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屋從下人處瞭解到朝廷的軍隊兵臨城下,柳靜等人都已去城上查看敵情。在柳靜住處的自由倒沒受限制,只是從大門外兩個守門兵丁的眼神看,我們是絕對邁不出一步了。在人屋檐下,當然要低頭,我和狐狸都很識相,乖乖的等待柳靜回來。?
此時城中精兵大部分被葉平帶走,城牆也不夠堅固,雲嶺軍駐地的城防實在不容樂觀。?
一個上午過去,城外再無大的動靜。當柳靜滿臉疲憊的帶着幾個將領回來時,見我和秋霽言正在院中,也無心應付,只點了點頭便打算離開。?
我故意不拾取的湊上去,擔心的問:“二哥,城外怎麼樣了?朝廷的軍隊會打進來嗎?”?
柳靜繼續忽略稱呼問題,安撫道:“雲姑娘不要擔心,昨夜我已派人去寧陵求救,相信大當家很快就會來援的。今早我又故佈疑陣,使其不敢輕易攻城,相信能拖得幾日。”?
我就是擔心這個,狐狸說紀長風能識破一切計謀也許有些誇張,但想必不會差得太遠,和如此精明的人使計,實在糟糕之極。我邊想邊瞥了眼身邊的狐狸,果然他一幅完了完了、怕什麼來什麼的樣子。?
我壓下狠踹狐狸一腳的衝動,決定自救:“聽說城中兵力很難抵擋官兵攻擊,城裡難民那麼多,二哥是不是應該從中招募些身強體壯的?”?
柳靜還沒答話,身後孟雲龍就氣呼呼的搶着道:“這還用你說,我二哥今日已親自去招募過。可大多數人對朝廷頗多顧及,說什麼這是大逆不道,不肯加入。真真一羣狼心狗肺,當初我們收留他們、放糧賑濟,用的就是搶來的官糧,那時怎不見他們說這些,如今危機關頭,卻一個個烏龜似的往回縮!”?
“三弟,反叛朝廷本就是要掉腦袋的大罪,我們自己願意做,卻不能強迫別人也做。”柳靜無奈的嘆氣。?
既然沒人願意做,那就騙他們做,我心思飛快轉動,輕聲說:“二哥,依我看如果朝廷攻進來,他們會屠城的。你說是不是,一城都是叛軍,他們沒道理不屠城的。”?
“你胡說什麼!”孟雲龍嗤之以鼻。?
柳靜卻沉默了,望來的目光越發深沉。我心裡輕嘆口氣,要不是爲得到雲嶺軍,何必與這些人夾纏不清,還總要被他們懷疑身份。眼角瞥見狐狸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樣子好像在說你自作自受,我忍。?
這天下午,城上忽然收到城下射來的傳信箭。信中言明,雲嶺叛軍目無君父、大逆不道,朝廷決定對其徹底清剿。凡此城中人皆爲匪徒,城破後一律就地正法。?
柳靜得此消息立刻公佈於衆,一時間城中哭聲不絕、罵聲不斷。但當哭罵後,人們開始思索活命的辦法。於是全家大小、拖兒帶女踊躍加入雲嶺軍,強壯的青年守城,老弱及婦人負責運送各種戰爭物資,全城上下齊心協力抵擋官兵破城。?
爲了活下去,被貴族壓迫剝削、食草啃樹、遠離故土卻依然不願反抗的百姓終於爆發。但如果他們知道那封所謂的朝廷信件不過是我提議、雲嶺軍炮製,又做何感想?可惜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不光是他們,後世的百姓也永遠不會知道,因爲歷史只由勝利者書寫。?
柳靜故佈疑陣的計策終究沒能拖住紀長風的腳步,第二日,一切準備就緒的他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紀長風,老子當初還認爲你是條好漢,沒想到竟甘當朝廷走狗,算老子有眼無珠。”除夕夜曾請我吃飯那家的男主人在城上扯着脖子大喊,說完還呸了一聲以示不恥。?
