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新回到家中,看見覺世一個人在大廳上玩。他剛走出轎子,覺世把他望了望,忽然轉身往裡面飛跑。他也不注意,便垂頭喪氣地往裡面走去。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意外地發現淑華和翠環都在那裡,一個俯在寫字檯上專心地讀書,一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編織絨線。她們聽見他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驚喜地站起來,帶笑地迎接他。
“我本來就要睡了,聽說商業場失火,我很擔心,我想等你回來問一下,纔拿了書到你這兒來讀。恰好三爸又差翠環來喊你,我便要她拿了活路到這兒來陪我,”淑華親熱地解釋道。
“大少爺,我在這兒等你。三老爺說過等你回來就請你去一趟。三老爺也很着急!”翠環帶笑地說道。她看見覺新滿面塵土,便殷勤地說:“大少爺,我給你打盆水來,先洗個臉罷。”她不等他表示意見,便把絨線放在方桌上,走進內房拿臉盆去了。
“大哥,現在火熄了沒有?燒了多少間鋪子?”淑華把書收好拿在手裡,關心地問道。
“燒光了,恐怕一間也留不下來,”覺新搖搖頭,疲倦地答道,他在活動椅上坐下來。
“奇怪,怎麼這些事情偏偏會湊在一起?”淑華不愉快地說。
“媽回來了嗎?”覺新順口問道。
“先前袁成回來說,媽今晚上不回來了,媽害怕外婆心裡難過,留在那兒多勸勸外婆,”淑華答道。
“好,你回屋去睡罷,你明天一早還要上學,”覺新嘆了一口氣,溫和地對淑華說。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阻止了淑華的回答,門簾揭起,王氏和陳姨太帶着覺世從外面進來。淑華馬上掉轉身子避進內房裡去。覺新皺起眉頭勉強站起來招呼她們。
“大少爺,我同四太太請你拿的錢拿到沒有?”陳姨太走進來,似笑非笑地劈頭問道。
“什麼錢?我還不明白,”覺新莫名其妙地說。
“我們今天不是請你去拿回公司裡頭的存款嗎?”陳姨太正色地說。
“陳姨太,我還是不明白。你幾時說過拿錢的話?”覺新驚疑地說。
“四太太,你聽!不是你也在場嗎?我們說得清清楚楚的,火一燒他就忘記了,”陳姨太故意冷笑地對王氏說。
“是啊,說得清清楚楚的:今天一定拿回來。怎麼會變卦?莫非大少爺故意在說笑?”王氏裝着毫不在乎的樣子答道。
覺新現在明白她們的用意了。這種小的狡詐激起了他的憤怒。他理直氣壯地說:“四嬸,陳姨太,我今天的確沒有聽見你們說過。只要你們提起一句,我也會把錢取回來。”
“我沒有說?你敢賭咒!”陳姨太掙紅了臉吵鬧地說。
“陳姨太,你真笨!賭咒又有什麼用處?事情既然說明白了,哪個錯就該哪個擔當。我們的錢原說過要今天拿回來的,一定是大少爺忘記了。現在商業場一燒,錢是拿不出來的了。我月底就要錢用。你也少不了錢。無論如何我們總要請大少爺想個法子,”王氏附和地對陳姨太說,話卻是說給覺新聽的。
覺新只覺得有一把利刀在他的腦子裡攪來攪去,他受不住這樣的折磨,他更受不住以後的沒有終局的吵鬧和侮辱(這是他可以預料到的)。他不能夠戰敗她們,他又不能夠向她們求饒(他知道求饒也不會有效果)。他要的是安靜,他要的是面子。他不知道狡詐,他更不懂權變,他在這種時候甚至不能夠冷靜地深思。所以他終於忍住氣直率地對她們說:“好,四嬸,陳姨太,就算你們說過,就算我忘記了。我現在賠出來就是了。陳姨太取過三百塊,還有兩百;四嬸還有一百塊。我後天下午把錢送過來。”他的臉也掙得通紅,他說完竭力咬嘴脣,因爲他害怕他會在她們的面前氣得淌出眼淚。翠環早端了臉盆進來,便絞了臉帕給他送過去。他拿起臉帕仔細地在臉上揩着,不願意再對她們講一句話。
“陳姨太,我們走罷,大少爺既然說得這樣明白,我們也用不着多說了。大少爺說話自來是說一句算一句的。我們就等着他後天送錢來罷,”王氏滿意地對陳姨太說,但是她的話裡還帶了一點諷刺的味道。她們進用輕蔑的眼光看了覺新一眼,就帶着覺世大模大樣地走出去了。
“好香,”翠環生氣地小聲說。
“讓你們都來逼罷,我曉得總有一天要把我逼死,你們才甘心,”覺新揩好臉把臉帕遞給翠環,眼睜睜地望着她們走出去,還聽見她們在外面發出笑聲,他忍不住氣惱地自語道。
“大少爺,”翠環痛苦地在旁邊喚了一聲。她關心地說:“大少爺怎麼說起這種話來?爲這種事情生氣也值不得。”
覺新驚訝地看她,那一雙秀美和眼睛裡貯滿了清亮的淚水,好象寶玉似地在發亮。這似乎是另一個人的眼睛。他覺得一股熱慢慢地在身體內發生了。他感激地望着她,一時答不出話。
淑華從內房裡跑出來,又聞到了陳姨太留下的香氣。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老妖精,我恨不得打她們幾個嘴巴!”她又愛護地抱怨覺新道:“大哥,你也太好了。她們的錢又不是你拿去用了,爲什麼該你賠出來?明明是她們不要臉,看見商業場燒了,在你這兒耍賴,你還要上她們的當!是我,我一定不賠,等她們自己找公司要去!”
