他的心靈的門,現在別人正要把腳踏進去,他又突然把門關上。他害怕別人進入他的心靈,看見那裡的混亂和空虛。

覺新並不瞭解枚的心情,還以爲枚說的只是年輕人的謙虛話。他仍然同情地勸導枚說:

“其實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學還來得及,他可以給你幫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氣。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輕多了。”

枚悲觀地搖搖頭說:“你不曉得爹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他不肯放鬆我。爹反對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見得就會錯。我聽爹的話聽慣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亂,軟弱……這人年輕人的話裡就只有這些東西。常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麼,他想:“難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話。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於不得已的。這個年輕人呢?難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願忍受那一切,承認他的父親並沒有做錯?”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應了兩個“嗯”字。

“我沒有一個指導我的先生,我也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爹好雖好,然而他是一位嚴父,”枚看見他不能從覺新那裡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見,有點失望,他寂寞地說;“姐姐在時,她倒還關心我的事情。現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覺得什麼都是空的,不過是一場夢。她去年此時還同我們在一起,現在她的棺材上塵土堆滿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靜,姐夫也不管……”他說得淚水似乎要從他的聲音裡噴出來,他把嘴閉上了。

覺新聽見枚的話,絕望的思念絞痛了他的心。蕙的帶着悽哀表情的面顏浮上他的腦際,她含着眼淚對他微笑,她低聲說:“大表哥,你要好好保養身體;”她又說:“你照料照料枚弟。”他無可如何地舉頭望天,清澄的藍天中也現出了那同樣的面貌。依舊是那一對關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這是取後一個關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諒地在心裡默默說:“你看,我能夠做什麼呢?你叫我怎麼辦?”

“大少爺,枚少爺,上岸罷,船靠好了,”翠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趕走了蕙的面顏。她把風雨燈轉亮了。

覺新彷彿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應了一聲,周圍的景象完全改變了。船靠在水閣前面湖濱一株柳樹旁邊。風雨燈的帶黃色的光驅散了四周的月影。柳葉遮住了他們頭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輝仍然穿過柳條中間的縫隙落到他們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緞子鋪在地上,有時被風吹着微微地飄動。覺新看了坐在對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臉白得象一張紙,他雖然不能夠看清楚臉上的表情,他也覺得彷彿脊背上起了一陣寒慄。

“好,我先上去,”覺新答應一句,站起來,上了岸。枚少爺在船中,身子微微搖晃,他露出膽怯的樣子。覺新連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幫忙他走上岸來。翠環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樹幹上。

翠環提着風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和枚少爺在後跟着。他們走過鬆林,轉進一帶遊廊,廊外一排三間的外客廳裡沒有燈光。月亮把天井裡翠竹和珠蘭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紙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散去的,”覺新自語似地說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爺忽然抓住覺新的膀子驚叫起來。

前面遊郎欄杆上一團黑影猛然一縱,飛起來,上了那座藤蘿叢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爺聲音戰抖地說。

“這是貓兒,你不要害怕,”覺新溫和地安慰道,他對這個年輕人的過分膽怯表示着同情。

這的確是一隻黑貓,它站在假山上哭號似地叫起來。

“我有點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聲說。

“這個東西在花園裡頭跑來跑去,有時候真叫人害怕。我們也給它嚇倒過向回。如今慣了,也就不怕了,”翠環在前面說。

“枚表弟,你膽子要放大點纔好,”覺新關心地說。

他們出了一道月洞門,走入石板鋪的天井。前面還有一座屏風似的假山。

“趙大爺,開門,大少爺送客出來了,”翠環轉出假山便大聲叫起來。

管園門的老園丁老趙答應一聲,便提着鑰匙從門前小屋裡出來,開了門上的鎖,除去槓子,把門打開。翠環先出去吩咐“提轎子”。

袁成從門房裡跑出來迎接枚少爺,等着伺候他上轎。

覺新和枚少爺走出園門,轎伕正在點燈籠,他們便站在門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們也算談了不少的話。你的身體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將息。”覺新看見他們還有談話的時間,便關心地向他的年輕的表弟再進一次忠告。然後他又放低聲音說:“千萬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閒書。

“是,我曉得,”枚感激地小聲答道。

“你以後有事情,可以找我,我總會幫忙,”覺新繼續叮囑道。

“是,”枚用更低的聲音應道。

“袁成,你送枚少爺回去,”覺新看見這個瘦長的僕人彎着背站在轎子旁邊,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聲應了一句,就跑進門房去了。枚少爺還在客氣地說:“不必,”袁成已經提着風雨燈走到轎子跟前了。

覺新把枚送到轎前,枚還說了兩三句話,才走進轎子去。

轎子已經出了二門,覺新還惆悵地立在那裡。他斷念地想:又有一個年輕的生命這樣地完結了。他覺得心裡很空虛,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事。今天似乎斷斷續續地做了好些夢,現在才漸漸地醒了。

