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匿藏的老狐狸
中午12點40分。
一輛沾滿灰塵的轎車從庫爾士列大街橫穿過卡連姆大街,駛過幾個接口之後,左轉駛上解放大道十二號公路,在穆提思植物園旁駛進一條小道。小道入口處立着一塊白色的木板,上面用紅色的英文與西班牙文註明,此處是私人宅邸,非請勿進。
轎車駛進這條小道幾百米之後,道路兩旁的樹木變得茂密起來,人工修建過的合金歡及灌木林層疊交叉,層次分明,太陽透過樹葉,在林蔭大道上留下明暗交替的光影,依稀可見在幾棵參天大樹上有攝像頭在緩緩隨着汽車的行駛而移動。
駕駛座上的男人在離那棟漆成白色的宅邸尚有幾百米時,便停車走下了車廂。男人身材高大,灰白色的頭髮稀稀拉拉,卻梳理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紮成馬尾。上半身天藍色的襯衣滿是皺褶,咖啡色的休閒褲下配着一雙棕色的佈滿灰塵的旅遊鞋,襯衣下襬放在皮帶外側,左手抓着一隻銀質酒壺。
兩名穿着迷彩服、手持AK47的傢伙無聲無息地從道旁的草叢裡躥了出來,對這位看上去很潦倒的傢伙像是很熟悉一般,左邊的槍手擡了擡左手讓藍襯衣停了下來,右側的槍手動作嫺熟地在藍襯衣的身上搜索了一遍,找到了兩支手槍。
兩名槍手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對着對講機呼叫。
“瓦連科,彼什柯夫到了。”
看上去樸實厚重的木門緩緩打開,隱藏在暗處的鐵鏈在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彼什科夫知道這是僞裝的木門,兩層夾板之間有2寸厚的鋼板製成。他搖搖頭,真不覺得做個有錢人能怎麼樣:這每天躲在鋼鐵城堡之中,就算有全世界的美女與美酒來作伴,哪又有什麼意思呢?
“讓他進來。”一個渾濁且蒼老的聲音響起,“告訴我,他是不是也老了。”
“還好。”門外的士兵猶豫了一下,順便用眼神在彼什科夫的全身上下掃視一遍,“除了頭髮少了些,其他都還好。”
渾濁的聲音哈哈大笑,“讓他進來,我在餐廳等他。”
彼什科夫伸出手拍了拍那位觀察自己十分仔細的士兵,一邊走,一邊擰開銀質酒壺的瓶蓋,湊在嘴邊喝了一口。這玩意兒不如伏特加,味道刺鼻且酒精度不夠。
餐廳地板上鋪着圍棋般黑白相間的地磚,大理石餐檯上擺放着花樣繁多的食物,同樣是身材粗壯的瓦連科正埋頭大快朵頤。引領彼什科夫進來的傭人遞過來一杯咖啡,卻被瓦連科瞪了一眼。
“這個時間喝什麼咖啡?給他伏特加吧。”
“我有這個。”彼什科夫揚了揚手中的酒壺,走到瓦連科身邊坐下,看了看一桌子的食物,“你吃得下嗎?”
“每一樣嘗試一下。”吃得十分開心的瓦連科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老同事,“我們都老啦,再保守的話,難道你到死都得喝着伏特加啊?世界上美酒那麼多。”
彼什科夫接過瓦連科遞過來的一個托盤,裡面放着幾塊切得十分均勻的鵝肝。他湊到鼻子前聞了聞,臉帶厭惡地將盤子放在桌面,繼續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帶的酒,眼睛在餐廳內掃視了一週,視線停留在牆壁上的一幅畫上多看了幾眼,那副畫是高更的早期畫作《伊埃納橋附近的塞納河》,高更直接在畫布上拋開黑棕土黃三色,迴歸三原色,以綠色來畫天空和河流,用一片黃色來表達積雪覆蓋的河灘。
彼什科夫不懂藝術,但直觀便告訴他,這幅畫不會是贗品。一幅價值連城的作品就這樣給瓦連科掛在餐廳,這傢伙有錢得已經想在額頭上刻字了嗎?
