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條酒肆。荷花一進屋,掌櫃立即堆出一副笑臉。
“荷花姑娘,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荷花亦回掌櫃以微笑,“鄂縣都炸開鍋了,您消息最靈通,不會不知道吧?”
掌櫃滴水不漏道:“倒是聽着些風聲,不知有什麼可以爲荷花姑娘效勞的。”
荷花倒也不急着回答,落座後先是瞟了一眼通往二樓的樓梯,寒暄道:“幫主還是渾渾噩噩不來主事嗎?”
掌櫃嘆了口氣,“可不,兄弟們都急壞了。”
“孩子呢?找個呢賣力氣的奶媽,總能將孩子照顧好。”
“奶媽倒是早就找好了,勞您費心。”
“那就成。”荷花道:“沒想到你們幫主倒是個深情的,若擱在以前,我定要結交一番,可惜現在……我自己亦惹上了麻煩。”
掌櫃斟了酒,端給荷花。
依舊是劣質酒,酒上飄着星星點點沒濾淨的發酵物,酒色淺綠,活像從池潭中舀上來的一碗髒水。
荷花端起碗,只泯了一小口。
掌櫃嘿嘿笑道:“姑娘嫌棄我們的酒?”
“嫌棄就能不喝嗎?”
“恐怕不行。”
荷花撇嘴,再次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她放下碗時,眉頭皺得彷彿打了死結。
“真不知貴幫立這種規矩有什麼用,”荷花抱怨道:“大家都是買賣人,我難道欠過你們的錢?要受這種折磨。”
“姑娘若實在不願喝我們的酒,倒也有辦法。”
“什麼辦法?”
“嫁給我們幫裡的男子就是了,介時你不僅不用喝酒,還能免費驅使幫衆爲您打探消息。”
“免費獲得消息?”
“不錯。”
“那看來得嫁個德高望重之人。”
“正是。”
“掌櫃的有推薦嗎?”
“鄙人正好喪妻三年,不知能不能入姑娘的眼睛。”
“太能了。”荷花點頭道:“眼下丐幫幫主一蹶不振,您雖不是幫主,卻手握實權,幫衆皆服您的管,可謂一方英雄,哪個姑娘若被您看上,那可是祖上積了德。”
掌櫃的捋着兩撇鬍子道:“我猜姑娘還有個但是。”
“但是……”荷花哈哈笑道:“您可真懂我……但是啊,您得拿出點誠意不是,不如接下來的三年您都免費給我消息如何?就當是聘禮了。”
“哎呦呦。”掌櫃撫額做苦惱狀,“姑娘獅子大開口啊,給您白做三年工,我這幫派怕是要窮散了。”
“掌櫃說笑了,貴幫根基雄厚,常年倒賣市井消息,連縣衙都要給足了您面子,哪兒能娶個媳婦兒就散了,我看您就是沒誠意。”
不待掌櫃辯解什麼,荷花迅速繼續道:“既然掌櫃的不肯出聘禮,咱們還是在商言商吧,想來您已知道,有人在我背後搗鬼,向那些被我買了鋪面的舊掌櫃扇風點火,要他們來我這兒鬧事。
關於此事,您都知道些什麼?但凡有對我有利的消息,價錢照舊——不,只多不少。”
見荷花認真起來,掌櫃的便也收起了玩笑,道:“看起來他們做得很隱秘,我這裡並無您想要的消息,不過……您是個信譽極好的主顧,我們可以幫您留意。”
荷花有些失望,但她沒有表露出來。
她拱手道:“那多謝了。”
“我這兒還有一條消息,關於那死去的老船工,姑娘或許用得到。”掌櫃道。
“您請講。”
“昨兒深夜,有個乞丐瞧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往船塢去了。”
荷花的眼睛亮了一下,這消息很有價值。但同時她也在心裡罵了一句奸商。
出了命案,縣衙自然會派出公差四下收集消息,尋找目擊者。當然也會派與丐幫相熟的公差來白條酒肆打聽。
若是公差來問話,掌櫃多半也會說出這條消息,因爲即便沒錢拿,也可以以此維繫與縣衙的關係。有縣衙保護,他們的灰色買賣才做得下去。
如果是這樣,荷花去縣衙打聽就是了,還能少花一筆錢。
可現在掌櫃已將這消息透了底,荷花若臨時變卦,不打聽了,就等於送了把柄給掌櫃的。
