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霽言處得知,最近爲救災,他提議實施幾項新政,卻遭到秋家、曹家等豪門旺族的反對,以至救災事宜進展緩慢。連他當初和我商量的賣爵之事,因議爲有辱斯文、辱沒王親貴族身份,被制止,而受到多方責難的狐狸乾脆稱病不朝。?
我聽後冷笑:“大亂將至,他們卻一步也不肯退,任何利益都不願讓出,是想抱着這錦繡河山同歸於盡嗎?”?
他嘆息:“得到的,爲什麼要讓?我雖然理解,但更恥其愚蠢。”?
“你要葉平得寧陵,是擔心外患消滅後,那些不願損害自己一丁點利益的豪門,更加無法無天嗎?可葉平絕不是一枚聽話的棋子,也許最後你會引火燒身。”?
“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其實我看寧陵郡守不順眼很久了。”他淺笑,忽然岔開話題問:“你覺得曹佑思怎麼樣?”?
我皺眉想了想,才記起此人:“他還沒死?”曹家姐妹的異母弟弟曹佑思,秦楚和談的真正主持者,大水來時,他和我同坐在一條船上。?
“他命很大,而且懂得變通,不像他父兄那麼愚蠢,我打算全力支持他繼任曹家。”狐狸笑得越發陰險,肯定有人要倒黴了,果然他接着道:“寧陵郡守是他哥哥的岳父,在地方上勢力很大,爲防萬一應及早剷除。而且這個蠢材竟陽奉陰違,命其下屬各城不許放任何難民進入,還上報朝廷,說自己轄下百姓安居樂業。這回你知道雲嶺軍駐地爲什麼難民如此多了吧,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他們根本不會來這裡,簡直是逼着他們造反。既然寧陵郡守不肯開城放人,我又無權命令他,那乾脆把寧陵送給葉平好了。”?
不接受,就摧毀嗎?那秋家呢?秋家做爲固有權貴之首,如果不肯放棄某方面的權力,也許摧毀纔是最好的選擇。我一句話也沒再說,有些事情水到渠成,逼得太緊反而不好。?
這年的除夕終於來臨,雲嶺軍駐地卻一片悽清。?
葉平和衆人商議後,決定立刻偷襲寧陵,除柳靜留守外,五天前他帶着大部分軍隊走了。秋霽言表示願意去賄賂寧陵官員私開城門,所以和葉平一起離開,而我則做爲人質留了下來。當然,表面上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女眷留在駐地更加安全。?
於是,今年的除夕又只我一人,明明早已習慣獨自度過,可不知爲什麼心裡還是涌上些寂寞,縈繞不去。?
怦怦地敲門聲把沉思的我驚醒,深吸口氣,我恢復了平靜,起身開門,門外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她大約八、九歲模樣,用紅繩扎着兩根辮子,臉色有些蒼白,乾淨的衣裳上縫着幾個補丁。此時,小姑娘正怯生生的望着我,用種惟恐遭到拒絕的聲音問:“姐姐,我娘說過年湊在一起熱鬧,你要不要來我家?”說着,她指了指旁邊的屋子。?
對於這種無聊的邀請,我本沒興趣,但轉念一想這附近住的都是雲嶺軍較高級的將領,如果能和他們拉上關係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便笑着點頭答應。?
小姑娘見我和善的同意,臉上不由露出興奮神色,上來拽住我的手,催促道:“姐姐快些,我們在那邊放鞭炮,你也一起來吧!”?
結果,我被一幫小鬼團團圍住,點着那些簡陋的炮竹,看着他們興奮的手舞足蹈,彷彿擁有天下般快樂。?
隔壁家的男主人是少數幾個沒有隨軍出征的將領,女主人則是個和善的婦人,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家人圍在桌邊,被飯菜熱騰騰的氣息包圍,竟有種說不出的安樂祥和。?
“雲姑娘,不知飯菜合不合你胃口,你隨意,多吃些。”女主人的笑從心底發出,然後把整個面龐都染上了幸福。?
除夕的餃子是紅薯面的,甜中帶鹹的味道,粗糙的口感,我只淺淺嘗了一口,但同桌的人卻吃得很幸福。卑微的幸福——以前我最不屑的幸福,卻忽然感到羨慕,到底哪裡出錯了??
一隻小手把餃子夾到我碗裡,我擡頭看見身邊的小姑娘有些不捨的盯了那餃子最後一眼,對我笑道:“姐姐,吃啊!”?
吃啊,吃啊,她稚嫩的聲音在耳邊徘徊,我低頭把那顆難吃的餃子咽入腹中。?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雲嶺軍駐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盞燈,給這個節日做出樣子。可惜不但沒有增添喜氣,反讓夜色昏暗的縣城更顯悲涼。?
“年景不好啊,要不是日子沒法過,我們當家的何必乾造反這種殺頭的大罪。”請我吃年夜飯的李家嫂子如此嘆息,接着不知想起什麼傷心事,偷偷的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上元燈節也放鞭炮,但聲音比除夕小了很多,大約是各家的炮竹本就沒有多少,大部分又都在除夕已經放完。?
在一片冷清中,不遠處忽然光明大現,美麗的煙火一飛沖天,把蒼冥的夜色點燃。煙花在星空傲然怒放,又似乎眷戀着放花人,如流星般隕落,流光溢彩。?
我被幾個笑嘻嘻的孩子拉向那裡,然後在煙花綻放美麗的瞬間看見了他。?
“我回來了。”秋霽言低沉的笑聲傳入我耳中。?
我愕然,沒聽說葉平的軍隊回來,時間也不對,難道狐狸臨陣脫逃,接着望見他身後一大筐的東西,訝然問:“難道你打劫了寧陵的煙火鋪子?”?
