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我看清進來的是誰,一個人影已飛撲向我,同時嘴裡哭喊着:“雲姐姐,求你救救我爹!”
眼見那矮小的身影就要壓到我身上,我暗自叫苦,墜城的傷可不是養養就能好的,現在全身還痛得厲害,要這麼一壓,非去半條命不可。幸虧老天開眼,狐狸還算體貼,快速擋在牀前,阻止了此人的奪命撲擊。
我這時纔看清那身影是曾來請我吃年夜飯的小女孩,她拼命在狐狸懷裡掙扎,想往我身邊靠,泣道:“雲姐姐,求求你,讓我爹活過來吧!他們說你能讓我爹活過來,求求你了!”
他爹?我一怔,但馬上想起在城頭把我撞開後,替我擋了一刀的將領,他死了嗎?詢問的眼神望向狐狸,他微微點頭,說:“看來他沒能挺過去。”
我輕嘆,這幾日被太多事情牽絆,竟忘了這件事。那個舉止有些粗魯的武將爲救我而死,他死時,可有想過這樣做是否值得?救一個無親無顧的人,把自己的妻子兒女拋棄,他們會不會恨他,又會不會恨他所救的人?我望向滿臉哀求之色的女孩,除了傷心於家人的去世與乞求我垂憐的眼神,其他什麼也沒有。可我不是真的神仙,又去哪裡變一個父親給他?
我示意狐狸放開她,閉眼承受了她撲到我懷裡的痛楚,輕撫女孩的頭髮,有些時候、有些痛是我應該受的。
我張嘴想叫女孩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根本沒留意過她的名字,不光她,她的父母、兄妹我也叫不出。眼角瞥見狐狸臉上“早就知道你沒心沒肺”的笑容,不由更加來氣,邊瞪着他邊儘量壓住脾氣安撫女孩:“你爹本就沒死,他一直在我們身邊。以前他保護你和你的家人,現在他會保護所有云嶺軍的將士,這是他的使命。”
女孩似懂非懂的擡頭,說:“可爹他不和我說話,我怎麼叫,他也不理。”
我只好繼續瞎掰:“因爲他要聽更多的聲音,會有很多人需要他幫助,所以他只能先顧別人,他知道身爲女兒的你不會怪他,對嗎?”
在我的注視下,女孩點了點頭,又馬上搖頭,接着在我懷裡放聲大哭。我皺眉任她把眼淚、鼻涕抹在衣上,平生第一次覺得有些事也許哭出來更好,但這念頭只是轉了轉,就被女孩形象全無的哭泣樣子打消。
終於哄走小女孩後,我鬆了口氣,狐狸關好門,笑眯眯的說:“沒想到你還會安慰人,真希奇,難道和某人在一起時間太長,連心腸也變軟了。”
我對他的嘲諷無動於衷,喃喃:“曾經有人跟我說,一直活在所有人心底的人是不會死的。”接着又在他挑眉後,輕聲道:“可惜無論是我還是你,都不相信。死了就是死了,不管如何懷念,都會漸漸被人遺忘,倒不如不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死了,我想我也會做和你一樣的事。”
我和狐狸都不喜歡回憶,沒有、也不應有人拌住我們的腳,即使那人曾經重要。但如果他停下來,當等待也無用時,拋棄纔是最好的選擇。這樣的我們,是否太過殘酷?但爲什麼我就是即不想他等我,也不願我等他。或許以前的我還是想岔了,權力的路上雖不許兩人並行,但窄窄的路,追逐才顯得特別有趣。
他止住笑,深邃的眼裡快速閃過些什麼:“你……不一樣了。”
我微笑,以前總愛上某狐狸的當,現在也該扳回一城:“只是想通些事情,過去的我太執著。哥哥最近不也想通很多事嗎?要不然怎會如此快的聯繫紀長風。至於我想通的事,就是賭約作廢,我沒興趣了。楚國我不要了,爛攤子還是留給哥哥你收拾吧。”
他古怪的望着我,似乎真的摸不清我到底再想什麼,猶疑不語。
我心裡暗樂,看多了狐狸決絕果斷的樣子,他此時的表情格外賞心悅目。這次靈魂出殼真值,阿星要是當上秦王……我剛開始胡思亂想,鴿子撲動的聲音響起。
狐狸到窗邊打開窗戶,一隻灰色的鴿子飛了進來。他蹙眉從鴿腿上拿下樣東西,展開細看,臉色越發凝重,擡頭望着我說:“你最好想清楚,太后已經下旨秘招白夜回京,沒時間了。”
我覺得萬分可笑,搖頭道:“自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白夜還沒傻到回京任人宰割的地步。”
“白夜當然不傻,秋家人也沒天真至此。但如果秋家讓白夜帶兵回京,甚至做出各種讓步呢?”
“這我倒不明白了。”我沉吟:“消息準確嗎?”
“紀長風傳來的消息沒問題,他沒背叛我。”狐狸把紙條點燃,恢復優雅的笑容在稍縱即逝的火花下顯得異常陰森:“而且沒什麼好懷疑的,他們要對付的是我。”
我微微蹙眉,秋家絕不會平白無故對付自己的繼承人,而且我總覺得狐狸與秋家的矛盾並非他表面說的那麼簡單,甚至連他母親的死也不是這個矛盾的重點……
就只這麼一遲疑,秋霽言的笑臉變得舒暢明亮:“差點被你騙了,你若不想要楚國,何必費神思量此事?”