“假的,不過我是當真品拍下來的。”瓦連科嘴裡塞滿了東西,聲音渾濁沙啞,“這個畫師挺厲害,我被騙得心服口服。”
“他還活着嗎?”彼什科夫語氣調侃,眼睛繼續東張西望。科瓦連科每次出國都會帶着他的十二人小隊,這十二個人曾經特種部隊的突擊隊員,還被瓦連科送到一家專業的培訓公司去接受過保鏢培訓。彼什科夫見到門口的那兩位便是,可餐廳裡除了瓦連科之外別無他人,這太難讓人適應了。
瓦連科沒有回答曾經的同事的破問題,他吃東西的咀嚼聲很大,嚥下食物之後端起一杯滿杯的紅酒倒進嘴裡,拿掉放在腿上的餐巾胡亂地揩了揩嘴,“見着你,真好,你看,我都不用去裝優雅了。”
“別擔心,你本來就是貴族。”彼什科夫眼睛盯着窗棱,窗戶玻璃上貼着紅色與藍色相間的玻璃紙,窗臺下放着有半人高的仙人掌盆景,再往右的餐檯上,一支烏黑髮亮的雅利金手槍擱置在銀質餐盤上。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科瓦連科的出身都不能用尋常二字來形容,他的出身可上溯到尤蘇波夫公爵家族,母親家族則與葉卡捷琳娜有關。而且他之所以能夠在年輕的時候便混得風生水起,是因爲在某些地方的財團從70年代便不遺餘力地支持他,而那些具有恐怖勢力的暴力分子更是喜歡與他合作,因爲瓦連科帶給他們的不僅僅只是金錢,還有他們在洗白之後的地位。
“我帶你走走吧。”科瓦連科丟下餐巾,站了起來。他的身高與體型比彼什科夫更爲高大雄壯,剃得逛逛的腦袋下獅鼻鷹眼,薄薄的嘴脣吐出的每一個單詞都像是在發佈命令。跟在他身側的彼什科夫與他相比,更像一位跟班。
“你是代表哪方面來見我的啊?”
沿着過道走到客廳,過道兩側擺放着6尊持戈戴甲的銅像,客廳中央鋪着灰色的地毯,四周是淡黃色的大理石地面。直到這時,彼什科夫再度發現還有其他兩名士兵站在客廳後方的出口,他們穿着黑色的作戰服,手中都拿着AKM步槍。
“我就代表我自己。”彼什科夫將酒壺湊到嘴邊,可又放了下來,很奇怪地東張西望。客廳很大,但牆壁上除了幾幅名畫與瓦連科自己的畫像之外,那位一直未曾見面的、瓦連科的夫人的照片卻沒見到,右側牆壁下鋼琴的上方,隱隱可看見曾經掛過畫框的痕跡。
“嗯?”科瓦連科站定了腳步,他們倆停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地上擺放着兩張舒適柔軟的沙發,瓦連科挑了一張坐了下來,示意彼什科夫坐另外一張,“彼什科夫,你有膽量過來找我,怎麼見了我又不說真話呢?”
“你的嗓子是怎麼了?喝酒喝的?”彼什科夫依然不接話題,坐下來之後便看着瓦連科,滿臉的關切。
“給人下了毒。”瓦連科神色淡然,“我的新任太太,美娜,這個可怕的女人,願她在地獄裡過得好吧。”
“太遺憾了!”瓦連科聳聳肩膀。
“好吧,既然你來找我,那麼,我就說一些你想知道的,然後我就會離開。你知道,我來波哥大也是爲了生意,對吧,可不是來與你們這些惡狼爭食的,下卡夫哥羅德才是我的家。”
“你還年輕,瓦連科,所有的人都喜歡你,你的退出是我們的一大損失。”彼什科夫假惺惺地致意,“你是後輩們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
“哦彼什科夫,你再裝模作樣,我就殺了你,將你的腦袋做成夜壺。”瓦連科輕輕咳嗽一聲,伸手解開襯衣領下的扣子,“你在外面山林裡埋伏的幾十米殺手,恐怕也會隨着你一起消失,懂嗎?我頂多是承受着不能回去的風險,那我就不回去也不會有太大損失。”
“瓦連科,我們彼此之間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彼什科夫悻悻地嘆口氣,“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需要我的。對嗎?我們單位對待老同志,可比電影裡殘酷多了。”
“與你說話很傷神,彼什科夫。從現在起你給我閉嘴。”
“謝謝你,讓我聽着就行,我的記憶力很好。”
“先說你們要除掉的加納吧,這個人,可以除掉。但我說的除掉,與你們所瞭解的不一樣。加納是臥底,是那隻老鷹的臥底,懂嗎?他臥底了就是爲了清除掉幾位大毒梟,但結束了兩位梟雄的生命之後,加納發現等他想退出的時候,竟然又有人成了氣候、開闢了渠道及運輸路線。而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加納自己做成了最大的運輸商,也成了大毒梟……。”
彼什科夫聽得眼睛越瞪越大,瞠目結舌,忍不住打斷瓦連科,“你這是在說故事嗎?”
“我的天,彼什科夫,你有點不夠信任你現在的位置。孩子啊,真正的世道比故事更加離奇,不是嗎?你還想聽嗎?”
“請繼續。”
“加納經過十幾年時間,他自己在黑道、後臺在白道,兩相着手,自然就發展得快。這幾年,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可所有人要殺的加納,是這個大毒梟加納,而不是那個臥底加納。加納應該也想退出,可現在卻騎虎難下了。”
彼什科夫聽得入迷,將身體朝後靠去,龐大的身軀壓得椅背‘嘎吱’響了一聲,他問道,“那麼,加納做掉的幾位老大是哪些人啊?”