“我倒是想,可惜雲嶺軍軍紀嚴明,不讓那麼幹呀!”他聳肩,嘀咕道:“你放心,這有正當來路,是從寧陵郡守府拿的。反正郡守去見閻王,這些東西用不上了,葉平只顧整頓城池,沒心思放煙火。我可是一路加急往回趕,就爲能趕上上元燈節。”?
我挑眉,雖然有秋狐狸搞鬼,寧陵失守還是太快了些,到底是朝廷的人太無能,還是雲嶺軍太能幹??
筐中的鞭炮煙花分發給孩子們,不一會兒,響亮的聲音就傳遍了整個縣城,節日的氣氛開始濃厚起來。?
我被鞭炮聲震得耳痛,剛伸手去捂,秋霽言已從後面攬住我,雙手則覆在了我的耳朵上。溫暖的懷抱,強悍的臂膀,恍惚中我似乎找到絲除夕夜那一家五口被飯菜熱氣包圍的感覺。?
“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是不是該給點獎勵。”他在我耳邊吹氣,雖然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我卻忽然聯想到正抓着小母雞流口水的狐狸。?
我不寒而慄,那絲隱約的溫馨立刻消失無蹤。我可不願做狐狸嘴下的美食,但還沒等我想出對策,他已拖着我往回走去。?
回到屋中,鞭炮的聲音小了很多,我的耳朵終於不用再受荼毒,但似乎別的地方又有危險了。秋霽言的脣溫柔的落下,帶着酥麻的感覺,吞沒我的抗議,片刻後,又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
他盯着我嘆息:“雲兒,咱們無冤無仇,你不覺得這麼做太狠了點嗎?”?
“不覺得。當初是誰把我送到邊境,自己卻在楚京花天酒地?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記仇。”我皮笑肉不笑的說,順便抽了抽剛纔踹向他下體的腳,發現他兩腿像鉗子一樣緊夾着我的腳,害我無法保持平衡,只能靠在他懷裡,連帶着底氣也不足了。這人的警惕性太高,如果他晚點察覺我剛纔踹過去的腳,也許我就能一勞永逸的解決狐狸意圖不軌的問題。?
“天呀,這麼久以前的事,你還記得?你這樣勞心,會老得很快的。”狐狸笑着把我按倒在牀,然後擺出幅委曲求全的樣子:“現在你踹也踹了,總該原諒我了吧。”?
我繼續假笑:“不是沒踹着嗎?如果你讓我踹個結實,我就原諒你。”?
狐狸臉色稍變,剛想說話,忽然蹙眉從我身上離開。我不解的望着他,還沒問怎麼回事,敲門聲已響起。?
“誰?”我急忙坐好,暗暗鬆了口氣,無論時間、地點,這裡都不是和狐狸發生關係的好地方,如果有人打斷,我萬分樂意。?
“雲姑娘,紀公子在不在你這裡?二當家請你們去一趟。”有人在門外喊。?
“好的,我們馬上去。”我回答,不過柳靜怎麼這麼快就知道秋狐狸回來了。我看向秋霽言,他不滿地小聲嘀咕:“我是和葉平派來報信的人一起回來的,誰知道柳靜如此不識相,竟然打擾咱們敘離別之情。”?
都敘到牀上了,他還敢說,我狠掐了滿腹牢騷的狐狸一把,起身整理衣服,然後開門和來傳話的人一起向柳靜居處走去。?
夜已深,柳靜居處依舊燈火通明,鞭炮聲被重重院門阻隔,外面的熱鬧無法傳到這裡,喧譁與寂靜,竟像兩個天地。大廳裡,幾個留守的高級將領齊聚一堂,人人神色嚴肅,看得我暗暗皺眉。?
“二當家,不知深夜叫我兄妹來此所謂何事?”秋霽言的聲音不大,但在此時無人說話的廳中,卻顯得格外響亮。?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帶着隔閡與猜疑,比之前更加冷淡的眼神,似乎有什麼對我們不利的事發生了,而我仍一無所知。?
“二哥,這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一定是奸細,如果不是他們鼓吹,大哥怎麼會去攻打寧陵,楚軍又怎麼會於我們兵力空虛時來襲?”留守的孟雲龍瞪着我們道,其他的將領雖沒說話,卻都一臉贊同。?
楚軍來襲?怎麼這麼快,又這麼湊巧?難道……我呆住,又見孟雲龍一臉你們就是奸細的樣子,不覺心中有氣,冷聲嘲諷:“做賊的喊捉賊,你是不是當慣了奸細,就認爲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喜歡當奸細?”?
孟雲龍的臉猛地變得通紅,曾輕信万俟紀之,背叛雲嶺軍似乎已成爲他心中無法言明的痛。所有人一直小心的避忌這個話題,但越是小心翼翼,他的脾氣越暴躁。這時被我提起,他臉上兇狠的神色簡直要活剝了我。?
柳靜輕輕咳嗽了一聲,緩和了下劍拔弩張的氣氛,才道:“雲姑娘、紀兄弟,有些事情的確太過巧合,我們必須小心謹慎。現在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兩位還請不要四處走動,以免招致誤會。”?
像早就料到般,秋霽言的聲音沒有絲毫紊亂:“爲證明清白,我們當然願意配合。不過柳二當家能不能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現在還一頭霧水,又如何替自己辯解。”?
我側頭瞥了眼微笑的秋霽言,心中暗自警醒,這隻狐狸雖然笑起來如最美麗的春水,但水中卻有讓人沾上即亡的劇毒。一個念頭無法抑制的涌出——也許他正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我垂頭掩去眸中的光。這些日子狐狸的表現太反常,或者那個賭約只爲使我放鬆警惕,他真正要做的是把所有隱患消滅於萌芽,雲嶺軍如此,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