我暗歎口氣,剛演的欲擒故縱戲碼立刻被拆穿,丟人呀!可到嘴的肉誰願意吐出來?我頂着楚後的頭銜,碰上這等關係切身利益的大事自然要好好想想。
“哥,其實人家就是想嚇嚇你,誰讓你老欺負我。現在我的事你全知道,可你的事,我卻不太清楚,這樣太不公平了。”既然被看穿,就大方的承認,順便半真半假的抱怨。
“怎麼會不清楚?晚上都給你看清楚了呀,要不然我吃點虧,今晚再給你看一回。”狐狸曖mei的笑,明顯轉移話題。
“你若不想說,就當我沒問,不用特意氣我。”我怒,他不說還好,一說這個我那一肚子怨氣啊!!!!想我傷病之人,怎麼也應該獨享張牀吧?偏有人死皮賴臉,晚上不肯到外間休息,美其名曰照顧我,結果就是搶走半張牀。更過分的是此人不光搶牀,還喜歡脫guang後把我抱在懷裡,說這樣睡着放鬆,而且不用擔心我跑不見了,這是哪門子歪理。可恨我體虛氣弱,反抗無力,只能聽之任之。
他的笑淡去,深黑的眸如夜空般浩瀚飄緲的無法解讀,凝視我半晌,忽然轉頭嘆息:“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
“哥,有些事你不說,我永遠不會知道,或許我能從你的神情中看出,但那不是我要的。”
沉默片刻,他再扭回頭時,笑容依舊:“那麼,請允許我邀請我親愛的妹妹回京,參加近五十年來,楚國王室最大的盛宴。”
“好。”我在他眼裡看到微笑的自己,側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要等我先當上雲嶺軍四當家。”就算掛名也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更何況我和雲嶺軍這個新的開始非常不錯。
他失笑搖頭:“沒想到你這麼喜歡當山大王,好吧!反正白夜不可能毫無防範的回京,時間足夠,而且楚京內外的軍隊還算讓人放心,現在行動也容易打草驚蛇。”
我隱約從那話裡捕捉到一股血腥氣,但馬上被他溫柔的笑容掩蓋,如果不是瞭解他的爲人,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辨識力了。
自肅清司徒家黨羽、楚王被囚後,秋霽言正式插手兵部事宜,官拜兵部侍郎。他上面雖有個德高望重的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裝點門面而已。在秋霽言的主持下,大批效忠秋家的軍官被任用到軍隊裡重要的位置,但現在看來這所謂的效忠秋家和效忠秋霽言顯然有很大區別,他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
身爲秋懷遠獨子,又在囚禁楚王的事上有大貢獻的秋霽言就算做了某些會影響秋家利益的事,但畢竟是爲了穩定朝綱,秋家斷不會因此不容於他。秋霽言到底爲什麼忽然和秋家的關係變得如此惡劣?我想那個他口中背叛的人在這件事上,一定至關重要。
我沒有追問緣由,狐狸說話總喜歡釣人胃口,你越逼得緊,他越不肯說,倒不如靜心等待好戲開場。
“其實,有些事還要小妹多幫忙才行。”果然他見我不問,反而湊了上來。
“好啊。”我爽快的答應,並笑嘻嘻的伸手。如今我和他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幫自然要幫,但好處也不能少,親兄弟還明算帳呢!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溫熱的氣息包裹着我的冰涼,一點一滴的滲入:“放心,少不了你的。”
***
我的傷勢恢復的出奇的好,半個月後便能下地行走,衆人嘖嘖稱奇的同時,更堅信我是活神仙。其實,這多虧秋狐狸讓紀長風暗中送來的療傷聖藥,而且不知是不是死而復生的關係,墜城的傷也不似想象中嚴重,纔能有現在的效果。
見我傷勢大好,葉平、柳靜就來與我商量結拜儀式的問題。他們是迫不及待的想把雲嶺軍從聚衆造反的草寇變成受命於天的義軍,雖然其中也有報答我相救之恩和狐狸奪城之助的意思,但那並非重點,互相利用纔是真理。
結拜那天,大風掠過城牆、撲過屋脊,發出的呼嘯彷彿撞鐘時最沉濁的聲音,竟透出肅穆氣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這風裡覺醒了。
非常時期,結拜儀式雖然簡單,但威勢不減。
我站在搭好的高臺上,身邊的葉平、柳靜都微微的笑着,只孟雲龍面沉似水,臺下烏鴉鴉的人羣根本分不清是誰,唯一能感知的僅有一雙雙渴求的眼睛。
吃飽、穿暖、少許餘糧、兩間北房,他們的要求並不高,但即使如此,現在的楚國朝廷依舊無法滿足。於是,他們反抗,並乞望上天也站在他們這邊,所以纔有了我的傳奇,甚至離譜到連官兵的撤退也是我施法的結果。
在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注視下,我們向天跪拜,宣誓着老天肯定沒工夫聽的誓言。站起來時,我終於在人羣前排找到了那雙清俊的黑眸——依然笑得高深莫測。感覺有些恍惚,四周的人羣彷彿都消失不見,臺上的我、臺下的他互相凝視,沒有仰望、沒有追隨、他就在我身邊、我也在他身旁,他輕輕張嘴,什麼聲音也沒發出,我卻已經感知:很快,我們就會站在一起,朝廷也好、雲嶺軍也好,都將成爲我們腳下的渺小。
遠處,被大風颳來的烏雲同城牆連在一起,像鐵籠般把縣城囚住,不消片刻,又在強勁的風勢下,散了。我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看着臺下衣袂飄動的他,也許改朝換代就如這風吹雲散般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