“三妹,你還不明白,這筆款子是我經手的,”覺新痛苦地搖搖頭,彷彿受了很大的冤屈似地辯解道:“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算是我這一輩子倒楣,偏偏碰到她們,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總不相信你那些辦法,你說這幾年來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二哥、三哥他們都說你的作揖主義只害了你自己,害了你喜歡的人,”淑華氣惱地反駁道。
在外面三更鑼響了,沉重的金屬的聲音好象發出警告來證實淑華的話一樣。覺新不能夠再替他自己辯護了。
第二天上午覺新到商業場去。轎伕不得不把轎子在街口放下來。商業場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是這樣的多,把一條街都塞滿了。覺新慢慢地走到商業場門口。巍峨的門樓仍然完好地聳立在那裡,他從大門往裡面一望,只看見一大片磚瓦堆,和三三兩兩、搖搖欲墜的焦黑的斷壁頹垣。門內有一條勉強可走的路。守門的警察認識他,便讓他順着這條路走進裡面去。
他剛剛走了幾步,便有一股悶人的熱氣夾着焦臭迎面撲過來。他踢開絆腳的碎石、破磚,愈往前走,這樣的氣味顯得愈濃,還有薰眼刺鼻的煙霧來包圍他。除了磚瓦堆,他看不見別的東西。到處都是磚瓦堆,沒有一間半間他認識的房屋。他走過,一些人在招呼他(人數不多),是熟識的商店店員的面孔。他們有那些磚瓦堆中掏什麼東西。有些堆裡還在微微冒煙。人們不斷地提了桶把水往上面澆。
完了,什麼都完結了。他找不到事務所的一點痕跡,只有兩三個雜役立在磚瓦堆旁邊寂寞地談話。這便是他幾年來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在那裡徘徊了一會兒,便往外面走了。
覺新從商業場出來又到黃經理家裡去。黃經理早到章總經理家報告商業場燒燬的情形去了。幾個同事都在這裡等候黃經理。大家隨便談了一陣。黃經理帶着倦容回來了。他要大家靜候公司總經理的指示(下星期內公司要召集臨時股東會議)。
覺新在黃家吃了飯告辭出來,又到一家相熟的銀號去。他要賠償王氏和陳姨太的三百元存款,自己手邊的現款不夠,只好向那家銀號借貸。這家銀號跟覺新有往來,覺新平日的信用又好,所以借款的事一說就成功了。
覺新把事情辦完,又到周家去。枚少爺的屍首剛剛經過大殮,他無法再看見死者的面容。靈柩停在內客廳裡,枚少奶穿着孝服匍匐在靈前痛哭。芸也在旁邊哀泣。陳氏兩眼紅腫,正在跟周氏、周伯濤兩人商量在浙江會館裡租地方設靈堂成服的事。周伯濤看見覺新進來,一把拉住他,求他幫忙辦這些事情。
覺新帶着一身的疲乏來到周家,他只想早回家休息。但是他又不便向周伯濤表示拒絕,只好一口答應下來。他在周家坐了一陣。馮家大少爺忽然來了。他又陪着客人談了一些話。等到客人走後,他才又坐上轎子,到浙江會館去。
覺新在會館裡辦好交涉以後回到周家,看見覺民在那裡同芸講話。覺新把交涉的結果向周老太太們報告了。周伯濤還要留他做別的事情。但是覺民忽然在旁邊對他說:“大哥,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身體不舒服罷?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
這樣的話似乎有不小的魔力,覺新馬上覺得那一點最後的自持力量也完全消失了。他的兩腿忽然發軟,身子也搖晃起來。他站立不穩,好象立刻就要倒下去似的,他有氣無力地應道:“我頭有點昏,我恐怕要病倒了。”他連忙把身子緊緊靠住那張方桌。他的慘白色的臉和發青的嘴脣證實了他的話。
這樣一來,周伯濤不好再麻煩覺新了。周老太太、陳氏、徐氏她們都勸他立刻回家休息。周氏還囑咐覺民送他回去。
周家給覺民僱了一乘轎子來,讓這兩弟兄都坐了轎子回家。
他們到了高家,大廳上闃無人聲,他們彷彿走進了一座古廟。覺新向四面張望一下,忽然感慨地說:“現在連讀書聲也聽不見了。”
“你身體這樣不好,你還管這種閒事!”覺民關心地埋怨道。
“如今什麼事情都變了。我近來總有一個感覺:我們不曉得在這個公館裡頭還可以住多久,我看我們這個高家遲早總會完結的。我天天都看見不吉的兆候。”覺新象在做夢似地帶着痛苦的表情(還夾雜了一點恐怖)說。
