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門前,遠遠的一輛馬車上坐的人看見宋氏母女出來, 眼睛陡地一亮。低聲吩咐車伕默不作聲地跟着母女倆的馬車繞過東城外街, 將將要往榆錢衚衕拐的時候,忙不迭地下車作揖道:“敢問可是傅大人府上的宋夫人, 小人是齊雲齋的大掌櫃張琪貴。聽聞二東家路過, 特地過來請個安。”
宋知春掀開車簾子, 將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
張琪貴就覺着這眼光跟利刀子一樣颳得人生疼,腰身連忙又弓了幾分陪笑道:“壽寧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今日沒有進宮,就是想跟您好好說回話, 前面雅茗軒裡已經定下位置, 還請您和傅鄉君前去一聚。”
傅家三口人回京後,除了傅滿倉爲女兒入宮選一事找過一回鄭瑞,就沒再跟壽寧侯府打過交道。宋知春還特地回絕了幾次侯夫人李氏親下的帖子, 就是怕人多嘴雜讓外人盯上,爲大傢伙徒惹麻煩另生事端。現在女兒的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了,宋知春想了一會就吩咐車伕掉頭去茶樓。
雅茗軒裡,壽寧侯府的侯夫人李氏拉着宋知春的手相互蹲禮廝見了,寒暄一陣後才笑着打趣道:“妹子年青時提着刀就敢上戰場殺敵寇,怎麼歲數上來了膽子也小了。珍哥這麼點小事就顧忌這顧忌那, 連我幾次相邀都回絕得乾脆,叫孩子們曉得了要笑話的!”
宋知春便有些赧然, 側頭望了女兒一眼道:“這不是爲了這丫頭嗎?要是隻有我一個, 任是豺狼虎豹都不懼。那人位高權重, 母親又是宮中位份高的寵妃, 我如何敢視作兒戲!婚姻大事如同女人二次投胎,不怕你笑話,這些日子我一直就提着心吊着膽就怕不順遂。更何況皇宮內苑的事情,一個不慎就斷送了珍哥的前程,興許還會將你府裡牽扯進來,我如何敢大意!”
李氏知道她的脾性,對自家人向來看重,這纔不多說什麼了。側首看了一眼生得齊齊整整的女孩,伸手將傅百善拉在懷裡細細打量。只見她穿了一身絳色底緙絲紫鸞喜鵲四品鄉君服飾,頭上插戴了一套四件的赤金攢珠累絲頭面,長眉濃鬢瓊鼻杏目,天生一副當家做主大家的氣派,心裡一時愛得不行。
拂開女孩面上一縷頭髮,李氏和煦笑道:“從你娘這邊論呢,你該喚我一聲表姨。好孩子,你娘從你丁點大的時候就操碎了心,以後定要好好孝順她,知道嗎?”傅百善見這位從未謀面的夫人一副家常的口氣,想來跟孃親從前是極好的姐妹,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表姨”。
李氏笑得更加和氣了,將幾樣蘇州茶點推過來道:“一邊玩去吧,我跟你娘說說話,順便把齊雲齋的帳捋一捋。你娘跟我合股開了這樁買賣,當了甩手掌櫃心大得很,從來都不過來看一眼。只有我這個勞苦命給她一年一年地積攢生息,哪裡都找不見我這樣的好東家!”
宋知春忙道:“這京裡的鋪子全靠了你府上的顏面纔開得這般模樣,更何況珍哥她爹說過,本錢已經出來了,我們在京裡又沒投人,多的利錢自然是你拿……”
話未說完,李氏橫了她一眼笑道:“知道你上心,爲了閨女連買賣都不管了。今天我特地沒進宮,拐着彎將你娘倆接到這處地方,就是想跟你敞開窗子說亮話。要是還想把買賣做下去呢,今個咱們就把帳算清楚咯。要是不想把買賣做下去,咱們這就散夥。知道你仁義豪爽不愛這些阿堵物,但是我上趕着給你送錢,你卻不要,是不是看我跟個二傻子一樣!”
這話說得又快又疾,宋知春還沒有答話,傅百善在一邊已經噗嗤笑了出來,心想這位表姨真的很有趣!
李氏推過來一隻平磨螺鈿黑漆長方盒,拍拍手道:“歷年來的生息,我都拿來買了些鋪子和田產,全部的地契都在這裡。所幸老天爺賞臉,各處的收成都不錯。恰巧珍哥就要成親了,你若是還唧歪不要就給珍哥做嫁妝吧。男人再好,女人身邊也得有幾樣傍身的資財。”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矯情了,宋知春將螺鈿盒拿過來略略一翻,竟是十來處房契地契。這些契約的紙張新舊不一,顯見是歷年積攢下來的。除了東大街和北西門的幾處鋪子外,京郊和昌平還各有一處上百畝的田產。
李氏看她驚住的模樣,捂着嘴笑個不行,“齊雲齋的利多厚就不肖我細說了吧,更何況同樣的店開了三家,每家店我都算了你一份股!這錢存銀號來利太慢,恰巧府裡幾個孩子大了,嫁的嫁娶的娶,我就尋摸着置備些鋪子田產放着。不管是自住還是租出去,都是一筆好買賣。”
李氏得意笑道:“你這份銀子我也一樣操辦的,昌平這處莊子挨着二房恬姐名下的莊子,京郊這處挨看我家留哥的莊子,京裡的鋪面大多也是挨着的。等珍哥夫婿日後高升調入京中,那幾個孩子也回京任職時,他們幾個孩子之間互相還能有個照應!”