許是不屑,又或者無話可答,紀長風沒有糾纏於“罵城”,他手下的官兵舉着盾牌帶着沙袋小心翼翼的衝了上來。縣城的護城河太窄太淺,僅半日就被填平。在官兵的歡呼聲中,雲梯被駕起,數不清的人拼命往城上爬。不一會兒,撞車也衝了上去,砰砰地撞擊城門。?
城頭箭如雨下、火矢橫飛,中間夾雜着大小不一的石塊,生生把那些雲梯上的人砸了下去。被砸得爛泥般的屍體在城牆下堆積,但不論城上還是城下,無人在意。官兵照樣前仆後繼的往上衝,雲嶺軍的利箭、滾油毫無停滯的傾泄着。這就是戰爭,下一刻連自己性命也不一定能保全的戰爭,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渺小無比。即使見過不少死屍的我站在城上,寒風吹過,陣陣冷意鑽入身體,視野所及漫天血腥,依舊無法剋制的顫抖。?
“你這個笨女人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快滾開!”爆怒的聲音在耳邊如雷山響,卻又彷彿隔着千山萬水似的聽不真切。?
我怔怔地回頭,孟雲龍青筋突起的面容映入眼簾,他血紅的眼睛瞪着我,卻非平日那種小人噬骨的兇邪,而是種我也說不清的磅礴氣勢,在那氣勢下,連他這樣無知愚蠢的人都變得高大到讓人仰望的地步。?
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不知深淺,柳靜親臨城頭指揮時,爲什麼非要跟來?還說可以和那些老弱婦孺一樣幫忙運送箭石等物,結果卻傻在這裡。當時的自己除了想第一時間掌握最新情況外,又抱了幾分想親眼見識下戰爭的遊戲心態??
後悔僅只於瞬間,我立刻把這種奇怪的想法拋掉。我礙手礙腳?笑話,他笨人孟雲龍能做的,難道我還會做不了?可沒等我駁斥他,一個身影已擋在我面前。?
“我們兄妹不會礙任何人的事。”狐狸的聲音在千軍萬馬的嘶喊聲中明明微弱,卻直傳到我耳裡,甚至比孟雲龍的大喊大叫還要清晰。我雖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但那漫天血雨下宛如利劍的身姿已讓人無法忘記。?
孟雲龍怔了一下,向來對身爲貴族子弟的秋霽言蔑視不屑的他竟吶吶後退。?
這一天,雲嶺軍艱難的抵擋住了官兵的進攻。當夕陽西下,落日的餘輝把本以浸染鮮血的大地塗抹得更加豔紅時,紀長風軍隊裡響起了收兵的號角聲,官兵緩緩後退,城上卻無人歡呼。我扭頭望向天邊絢麗的紅雲,它彷彿正預示着明日更慘烈戰爭的開始。?
“這樣下去,輸定了。”一回房,我立刻疲憊的倒在牀上。臨時招募的百姓到底不能和被訓練過的人相比,城牆又不堅固,這裡根本無險可守。?
秋狐狸的衣服上多處染血,但精神十分好,足以證明那些血不是他的。他坐到桌邊說:“既然無法可守,不如現在就走。”?
我半坐起身,盯着他輕嘲:“你觀察夠了紀長風嗎?”?
“鳥兒倦了,總要回家的。”他輕飄飄的笑,那種萬事已在預料中的神情怎麼看怎麼討厭。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他昨夜落寞的樣子,不過那時的他欺負起來沒成就感,矛盾呀!?
“家在哪裡?”我冷笑,華麗冰冷的楚國王宮嗎??
“當然是我們以前一起住過的地方。”他天經地義的回答,倒讓我不知該如何反駁。?
*****?
第二日的戰爭幾乎已不用打,所有人都看出雲嶺軍是強弩之末。當第一個官兵爬上城頭,他身後無數的官兵還在往上擠時,大部分臨時加入雲嶺軍的百姓都露出恐懼的表情。?
