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視野內的兩個人影倏爾遠去,終於被黑暗包裹住了。空蕩的虛空中,只有昆慎之的笑聲在迴盪。
“我就是昆門鬼——”
我還記得他的那句話,彷彿夢魘一樣徘徊在耳邊。就在自己以爲會在黑暗裡永無止境地墜落時,身邊突然伸來了一隻手,一把抓住了我。我只看到旁邊多了個人陪我一起摔下去,雪白的頭髮——
是餘椒!
“搞什麼?!”他連驚訝都沒來得及表達就破口大罵,“我纔剛醒!正想着哪裡那麼大魚腥味兒,進來就看見你!”
“七院不是有什麼屏障的嗎!”
“屏障在剛纔鬆懈了……我說你是不是命裡帶衰啊?!”
又和上次一樣,黑暗中有無形的東西正將三少的樣子衝碎,他盡力拉住我,我發現這人身上還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睡袍,果然是剛睡醒。
“你到底……”他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了,“到底怎麼摔進這種空隙裡的啊?!”
我說我怎麼知道,自己被魚仙人吞進去了,然後昆慎之跑出來,告訴我他是昆門鬼。餘椒說你少往慎之身上扯,昆門鬼是餘家大宅看門大爺都不會是他!
那你家看門大爺也真是夠深藏不露的……因爲長久保持下墜,我反而沒那麼慌了,兩個人居然還有些要拉一塊說相聲的樣子。
“這裡已經不是魚仙人的內部了,是界與界的空隙。天眼的極限是五分鐘,五分鐘裡面要是沒有發現出口,我就和你一起交代在這了!”他的神情很痛苦,但是形體稍稍恢復了清晰,“誰把你扔進來的?”
我就把我抱着那個孩子、然後被黑色的魚拖下水的事情都說了。餘椒就是一臉想碾死我的樣子,說你手賤不賤啊?你要是不拖着那孩子,現在估計早就也死利索了,不會拖累我!
就算這樣說,他也沒鬆開我。我都對恐懼感到麻木了,反正就算死,死前還能和這人扯扯皮也挺好的,至少不是孤單一人。
“這還有機會出去嗎……”
“有。只要我們能在五分鐘內找到出口,就還有機會。空隙的結構就是一條單向通道,如果……”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看到黑暗中的末端出現了光亮——是出口?但還沒來得及欣喜,餘椒就拋開了我,雙手用力拍掌。從他的背部泛出了一些微弱的白光,接着如閃電般竄入黑暗,展開成了一個複雜的圖案,是一隻貓頭鷹一樣的鳥。
鳥翼立刻展開,十分巨大,而在每一片羽毛之上都有一個眼球齊齊看向下面的那一點光亮。
“夜鵠——”
他的聲音很輕,迅速被一聲淒厲的鳥鳴聲撕破。
“凌上,八宮位,九一爲肩。”
他背後的巨鷹頃刻間俯衝而下,狂風旋動,差點把我吹飛出去。餘椒再次抓住我,伏在鳥背上,鳥羽中的眼球不停旋轉,每隻眼球都是雙瞳。我們就這樣衝入了那點光亮,如同衝出一片黑色濃霧,面前的是一片純白的光明。
——出來了!
我整個人都心情歡悅,差點沒喊出來。夜鵠緩緩盤旋下降,讓下面的情景逐漸清晰。
當我們看清那是什麼的時候,兩個人全都說不出話來。
這個白色的空間是有底的,並不是如同剛纔的黑暗那樣無底洞。而它的地面縱橫千里,不知道有多寬大。
“那是……什麼……”
地面是青灰色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紋路。我分辨不清這是什麼紋路,只是爲這個景象震驚了。綿延千里的青灰色繁瑣紋路,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夜鵠突然往左邊飛去,似乎是餘椒發現了什麼。果然,在密集的紋路中,左邊有一條突兀的“線”。這條黑色的線直直橫貫過地面,從中間還不斷有灰色煙霧涌出。
“這似乎是……門啊。”
被餘椒這樣一說,我也突然反應過來了——這是一扇門啊,那條黑色的則是兩扇門之間的縫隙。
夜鵠靠近了那條縫,灰煙很濃,不斷涌出、消散。就在這時,餘椒說,“下個決定。”
“啊?”
“我要試着衝出去,五分鐘的極限就快到了。”他說,“你跟上還是留下。”
我說這還用選嗎,我留在這等過年?
他冷笑一聲,說,那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啊。”我也搞不懂他爲什麼要這樣問,可是剛說完,就見到餘椒說了聲“跟上吧”,然後躍下了夜鵠;尖利的巨大鳥喙立刻就叼住了他,然後把人體啄食吞下。我看的完全傻了——靠?!
這簡直是自殺啊!
可是餘椒已經被鳥吞吃入腹了,現在只留了我一個;自己內心天人交戰,是跳還是不跳啊?