翠環提着風雨燈在覺新的旁邊立了一會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麼不愉快的思想糾纏着他。她同情覺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時就對他懷着相當的尊敬,爲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還暗暗地感激他和覺民。這時她忍不住感動地低聲說:“大少爺,回去罷,琴小姐她們在等你。”她的聲音非常柔和。覺新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純潔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溫和地答道:“現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順便問她一句:“你沒有事嗎?”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說:“三太太恐怕要使喚你,你就從大廳上回去罷。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緊,太太吩咐過讓我就在花園裡頭服待少爺小姐。大少爺今天一定累了,還是讓我把大少爺划過去,”翠環懇切地帶笑答道。

覺新想了想便說:“也好,那麼難爲你了。”

“大少爺,你總是這樣客氣。我們丫頭給你做點事情,還要說‘難爲’?……”翠環帶笑地說。

“這也不算客氣。你們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況且你又不是我們這一房的丫頭,”覺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見老趙在上花園正門上的槓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這個老園丁道:“老趙,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陣了。四五個人都吃醉了。有個人不曉得爲啥子事情哭得好傷心!他只是跟三老爺、四老爺作揖,勸也勸不住。後來還是劉大爺把他拉出去,坐轎子到客棧去的,”老趙嘴一張開,好象就沒法閉上似的,嘮嘮叨叨地說個不休。覺新皺着眉頭勉強聽完,“嗯”了兩聲,就轉過假山走進去了。翠環默默地跟在後面。

他們一路上再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兩個人的腳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們便到了湖濱系船的地方。翠環把燈放下,解開了繩纜。覺新拿起地上的燈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後便又把燈光轉小了。翠環也下了船,她拿起槳把船撥往湖心去。

“大少爺,二小姐這兩天有信來沒有?”翠環劃了一程忽然問道。

覺新正望着天空,想着一些瑣碎的事情,聽見翠環的問話,便埋下頭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幾天來的那封信。二小姐還問起你。你們兩個人感情倒很好。”

“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們也曉得感恩,”翠環帶着感激和懷念地說。

這幾句話頗使覺新感動。他好象在什麼地方聽見過這同樣的話。這決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說:“啊,我記起來了。你去年還跟我談過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興我。你倒是個忠心爲主的人。”

“大少爺,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敢不高興大少爺?”翠環連忙分辨道。“其實要不是靠了大少爺、二少爺同在上海的三少爺,二小姐哪兒還有今天?說起來我倒應該多謝大少爺。”聲音清晰,又帶溫柔,這是從真誠的心裡吐出來的話。覺新不覺驚訝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臉上。

翠環正仰起頭,她的整個臉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額上覆蓋着劉海,髮鬢垂在她的面頰兩邊。兩隻眼睛充滿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的清輝下燦爛地發光。整個年輕的瓜子臉現出了一種謙遜的純潔。

“你感謝我?”覺新起初還驚奇地問道。後來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動了。他覺得有一種感情壓迫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這樣地大,但是他如今什麼也沒有了。

“這也是二小姐的福氣,有一個象你這樣的丫頭,我下回寫信去告訴她,”覺新誠懇地稱讚道。他的心裡又來了不少悔恨的念頭。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許多往事,但是總跳不出一個圈子:他仍舊愛這個人間,不過他對自己卻完全絕望了。

這不是平常的聲音,它泄露了覺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環也能夠了解一點,她也被這真誠的聲音感動了。她低聲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爺、二少爺這樣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氣。”

人對別人的關心竟然有這樣的深切!她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愛護淑英,連他對淑英也不曾表示過這樣的關心。這種不自私的精神卻存在於所謂“底下人”中間,他似乎在窒悶中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但是她是在譏諷他嗎?他明明沒有權利得到那樣的稱讚。在慚愧中他增加了對自己的絕望。他癡呆似地沉溺在思索裡。

“大少爺,當心!過橋了,”翠環提醒道,她用力划着船從橋下過去。湖心亭似乎壓在他們的頭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後了。它靜靜地立在橋上,關着它的窗,隱藏了它所見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爺,二小姐還會不會回來?“翠環又問道,她不知道他這時的心情。她發出這句問話,一則,這是一個時常折磨她的問題,二則,她想打破覺新的沉默。

覺新望着翠環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只吐了兩個“嗯”字。

這對翠環是一個意料中的打擊。她以爲覺新有的是一個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線希望消失了。她帶了一點恐懼地再問道:“大少爺,是不是二小姐就不會回來了?是不是真象三小姐先前說的那樣,三老爺不要她回來?”

覺新不能夠閉口不作聲。他居然勉強地說出自己害怕聽的話來:“我看,二小姐不見得就會回來。哪兒有飛出去的鳥還回到籠子裡來的?”以後應該還有別的話,他卻咽在肚子裡了。他在對自己說:我還留在籠子裡,我會永遠留在籠子裡。

“啊,”翠環痛苦地輕輕叫了一志。她再沒有機會說別的話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聽見了淑華們的笑聲。

覺新走進裡面,剛轉過山石和芭蕉,便聽見淑華在屋裡說話:“別人討厭我,罵我,說我怎樣怎樣,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相干?我不象大哥。他是個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沒有辦法……”

他覺得後面兩句話有點刺耳,他聽不下去,便故意咳一聲嗽,放重腳步走上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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