“坐吃山空,怎麼會不倒?”覺民賭氣似地答道。
“你真奇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有點不明白你。”覺新驚愕地望着覺民低聲說。
覺民不回答,卻拍拍覺新的肩膀說:“大哥,我看你很累,不要說話了,還是進去睡一會兒罷。”
覺新聽從覺民的話,默默地轉進拐門往裡面走了。裡面也是一樣地靜寂。右廂房階下天井裡放着一把空藤椅,石板過道兩旁放着幾盆沒有花的小樹。一隻麻雀在過道上寂寞地跳來跳去。
他們進了覺新的房間,覺新立刻坐倒在活動椅上,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對覺民說:“今天虧得你救了我。我真累極了。”
“我看你神氣不對,你早就應該休息的,”覺民順口答道。他看見覺新閉上眼睛在養神,他發覺他的哥哥比前一年更憔悴了:額上隱隱露出幾條紋路,臉頰也陷進去了,眼皮下也現出了皺紋。他不禁痛苦地想道:“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年輕有爲的人衰老成這個樣子?”他忽然在覺新的臉上瞥見了枚少爺的面容。他感到驚懼和悲憤地喚一聲:“大哥。”覺新吃驚地睜開眼睛看他。他痛苦地懇求道:“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這種生活簡直是慢性自殺!”
“我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下去的,”覺新茫然地應道,他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什麼意義。
“大哥,你不要怪我,我說老實話,你這樣生活下去無非白白犧牲了你自己,覺民警告地說。
“我自己並不要緊,只要對別人有好處,”覺新打岔地辯道。
“你想想看,你對別人有過什麼好處?我舉出幾個人來:大嫂,梅表姐,蕙表姐,四妹,枚表弟……”覺民正色地反駁道,他只想喚醒覺新的迷夢,卻忘記了他的話怎樣地傷害哥哥的心。
“你不要再說了,”覺新突然變了臉色求饒似地揮手道。
覺民看見覺新的痛苦表情,有點後悔,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還拿那種話折磨他的哥哥。覺新目前更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刺激。他便換了語調用安慰的聲音說:“大哥,你還是到牀上去睡一會兒罷,我不再攪擾你了。”
覺新也不說什麼,便用手撐住桌子費力地站起來。他對覺民點點頭,說了一個“好”字,打算往內房走去。但是意外地門簾一動,秦嵩突然在房裡出現了。
“大少爺,四老爺喊我來問大少爺,股票賣脫沒有?萬一賣不脫,就請大少爺拿給我,好給四老爺帶回去,”秦嵩恭敬地說。
“房子都燒光了,哪兒還有什麼股票?”覺民生氣地自語道。他又對秦嵩說:“秦嵩。你回去對四老爺說,股票昨天在事務所裡頭”
覺新不等覺民說出後面的話,連忙打岔道:“秦嵩,你回去說我給四老爺請安,股票沒有賣脫,我明天親自給四老爺送過去,請他放心。”
秦嵩得到滿意的答覆,有禮貌地答應了兩聲。不過他退出去的時候還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覺民。
覺民眼睜睜地望着秦嵩走了,氣得沒有辦法,忍不住又抱怨覺新道:“你爲什麼不讓我老實對他說?你不要做濫好人!東西明明燒掉了!你拿什麼給他?”
“我自己還有爺爺給我的三千塊錢的股票,我還四爸一千塊錢就是了,好在這種股票現在也值不到多少錢了,”覺新回答道。
“值錢不值錢,是另外一回事。總之,是他找你代賣的,燒掉了也不該你賠,”覺民憤慨地說。
“不賠也不行。四爸昨天明明看見我鎖在抽屜裡頭,我同他一路出來的,他當然曉得是燒掉了。今天他還喊人來要,就是要我賠出來的意思。其實我也有責任,我如果帶回家,就不會燒掉了。”覺新苦澀地說。
“不過我看你今天也賠,明天也賠,我不曉得你究竟有多少家當來賠!”覺民不滿意地說。
“賠光了,我也就完了,”覺新絕望地訴苦道,他的話裡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