夜鵠白色的眼睛靜靜望着我,這雙眼睛裡沒有瞳孔。我簡直說是別無選擇,只能咬牙閉眼,縱身躍下。
腰部在下一秒就被鳥喙有力地咬住了,痛!人幾乎是要被咬成兩段,我從來沒受過這種近乎於死的痛,忍不住放聲慘叫。但是痛苦沒有持續很久,大概只有三四秒,夜鵠就把我啄碎,吞入腹中。自己徹底破碎了,但還活着,能夠看到七零八落的身軀。
鳥腹中的黑暗中,我漸漸昏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就好像永遠不會醒。而當自己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張不怎麼柔軟的牀上。
烏壓壓一片人圍在牀邊看着我,就好像在看大熊貓。小麒麟趴在胸口,眼睛圓圓地瞪着。
“你醒了?”昆麒麟問。我也反應過來了,這裡是昆門道觀。
——我活着回來了。
————
桌上放着幾本書,旁邊是影印版。昆麒麟已經對這這堆東西看了很久了。
我醒之前北京那邊來了幾個電話確認,餘棠特別佩服,說我是不是命裡專門克他哥的,又把餘椒拉下水了。但知道沒事,也就皆大歡喜了。
至於我之前和這次帶回來的幾本冊子,裡面的內容顯然很要命,因爲大家從來沒見過昆麒麟這種表情。
我告訴他自己在那晚見到了昆慎之,他自稱是昆門鬼。
“這幾本筆記……我不希望它們是真的,可是沒有辦法。”昆麒麟將面前的書冊移開,揉了揉太陽穴,“你坐下吧,我和你慢慢說。聽完後不必告訴其他人,雖然估計裡面的內容也瞞不了多久了。”
第一本書冊是昆愚兒的日記,那還是民國初年的事情了,當年昆鵬因爲要事赴長沙,但就此下落不明,昆愚兒則因病在四十歲過世。
“很多人都會說昆門雙仲裁同堂是從民國時期的這對師兄弟開始的,但其實不是。因爲沒有麒鈴的時候,掌門人必須要靠自己來承受黑白麒麟,很容易出現意外,所以有不少掌門前輩嘗試過雙仲裁。但是在昆門的歷史上,無一例外,不得善終。”
燈下,他的聲音有些憔悴,帶着一種像是認命一般的無奈。
“他們說,那是昆門鬼的詛咒。因爲初代的昆門鬼與昆門師祖也是師兄弟,但後來爲師祖所敗,流離於世,內心不甘。所以之後一旦有師兄弟同堂仲裁,或是盛年亡故,或是下落不明,沒有一個圓滿。包括……師父和師叔。而有一個說法,當年昆鵬赴長沙,就是爲了尋找破解詛咒的方法。”
我也不想問他找沒找到——如果找到了,昆麒麟的師叔師父應該都還好好地在這。
“這就是雙仲裁的詛咒。”
“但是你師叔應該不是仲裁之一啊?”
“的確不是,所以我才奇怪。如果說是真的只針對於仲裁人的詛咒,那麼沒有當過仲裁的師叔應該不會被殃及纔對——可師叔也失蹤了。你說在那個空隙裡,那個自稱是昆門鬼的人長着師父的臉,並且叫一個孩子‘春君師弟’……我想不通,完全不正常。師父的屍體已經火化了,那你看到的……算了,以後再說。我現在要和你說的,就是巨門界開啓的事情。”
說着,昆麒麟將伏在膝頭的小麒麟交給了我。我還不明所以,就聽見他說,丘荻,我可能要走了。
我愣了一下,完全反應不過來他說的。
“……走?”
“對。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麼,你和餘椒去的那個地方,就是巨門界的入口。”他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笑了,笑意卻並不那麼自然,“飼養了魚仙人的昆門鬼,從魚仙人體內的縫隙裡可以到達的巨門界入口,和師父有着同樣面容的人,以及那個孩子……十五號,昆門鬼會再一次嘗試穿越昆門界,我必須去阻止他。”
“那、那你還回來嗎?什麼時候……”
“丘荻,我大概會回不來了。”
他拍拍小麒麟的頭,移開了眼神,沒有再看我。屋內就這樣寂靜了下來,留給我的驚愕瘋狂地蔓延。
我搖頭,說不出話,喉嚨口已經哽咽了起來;昆麒麟拉住我,說,這是沒有辦法的……
“什麼沒有辦法?!”我瞪着他,“你開玩笑也夠一點!沒有什麼事情是沒辦法的,大不了就不要去!”
“我是昆門掌門,不能不……”
“離開上海不就行了嗎?”我站了起來,死死拉住了他,“去美國,去英國,隨便什麼地方……我們離這裡遠遠的,從此就再也沒——”
“丘荻。”
——而他只喊了我的名字,就打碎了我一切的希望。
這個人的眼神裡透露出那麼不可改變的決意。
他攬住我的肩,說,我會盡力回來的,明天餘三少就會來上海,這次事關重大,所以道界緊急決定,在七院開展大道場。這個大道場已經不可避免了,雖然我還是會按照樂陽的計劃來,但無論他們去不去,我都會去。丘荻,你不能和我們一起去,所以外面其他沒有了結的案子,就要靠你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