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河?”吳關強壓憤怒問道:“還要用活人祭祀?”縣令點頭道:“從前一直如此,只有這樣才能平息河神的怒火,也只有這樣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那些人現在沒了產業,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真把事兒鬧大了,咱們不好收場啊。
你可知道,今日他們已組成隊伍,在城外二三十里處攔截往來商隊,對商隊說河神發怒,鄂縣乃是不祥之地。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商隊聽了這些話,難免存有疑慮,不敢進城住宿。正好天還未冷,他們在城外歇息過夜,倒也說得過去。
再不想辦法破除謠言……哎,手頭雖有了鋪面,沒客人,只能眼睜睜虧錢啊……”
縣令所說倒也是實情,沒有客人就沒有進項,可是鋪面裝潢、人員例錢、吃穿用度都是流水般的花銷。
眼看手裡的現錢一天天減少,荷花着急得嘴脣都裂了口子。
但她更清楚此事的邏輯,因此她和吳關一樣,並不贊成活人祭祀的提議。
荷花道:“謠言明顯是衝着我們來的,這些人就是想攪和我們的生意。您今日祭了河神,明日他們又編造一個山神,祭得過來嗎?這辦法治標不治本。”
吳關問道:“姐姐可想過聘請這些老掌櫃繼續經營鋪面?”
“何止想過,我已跟他們一一談過,做人留一線,咱沒理由把人家逼上絕路。
也確有一些老掌櫃,願意接受我的提議。
事實上,縱然他們心裡有想法,大部分人也是願賭服輸的,畢竟我一沒偷,二沒搶,當初交易你情我願,所有房產均是合法所得。
可是,今日也不知怎的了……一定是有人背後搗鬼,煽風點火。”
“如此,咱們就將此事一分爲二地解決吧。”閆寸道。
“怎麼個一分爲二法?”縣令問道。
“一邊調查老船工死因,捉拿兇手,一邊察訪誰是煽動衆人對付我們的始作俑者。”解釋完,吳關看向閆寸,用眼神跟他確認:你就是這個意思吧?
閆寸微微點了下頭,“這兩件事或許有某種關聯,又或者後者只是利用兇案製造謠言,與兇案本身沒有關聯。
分開調查,相互不受牽制影響,對咱們最爲有利。”
吳關又對縣令道:“您不會以爲真是河神殺了人吧?”
“你們也看了那船工的死狀,不得不信啊!”縣令道。
“把心放肚子裡吧,您看看那些正統神仙,彌勒菩薩天尊之類,哪有隨便殺人的。河神難道比那些神仙還厲害?若人真是它殺的,那就說明它不是仙,是鬼。
我倒認識一位佛家大能,祭祀儀式不如改成捉鬼儀式,或許效果更好。”
縣令伸了兩回手,想去捂吳關的嘴巴,他額上冒出一層冷汗,彷彿河神正在聽着吳關的失敬之語,隨時可能顯靈,要了屋裡所有人的性命。
吳關說完這段話,縣令心裡的弦都要崩斷了。他攤手道:“這案子難查啊,仵作聽說了謠言——暫且算是謠言吧——都不肯接着驗屍的活兒。”
“給些賞錢呢?”吳關問道。
“不好辦,錢財乃身外之物,那些見慣了生死的人,自是比常人更明白這個道理。”
“那就多給錢。”吳關道:“您剛纔說的活人祭祀,要花錢買一對童男童女是吧?就把那個錢挪出來,賞給仵作,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實在不行我從長安請仵作來,這錢總有人想賺。”
縣令額上的汗簡直淌成了瀑布,人的錢他敢貪墨挪用,可要挪神仙的錢……怕不是嫌命長呦。
一刻後。
四人走出縣衙,荷花道:“我去找本地幫派,他們消息最靈通,若想打聽誰在背後煽風點火,找他們總不會錯。”
看來荷花已與本地幫派混熟了。
燕子自是道:“那我也去……對了,那些裝潢工匠,我讓他們暫且停工了。”
“爲何?”閆寸問道。
“他們似也被人煽動,今日一早我去正在裝潢的鋪面,他們紛紛停工,要求加錢,說給惹怒了河神的人做活兒,要受詛咒的。”
荷花道:“那你不必跟我同去了,咱們幾人中數你跟裝潢工匠最熟,你應該去向他們打聽消息,看是誰煽動的。”
“不行。”燕子堅持道。
“你這個人……”
吳關打斷了荷花道:“燕子所說有理,兩位還是一起行動吧,不如我去跟裝潢的工匠聊聊。”
四人分頭行動後,閆寸突然問吳關道:“這世上有沒有鬼神?”