瓦連科說出了幾個名字,彼什科夫嘴巴長得老大: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這幾個人的名字也太驚人了。
傭人端來了兩杯咖啡,彼什科夫接過來放在身側的地板上。
“所以,沃克斯這個傢伙,不知死活地竟然找上了加納合作,而且還用了各種自以爲是的手段……。”瓦連科也長嘆一聲,喝了一口咖啡,“可惜了我那半邊模板,這沃克斯,眼高手低,不是個值得合作的好夥伴啊。”
對於沃克斯,彼什科夫不做任何評價。咖啡放在腳邊沒去碰,依舊低頭喝着自帶的酒,喝一口便吧嗒一下,回味無窮。
“……墨西哥到美國的幾條運輸渠道,有三分之一掌握在加納手裡,剩下的三分之二,則被其他幾個人分享。加納之所以選擇與沃克斯合作,目的就是想用沃克斯之手去搶過來那另外的三分之二,然後沃克斯便可以去死了。”
“要知道,沃克斯的後臺是某個情報機構徵召及組織活躍在其他區域內的小型恐怖組織,他扮演的是聯絡員的角色,一邊連着政府情報局的高層,另一邊連着犯罪團伙與某些宗教組織,反正那些人向來不知道自己反抗的究竟是什麼,大到西方國家,小到隔壁鄰居——真是搞笑。所以沃克斯的原始積累來得極快,短短十幾年就變成炙手可熱的大老闆,這可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頭腦,你明白了嗎?”
彼什科夫點點頭,又聞了聞酒瓶,酒沒了多少,要省着點用啊。
“問題在於,沃克斯的計劃中卻是想利用加納來製造哥倫比亞的混亂,從而獲得自己想要的目標。按照沃克斯的習慣,他從來不會將計劃傾向在某一個地方,於是,纔有了莫磊這個愣小子與其他的幾位華人,也落進了沃克斯的棋盤當中。當然,莫磊不過是在恰當的時候做了不恰當的事情而已,沒有他們,沃克斯會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華人社區所有的事情,都是意外中的意外。”
瓦連科喝了一口咖啡,突然附身從彼什科夫手中搶過銀質酒壺,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遞回去給後者,才接着說。
“比如,尼克松,這種棋子是最好用的。獨行殺手,還講點道義,不過鬼知道他講的道義是什麼呢。比如亞當,比如戈登的計中計,很多事情沃克斯都非常清楚,但他唯獨不清楚的便是,自己的手段看上去步步爲營,實際上漏洞百出啊。”
“……當然,這個計劃也絕非你們所想象的,比如他要去刺殺總統然後自己上位這種?這就是個笑話了,真相遠比事實複雜,你就自己去慢慢求證吧。至於那幾個中國人,我不會碰他們,也不敢碰他們。不過其他人碰不碰,我就不知道啦,也管不着。沃克斯這邊,只能說,自作孽不可活!我嘛,對於亂政的一切,都深惡痛絕,這點你是知道的。”
彼什科夫再次點點頭,他當然知道,要說貪婪、狠毒、陰險、狡詐……這些所有的負面詞語放在瓦連科身上都沒有問題,唯獨對於政局的穩定,瓦連科絕對是不遺餘力,並且對於那些搗亂的人,瓦連科必殺之而後快。這也是今天自己敢來找他的原因之一。
“他媽的,信任這個東西很奇怪,丟了它之後,就很難找回來啦!我的老夥伴,別再打攪我,豺狼打得過沒了牙齒的雄獅?懂?”瓦連科說到最後,咬牙切齒。
十幾分鍾之後,瓦連科衝向屋後的停機坪,跳上他的EC135直升機。此前飛機上的旋翼已經轉動起來,所以在艙門鎖上的那一刻,他們立即飛昇,才幾秒的時間就到達房子上空,微降一點後越過半山,飛向風景優美的山區。
直升飛機上有六個空位,瓦連科的身邊緊挨着貼身保鏢、來自以色列的埃拉。埃拉對着耳麥說了幾句,然後對瓦連科說,“已經安排好了。”
“嗯,知道了!”瓦連科閉上了眼睛。
站在那棟樓房門口的彼什科夫看着直升機離去,有些愣怔地側頭看向自己的後尾箱,在那裡面,兩幅油畫封得嚴嚴實實。他咧嘴笑了笑,擡手摸了摸頭上稀疏的頭髮,低聲咕噥。
“這頭老狐狸,真是……”
身後一聲巨響,火焰從樓房正中騰騰昇起,快速地朝四周蔓延,在極短的時間內,整棟樓房覆蓋在火海之類。
彼什科夫坐上了汽車,緩緩駛出車道,沿來路朝市內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