他大可以對公差保密,或者隱去關鍵信息,以“天太黑,乞丐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個人影”搪塞,只等荷花再來求他。
荷花若真二次登門,可就太丟人了。
簡言之,這筆冤枉錢荷花花定了。
“行吧。”荷花也沒計較,打開錢袋,摸出了十五串銅錢。
古人隨身帶錢,通常不會散亂地裝在錢袋裡,而是十枚一串地串起來。這樣花錢的時候不用一枚一枚地數,方便許多。
十五串錢,就是一百五十文。若擱在前些天,荷花並不在意,可是眼下生意難做,資金吃緊,她不得不精打細算,這筆錢花得着實讓她心疼了一下。
掌櫃的收過錢,恭維了一句“姑娘爽快”,終於鬆口講起了他所知道的事:
“那乞丐說,他知道老船工在船塢不遠處挖了個蟹坑……”
蟹吭,古人在河邊地勢較高的泥灘上挖坑,用來捕捉螃蟹的陷阱。
“有時嘴饞了,乞丐就會去偷那蟹坑裡的螃蟹吃。
昨晚乞丐沒討到吃的,就晃到了船塢附近,想去撈兩隻螃蟹,打打牙祭。
他趴在河灘,正扒開蓋在謝坑上的蘆葦葉,突然看到一人進了船塢,乞丐嚇得不敢動彈,生怕被人發現——老船工的脾氣可不怎麼好,惹他不高興了,是要動手打人的……”
荷花打斷掌櫃道:“您莫框我,說了半天,淨是些有的沒的,究竟是誰鬼鬼祟祟進了船塢,您當我來這兒聽畫本故事呢?”
“嘿嘿,姑娘莫急,就說到了。”掌櫃的換了一隻撐在桌上的手,這樣他就能離荷花更近些了,“那偷偷進了船塢的人,乃是趙徐來的義子。”
“趙員外?”
“正是,我聽說趙員外今晨帶人將您四位堵在船塢了,還說吳郎觸怒了河神。”
“趙徐來的義子,我記得是叫趙福吧?在趙家算是半個兒子半個管事。”
“正是。”
荷花又問道:“那麼,趙福昨晚在船塢停留了多久?”
“這就不清楚了,那乞丐害怕趙福深夜拜訪,與船工興起飲酒,那樣一來老船工便會去蟹坑裡捉幾隻螃蟹下酒。
因此,趙福一進船塢乞丐便溜走了,並未看到他何時出來。”
荷花撇撇嘴,更覺得一百五十文花得虧了。
掌櫃多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人,立馬道:“姑娘初來鄂縣,還不瞭解趙福吧?我倒對此人瞭解一二,可以說給姑娘聽,不要錢。”
他這是在找補,希望填平荷花心中的不滿。
“那就多謝了。”荷花道。
“要說趙福,那得先說趙徐來。
趙徐來原先有三個兒子,一個被前隋拉去充軍,死在了戰場上,一個與人鬥毆,失手殺了人,逃出鄂縣不知去向,一個幫着家裡卸貨時,被馬車上掉下來的箱子砸中了腦袋……也趕巧了,一箱子重物,當即就把那後生的脖子砸斷了。
慘啊,老了老了,一個兒子都沒留下。
趙福大約十歲時隨饑民來了鄂縣,趙徐來看他機靈懂事,便讓他留下,在店裡幫忙。
一年後,趙掌櫃認了趙福爲義子。
當然了,趙福這名字是認了義父後改的,他之前的名字已沒人記得。
坊間有兩種說法,一是說趙福心機深沉,早就存了心思,要奪趙掌櫃的產業。第二種說法則截然不同。”
“看來我聽說的是第二種,”荷花道:“有不少人將趙徐來認義子傳爲美談。”
“不錯,”掌櫃道:“趙福待人十分和善,許是自己捱過餓的緣故,鬧饑荒時他總是第一個施捨米粥。
且因爲趙徐來的二兒子是殺人犯,苦主一家常常對趙家人冷言冷語,有時碰了面還會追打一番。趙掌櫃因此還搬過家換過鋪面。
大家表面上雖不說,背地裡多少還是有些看法的,你知道……殺人犯的親屬……”
“明白,”荷花點點頭,“難免讓人心裡發毛。”
“就是這個意思,因此趙福也總是夾着尾巴做人,即便吃了虧,也不敢與人起矛盾爭執,他怕人家因爲他又聯想到‘殺人犯’,引得義父傷心。”
“這麼說起來,趙福也挺不容易。”荷花道。
“是啊。”
“不知趙徐來的二兒子殺的是誰?”