“幹嘛突然問這個?”
“就是……我看你好像一點都不信。”
“我們那個時代……怎麼說呢,也有人信這個,但特別少,一百個人裡有一個信的?……大概吧,我也沒計算過,反正我身邊沒一個相信的。”
“你們那裡有佛教嗎?”
“有啊,”吳關道:“道教也有,但名聲都不太好。”
“爲何?”
“佛寺道觀都上市了……上市的意思就是……怎麼跟你說呢,就是……搞得跟鋪面似的,燒香、求籤兒都要錢,可貴了,還搞強迫消費,跟打劫差不多吧。
名聲搞臭了,信的人就少了。”
閆寸點點頭,“我明白你爲何不敬鬼神了。”
吳關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你覺得呢?”閆寸反問。
“我不知道,一方面荷花說得有道理,有人要找咱們的麻煩,即便沒出河神這檔子事兒,也會找到別的理由。
另一方面,如果老船工是因我而送了命……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事。”
“先別想這些了,”閆寸道:“若真如此,你再自我譴責吧,否則……想多了沒用。”
“人的情緒要是能裝個開關就好了。”吳關道,“那樣我就能做到你所說的了。”
閆寸沉思片刻道:“正因爲沒有開關,才需要別人寬慰,你若再爲此所累,心裡想不開,可以跟我說。”
“呦,沒想到閻羅還開通陪聊業務了,知心大嬸嗎?”
閆寸雖不大能聽懂吳關的話,卻也知道那是揶揄。
“呵,還是算了,我看你根本不需要別人寬慰。”
“別介啊,閆不度,哥,你理我一下唄……”
兩人閒談着,到了工匠所在的中心十字路口。
鄂縣地形方方正正,被橫豎兩條長街切割成四塊區域,每塊區域內又有道路縱橫交錯,兩條長街交匯處便是中心十字路口。
這格局跟長安內坊的佈局幾乎一致。
因爲荷花居住的秋閣就在中心十字路口,爲了方便溝通,停了工的工匠們便都聚在此處,等着金主回話。
吳關和閆寸剛一露面,就有工匠嚷道:“就是他們!”
緊接着,幾十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昨日纔有過被人圍起來丟石子兒的經歷,閆寸渾身的肌肉一下子繃緊了。
他擋在吳關身前,道:“你們作甚?!”
爲首的工匠道:“燕子說回來商量,然後給我們答覆,他人呢?”
有人附和道:“就是,躲起來算什麼?”
吳關自閆寸身後閃出,問爲首的工匠道:“你是話事人嗎?”
“是。”
“好,那由我給你答覆。”
“你說。”
“可以按你們的要求漲錢,但我也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爲何願意跟我談?”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是這些鋪面的幕後老闆,所以你才願意跟我談,對吧?”
“不錯。”
“呵,很好,我的條件是,只要你肯說出是誰告訴你——誰告訴你我是幕後老闆的——我就給你們漲錢。
不僅如此,告訴我此消息的人,另有賞錢百文。”
工匠話事人猶豫了。
有個腦筋比他更活泛的工匠道:“這不合理!我們要求漲錢,是因爲你對河神不敬,我們不必回答你的問題。”
吳關聳肩道:“那各位就請回吧,我另找工匠就是了,未付的工錢我也不打算付了,你們毀約在先,我不去縣衙告狀,讓你們賠償延誤工期的損失,就不錯了。”
說完,吳關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向秋閣。
到了秋閣門口,他又回身道:“我就在這兒,諸位若想好了,該如何抉擇,歡迎隨時來找我。”
不久,兩人登上頂樓,透過窗戶看着下方的工匠隊伍。
有人迷茫,有人在爭執,他們似乎起了分歧。
閆寸道:“你說告密者什麼時候會來?”