“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投降!我投降!!!”有人哭喊道,但還沒等他旁邊的同伴做出反應,一把大刀已經砍掉了他的腦袋。官兵們殺紅了眼,城下堆積的屍體裡也許就有他的朋友同僚,如今攻上城的他們又怎能如此輕易的放過仇人。?
我身邊人影一閃,剛看清狐狸染血的白衣在風中輕揚,他手中的劍已貫穿殺人官兵的胸膛。然後——撥劍,血花卻還未飄起。?
趁所有人都看呆時,我咬牙衝上去一劍砍在另一個想爬上城頭的官兵手上,那人慘叫着跌了下去。?
狐狸輕瞥了我一眼,讚賞、欣慰、愉悅……一切都包含在這一眼裡,接着他不屑的聲音響遍整個城樓:“難道你們連我妹妹都不如?”?
雲嶺軍猛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怒吼,他們揮起自己手中的武器與官兵撕殺在一處。?
有時候戰爭靠的就是堅持與士氣,如果士氣瓦解,什麼都是空談。我鬆了口氣,眼角瞅見柳靜感激的神情,看來這次收穫不錯。我邊後退邊想,忽然身體被人猛撞向城邊,同時有個隱約耳熟的聲音大喊:“小心!”?
失去平衡的我向城樓外倒去,有隻手想拉住飛出去的我,卻只來得及抓下我一片衣角。?
從城樓上摔下的剎那,我似乎看到很多東西——我看到剛纔大喊小心的是除夕夜請我吃飯那家的男主人,他此時身上插着把刀、鮮血泊泊涌出,他手中的刀砍在一個官兵身上,還沒來得及拔出。我看到雲嶺軍衆將驚恐的表情,想必是爲了替我擋刀的男人。我看到秋霽言手中緊攥着的一片布,那樣用力,攥得指骨分明。?
我又似乎什麼也沒看清,寒風遮蔽的視野中唯一清晰的是秋狐狸彷彿被人觸碰了潰爛的傷口,卻依舊強自忍耐的神情。這一刻,我突然清楚的知道他的傷一直都在那裡,從來不會消失。?
我就這樣一直墜,墜入黑暗……?
忽然,眼前明亮起來,視線又變得清晰。四周金碧輝煌,綵鳳朱門,玉瓶中插着珊瑚樹,朱樑上挑着琉璃燈。身邊的人們各個珠簪玉履、錦衣華服,高聲談笑,好不熱鬧。飯菜的香氣在寬敞的大殿上飄蕩,整個場景都讓我覺得莫名眼熟。?
一道凌厲的視線射來,像要把我千刀萬剮。我毫不猶豫的迎上去,看見的是個雖瘦骨嶙峋卻氣勢逼人的老者。他是誰?爲什麼這樣看我?我邊想邊挑釁的回望。?
在他兇狠嚴厲的目光下,我陡然想到一個人——大清的康熙帝,當年就是他害我墜樹。我不過好奇的爬到樹上偷聽他們談話,結果發現我的他居然那麼兇狠的瞪我,還說要殺我。雖然他當時在和小姨吵架,但也不應該把氣撒在我身上。?
真的是他嗎?他爲什麼這麼老?如果是他的話,那……我立刻扭頭張望,小姨在哪裡?表哥在哪裡?姑姑在哪裡??
一眼望去,茫茫人海,我熱切的目光漸漸黯淡,找不到,已經找不到了,這裡什麼都沒有。?
“啪啦!”東西碎裂的聲音傳來,彷彿擊打在我身上般,既響且痛,深入骨髓。我轉頭望向聲音發出的地方,與一個臉色陰沉的男人目光相對,他是誰,我好像知道,話到嘴邊卻叫不出來。這人憑什麼給我臉色看,我想大罵,可被他一瞪,四周的光明溫暖慢慢消失。?
也許這是唯一回去的機會,我忽然有了此種感覺,卻毫不抵抗的任由意識墜入黑暗。那個身體,那個家都已經不是我的了。恍惚中,想起和狐狸的對答……?
“家在哪裡?”?
“當然是我們以前一起住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