宋知春再沒想到李氏竟然考慮得色色周全,捧着螺鈿黑漆木盒連話都說不出來。
李氏送了這樣大一注財出去,彷彿卸下千斤重擔人都輕快起來。端着粉彩茶盞愜意地抿了一口茶笑道:“歷年積攢下來幾個孩子大致都是均等的,別看那些王公子弟面上過得豪奢,其實還沒有咱們的身家厚實。珍哥,表姨這是借花獻佛,拿你孃的銀錢給你添妝,你心頭可別罵表姨小氣哈!”
傅百善笑嘻嘻地坐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着兩位長輩鬥嘴,沒想到今日碰到的這位表姨竟比母親還爽利,聽了這句話忙道:“這樣還算小氣的話,我只恨我娘沒給我多找幾個這樣的!”
李氏哈哈大笑,“可見你比你娘懂事,給了就受着,幹嘛肚皮兒裡還有許多話掖着,你娘是越活越轉去了。好孩子,表姨跟前沒閨女,兩個小子也跟着他爹到邊關去了。日後你要是往京裡來,可千萬過來看我。”
傅百善忙點頭應了。
李氏正在興頭上,讓店家喚了萬福樓的席面過來,歡喜得吃起酒來。宋知春少不得討教些嫁女娶婦的規矩。李氏作爲壽寧侯府的當家主母,兒媳都娶了兩個了,侄女湉姐也是她親手送出門的,對於這些自然是駕輕就熟,其間種種自有一番心得,在桌子上一一細述。
傅百善忙着給長輩端茶送水,末了忽然想起一事不解,就將今日出宮時皇后娘娘身邊的那位阿鸞姑姑的話學了出來,問道:“她說我是皇帝親封的品階,這宮裡沒人受得起我一拜。宮裡那麼多娘娘,怎麼如此說呢?我娘雖然覺得不妥,但那是皇后身邊的人,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李氏聞言皺眉道:“阿鸞是皇后娘娘身邊最得用的宮人,她向來行事妥帖穩當,不是這般說話輕狂的人,只怕其中另有深意!”
宋知春膽子雖大,但是宮中貴婦們的這些彎彎繞的確是不大懂。低聲含蓄解釋道:“秦王和他母親劉惠妃那起子人,我們家是避之不急一點不想招惹。這回蒙皇帝開恩賜下婚事,我是恨不得立馬將這丫頭嫁了,就怕再生枝節。阿鸞姑姑如此說,只怕日後這娘倆更要恨我家不給他們顏面了!”
李氏挾了一筷熗春筍後看了一眼傅百善,見她眼底裡有不加掩飾的緊張,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莫聽你孃的急躁話,秦王的事情我也聽說一二,根本不能怪你。這位皇子生來便是天之驕子,這些年越發養成些上不了檯面的德行。看似大度實則寡恩,與其說是他看中了你,不若說是你的屢次拒絕引起了他的興趣。這人就是賤骨頭,越是得不到越是掛記,這跟你成不成親根本就沒有干係!”
宋知春聽了臉色大變,忙拉了女兒護在懷裡,恨聲道:“敢情還沒完沒了,把我惹毛了我就乾脆一刀……”
李氏聽到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語,眉毛都沒有抖動一下,不屑道:“哪裡就至於此,秦王上面還有皇帝,下面還有百官朝臣,他若是敢做有悖人臣之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得淹死他。只要珍哥和她的夫婿情比金堅,秦王即便是奪得天下至尊之位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聽得這般條理清楚的分析,宋知春母女終於如同吃下定心丸,任是誰都不願意頭上時刻懸着一把刀。
李氏緩緩道:“你莫小看皇后娘娘,宮中誰都知曉劉惠妃得寵,可這麼多年過去皇后娘娘依舊穩穩當當地坐着,劉惠妃在她手裡也沒多討得半點好。張皇后不顯山不露水,看似明哲保身朝堂的事半點不沾。她膝下的四皇子從小身子羸弱,按說爭儲無望,可任誰也不敢小覷這娘倆。”
想了一會兒李氏道:“皇后娘娘的用意我大概猜得到一二,她只怕也是一片好意,想是你們已經得罪秦王,乾脆旗幟鮮明地將你們納入其陣營,日後秦王或劉惠妃想做些什麼手腳,也要先考量一二!”
宋知春點頭,“如此就說得通了,皇后娘娘對珍哥倒是一片厚愛。”話雖如此,她還是禁不住擔心,皇家人向來翻臉無情,張皇后此舉看似好心,可對珍哥來說也不知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