“城東有家高記裁縫鋪,您知道嗎?”
“青泉街上那個?”荷花道。
“正是。”掌櫃的點點頭,“他所殺的人,正是高記裁縫鋪的少掌櫃。
要說起來,趙家老二和高記裁縫鋪的少掌櫃還是朋友呢,不止朋友,兩家從前還是世交。
當初趙家老二出生前,兩家還說好了,若是女兒,就定個娃娃親,結果是兩個男孩,那就做兄弟吧,也不錯。”
“兄弟朋友之間確也容易起爭執,”荷花道:“我就見過不少兄弟朋友,喝了二兩酒,爲一點小事就能大打出手。”
“可不是,酒是最誤事的,當初那倆人鬥毆,似乎就是酒後發瘋,誰知鬧出了人命。
不過,事情已過了太久,您要了解箇中詳情,還是去縣衙翻查案宗吧。”
“好,我再問您最後一件事。”
“姑娘請講。”
“老船工與趙福從前有來往嗎?”
“據我所知並沒有。那老船工十分孤傲,誰也不放在眼裡,鄂縣的年輕船工都是他徒弟,從前在他手底下討生活,船工們只能任由他打罵,後來造船業不景氣,許多人都轉了行,唯有他不肯另謀出路,日子越過越窮。
徒弟們倒也去探望,還得聽他發牢騷,煩得很,可是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總躲不過三節一壽。”
“可您剛纔說,若有人拜訪,老船工會用酒和蟹款待朋友。”
“就是款待徒弟們啊,哈哈,不要錢的蟹,至於酒嘛……哈哈哈,一點不比我這兒的酒強,姑娘還覺得那是款待嗎?”
“明白了,”荷花點點頭,“聽起來老船工和趙福確實不應該有什麼來往。”
“姑娘若需要,我也可派人幫您打聽此事。”
“那就麻煩掌櫃了。”
“賺錢嘛,不麻煩,”掌櫃的嘿嘿一笑,“還是老規矩,我打聽到消息,立馬派人給您送秋閣去去。”
夜幕徹底降下之前,鴇婆興沖沖來敲吳關和閆寸的房門。
一開門,鴇婆便連珠炮似的說道:“有個工匠來找兩位,想談談,看樣子是主張復工的一邊推舉出來的話事人。”
“也就是說,還有不願復工,繼續僵持的一邊嘍。”吳關道。
鴇婆攤手道:“我在二樓看着,他們確分了兩派。”
隔壁的荷花也開了門。
她和燕子回來時,秋閣門口依然圍着許多工匠,亦有工匠追問漲工錢的事,兩人回答全聽吳關的。
他們統一口徑,外人便沒了可乘之機。
回到秋閣後,吳關對兩人講了應對工匠的辦法,兩人深表贊成,荷花亦講了與本地幫派溝通的結果。
幾人雖在不同的房間,卻都在關心着外面的情況。
荷花怒道:“這羣小人,趁火打劫,還真當離了他們店面就不能裝潢了?”
“姐姐稍安勿躁。”吳關給荷花遞了一杯水,“我知道咱們的現錢已捉襟見肘,全憑姐姐仔細籌謀,才支撐到今日,姐姐辛苦了。”
“你少說些漂亮話,”荷花道:“咱們儘快解決此事,繼續開張做買賣,讓錢週轉起來纔是正道。”
“錢的事姐姐莫急,昨日我已遣人去長安,給清河王送了書信。他有得是錢,借一些週轉,想來清河王不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