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母親誇讚我,那些誇讚我的話,像一把利刃,穿透了我的心。
這好像是他們自己的事一樣,每個人都熱情地發表着見解。他們只想給死者最後一點兒安慰。
我在F縣城交了貨,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終於,站在了進村的路口。
這就是她的人生。
父親老了,快70歲了。我心裡突然充滿緊張和不安,害怕那一天過早地降臨到我的頭上。我還沒有準備好。
“生意都做到F縣來了?你是越來越出息了。”母親說。
大片的田地荒蕪,野草在瘋長。
但我想他們。
而這一天遲早要降臨,但是,我從來沒有讓父親和母親享過一天福。
他是事實上的孤老。
最親的人馬上就要被泥土掩埋,從此天人永隔,心底有許多複雜的痛楚,都在那一刻肆意宣泄。
但人手實在是個問題。基本上,村裡一個
壯年勞力都沒有。我們村原來人挺多的,有一百多號人,但現在只剩十幾個老人和幾個小孩在家,還有三四個勉強可算壯年的婦女。其他人全部打工去了。
很快推薦出一個總管,是村子裡的牛二叔,他負責統籌安排堂伯父的後事。
母親回過身來,片刻的詫異後,臉上燦爛如菊。
我走過去,接過母親手裡的鐮刀,幫着割豬草,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當母親聽說我是送貨到F縣時,高興得不得了。
送貨去的F縣是我老家,我曾猶豫着是不是順道回老家看看。
堂伯父彌留之際,只有我和父親在他身邊。嚥氣的那一刻,他眼角掛着一滴戀世的淚。
能回來的差不多都回來了,憂傷的氣氛在村子裡瀰漫,但也不可避免地夾雜着一些熱鬧。
這條熟悉的小路上,似乎還回蕩着我和童年小
夥伴們的笑聲。
我也一樣,所以明天我就決定回C市。
聽說堂伯父去世,留守在村子裡的鄉鄰們都趕了過來。大家一起幫忙,將堂伯父的遺體擡到堂屋,然後開始七嘴八舌地商量後事。
我沒能走成。我堂伯父去世了。
我寧願母親罵我,罵我沒出息,罵我敗家子,即使用最難聽的話罵我也沒關係。
這次到F縣,是去我家的方向,我不能過家門而不入,我做不到,我得回家看看。
我很爲堂伯父的喪事擔心,因爲憑村子裡現有的人力,連棺材都擡不上山。
而今,我這個遊子,我這個落泊的遊子,就站在濃郁的鄉情裡。
我最近一次回去還是在2003年春節的時候。那時,我的境況雖然糟糕,但還沒到極處,在父母面前還裝出躊躇滿志的樣子。
在我們農村,紅事白事,都有這麼一個總管。
陸陸續續地有人回來了。
這些善良的人們,總能在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的面前。
後來便不敢回去了,因爲我知道,我已經裝不出來了。
我也給我堂妹夫打了電話。堂妹夫說,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我看見父親眼裡含着淚,神情淒涼,彷彿蒼老了很多。
很多時候,我們回家和離家,都是行色匆匆,生怕在家裡多待一天的時間。心裡害怕着,害怕多在家待一天,就會多喪失一天在城裡生存的機會。
我表面上鎮定自若,心裡狼狽萬分,如果他們瞭解到我真實的生活,這將對我在他們心裡的形象是個徹底的顛覆。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肥皂泡破滅帶給他們的驚詫。
堂伯父中年喪妻,只有一個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兩口子都在廣東打工。
我不想也不能留下這個遺憾。
其實,我們的匆忙,無非是給自己的一點兒心理安慰罷了。
我的一個
堂叔在一個煤礦挖煤。他說,耽誤一天要少收入一百多塊錢。但他們沒有透露出哪怕一點點的怨言,在他們看來,村子裡死了人是大事,再多的錢也不能掙,他們得回來幫忙。
談得最多的話題是錢。而談到錢的時候總會有人扯上我,說我在大城市裡成了家,老婆又是城裡人,肯定有錢。
一想起他們,我就想到我的現狀。我想爲他們做些什麼,但我沒這個能力。這份落差,讓人心痛。
牛二叔似乎胸有成竹,他安排留守在村子裡的老人們給他們的後輩打電話,請他們回家。
你們看到過電視鏡頭下那些沉默如山的農民嗎?他們根本不會聽從導演的指令來扮個笑臉,生活,已經使他們失去了表演的興致。
我,就是這樣的心態。只不過,我是在父母他們面前表演。
誰也不想死,不管生活有多麼艱苦。活着纔有希望!
幾年來,
這是我第一次落淚。這份對母親的愧疚,再多的淚水也沖洗不盡。
久了,我便麻木了,偶爾想起,也立即轉過念頭。只不過心裡那一絲悸動,牽扯着我的神經。
你本來就是個混子,只能享受混子的待遇。
母親在路邊的菜花田裡割豬草,花白的頭髮隨風飄動,佝僂的身軀像一張弓。
那些歡樂,那些瀰漫在空氣中的熟悉的味道,一陣陣地觸動我的靈魂。
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我陪着父母說話。
我苦笑了一下。
堂伯父的遺體就埋在他生前物色好的一塊菜地裡。落土的那一瞬,堂妹呼天搶地,涕淚橫流。
而我就像穿了一件皇帝的新衣。這新衣,只有我知道是假的,別人看起來卻很美。
我想叫一聲“媽”,可是在喉嚨裡滾動着叫不出來。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那麼,就按照他們的想象來設計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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