“今晚吧,”吳關道:“我大致算了一下,咱們欠這些工匠的錢,平均每人差不多一百文,我給出的獎賞,也正好是一百文。
這賬很好算,說句話的事兒,就能補平損失,會有人動心的。”
閆寸卻抿着嘴,目露擔憂之色。
“怎麼了?”吳關問道。
“我明白你的用意,跟不講理的,硬碰硬是最有效的法子,可……但願是我想多了吧。”閆寸搖搖頭。
他沒細講,吳關便不再追問,只是指着窗外道:“你看,有人散去了。”
半個時辰後,散去的人重新回來,手中多了各式各樣能當兵器使的鐵質工具。斧頭、榔頭、刻刀……
他們開始喊口號。
“衝進去!”
“把這店砸了!”
“給他點顏色。”
秋閣的姑娘們被嚇得不輕,紛紛關窗,往後院躲。
透過後門的門縫向外一看,發現後門也被工匠們堵住了。
鴇婆慌慌張張指揮着僕役拴緊了門,又火急火燎地來找閆寸討主意。
“……我已命僕役龜公拿了棍棒,隨時戒備,可咱們這地兒,畢竟多是女流之輩,不是那羣莽夫的對手……閆郎呦,真打起來要出人命的……”
鴇婆叨唸時,吳關一直關注窗外的情勢。
“好像雷聲大雨點小啊。”吳關道。
確如他所說,外面的人只是叫喊,沒動手。
“你說,他們不會正跟幕後的指使者談價錢吧,諸如給多少錢就砸了秋閣之類,”吳關回身,不再關注窗外。
“京城大員開設的鋪面,賤民敢砸?不要命了?我看他們還是有所顧忌。”閆寸道。
“那咱們就要贏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高興。”閆寸道。
“一羣被煽動的傀儡罷了,贏了他們還要歡呼雀躍大宴高朋不成?”
“要不賞錢加點?”閆寸道,“你給得……可不厚道。”
“一個子兒都不加,我就是要他們卡在虧與不虧那條線上。你若讓他們覺得此事還可以討價還價,那就沒邊兒了。”
“兩位,”鴇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現在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幹等吧?”
“去把門打開。”閆寸道。
“啊?”
閆寸看了一眼天色,“他們應該沒吃晨食吧,我記得燕子說之前做工時,咱們是管飯的。”
“是啊。”鴇婆道。
“那就繼續管飯,照舊粟米湯,拌苦菜。”閆寸轉向吳關道:“你給了大棍,我可以給顆蜜棗吧?”
“就怕他們不領情。”吳關道。
“吃或不吃並不重要,”閆寸道:“關鍵是,要他們產生想吃,以及‘何必這樣貪心不足地折騰呢,其實金主挺不錯’的想法。”
吳關拍手,“我都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你這是挖苦吧?”
“沒,真心的。”
他故意捉弄閆寸,以緩解緊張的氣氛。閆寸無奈地直撇嘴,拿熊孩子沒轍。
不多時,粟米粥的香味從後廚傳來,鴇婆命人開了店門,外面叫囂的工匠安靜下來,等着屋裡的人發話。
鴇婆嚥了咽口水,強打起精神,道:“願意留下繼續幹活的,開飯了,不願幹活的……也不差你這口吃的,一起來吃。”
說完她就帶着僕役龜公躲去了二樓。
於是,今日秋閣發生了一幕怪事。
只見秋閣的門大敞着,一樓大堂正中央的桌上有一口大鍋,鍋內是熱騰騰的粟米粥,鍋旁是幾摞粗瓷碗。
旁邊的桌上有一隻陶盆,盆內綠油油的拌菜堆得冒尖,陶盆旁是兩摞碟子。
如吳關所料,沒人進門。
卻也同樣如閆寸所料,叫囂聲就此止住了,工匠們陷入了自我拷問:坐地起價真的厚道嗎?真的要錯過這次活計嗎?
他們中的有些人開始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