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諺裡說:清明插柳, 端午插艾。五月初五,中原各地都有過端午的習俗, 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掛了艾草菖蒲, 用紅紙配上蒜頭、石榴花編織成人形或劍型的艾人蒲劍, 插於門眉或懸於廳堂之上, 以防蚊蟲叮咬祈禱消除毒災。
傅百善一早起來, 就見身邊的兩個大丫頭忙得腳不沾地。
新家裡的東西都是才置辦整齊的, 應該沒有什麼污穢的地方, 荔枝卻依舊不放心, 帶着烏梅和幾個老成的僕婦將屋子裡裡外外重新打掃了一遍。又在米缸和油桶周圍灑上加了白礬的雄黃水,用來殺死或防止那些嗜香的毒蟲蟑蟻出來禍害貯存的東西。
雄黃酒幾天前就泡好的,是拿了菖蒲和雄黃合着白酒泡製而成。按照舊日的習俗,喝雄黃酒也是爲了驅蟲祛毒防病強身。荔枝卻是想起往年這時候都是顧嬤嬤帶着大家在廚房裡忙活, 這一晃,顧嬤嬤也去了三年了。姑娘清明去祭拜時還感嘆,嬤嬤在天上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屋子外一陣嘻鬧傳來, 荔枝晃過神,纔看見兩個新進的灑掃小丫頭在廊下玩耍。一個在額頭手腕處塗滿了雄黃,另一個丫頭就用雄黃末在額頭上畫了個王字,聽說這樣帶有虎的印記可以讓人以虎辟邪。在廣州時便沒有這樣的說頭,真是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俗。
荔枝莞爾一笑, 主家素來寬和, 這些才進來的小丫頭也跟着活泛許多。這時聽見動靜的烏梅氣沖沖地跑出去, 叉着腰低聲斥責一番。兩個小丫頭相互一吐舌頭,將東西揀好後飛快地跑開了。
荔枝心想,烏梅的歲數其實比別人大不了多少,卻越來越有大丫頭的氣勢了。等再過兩年,姑娘身邊的事她能上手之後,自己就學閩南女自梳,給姑娘當個內院的管事嬤嬤,清清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
訓完小丫頭的烏梅得意洋洋地地進來,手裡端了一個簸箕,裡面是各式絲線和碎布,旁邊還有幾個已經縫製好了的香包。
荔枝笑着接過來,簸箕裡有一對石青地雙蓮並蒂形狀的香囊。用了粵廣打籽針的繡法,五彩花瓣裡夾雜金銀線,空白處遍繡瑞雲滿地紋,並蒂蓮的蓮心是用白色米珠攢成的,看起來又精緻又富貴。
自家這位姑娘什麼都好,就是不擅針黹女紅。這是她特地提前幾天幫姑娘繡好的,已經填滿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甘鬆等香料,聞起來提神醒腦芳香撲鼻。到時候兩位主子一人佩戴一個,一起走在街上,保管讓別人羨慕。
新來的廚子雖然擅長做廣州是菜式,其家鄉卻是北地的,特特做了翻毛酥皮五毒餅送過來。用加了酥油的精面作皮,調了桔皮五仁做餡,然後蓋上鮮紅的五毒印子,吃起來倒是酥香可口。
每到大節氣,陳娘子依舊不忘昔日主僕一場,這回就送來了自家做的五毒餅和九子糉。
陳娘子做的五毒餅與衆不同,包好玫瑰餡料的麪餅是用棗木模子磕出來。放鐵盤內上吊爐烤熟,出爐後提漿上彩,表面上再抹一層油糖。棗木模子上早就刻有蠍子、□□、蜘蛛、蜈蚣、蛇的圖案,烤好的點心上自然就有同樣凸凹的花紋。齊整地擺放在一起,看着都喜慶。
九子糉看着是一個大糉,其實是九個小棕依次排列成一個三角形,每個小糉的餡料都不同,鹹蛋黃的,棗泥的,火腿的,白砂糖合着豬油的,一個大糉的分量一家人都儘夠了。
傅百善站在花廳的楠木六仙桌旁,用手抓着各色櫻桃、桑椹、荸薺、桃杏等蔬果吃了一通後,又興致勃勃地挑了兩個棗泥餡的糉子吃了,難得的就有些春乏。打哈欠的時候瞧見兩個大丫頭正在捂嘴偷笑,心知她們倆指不定又想到哪裡去了。一時不禁又羞又臊,卻又不好擺主子的架子,只得哐噹一聲把門關了。
裴青天沒亮時就被人叫去青州大營了,說那邊又有新情況。雖然連十天的婚期休沐都沒完,但兩人都不是拘泥兒女情長的人,裴青只招呼了一聲就騎馬走了。
淨室內半人高的楠木澡盆裡是熱氣騰騰的藥湯子,《五雜俎》裡記“蘭湯不可得,則以午時取五色草拂而浴之”。在廣東則用艾蒲、柏葉、大風根、白玉蘭等花草來洗澡。這個習俗傅家人沿用了多年,傅百善在新家的第一個端午自然想重溫一下兒時的記憶。
藥湯的溫度漸漸降下去了,好在也不如何冷,傅百善扒在桶沿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之間忽然感到背脊一陣溫熱,睜開一看,卻是眉眼含笑的丈夫站在桶邊,手裡還拿着一隻用來舀溫水的木瓢。
傅百善大感羞赧,在昏暗的牀第之間裸裎相對是一回事,在光線明亮的白日裡又算怎麼回事?
裴青卻沒有作弄她,拿起旁邊的香膏子幫她洗了頭髮,重新換水細細地淨洗乾淨,又拿了大帕子擦乾,最後纔拿了松江細綾布做的內衣進來給她換。他如此謹守正人君子的風範,倒惹得傅百善很看了他幾眼,着實是這幾日被鬧得太過……
裴青裝作沒看到小媳婦一眼接一眼地瞅過來的狐疑目光,就是一板一眼地悶着性子不說話。將人抱在牀榻上,才從桌上取過一隻木盒,裡面是幾根五彩絲線編制的長索,抓過傅百善的右手腕牢牢拴好。
傅百善這才恍然大悟,五月五日的五彩絲又名長命索,以其係臂是歷來的風俗。五色爲青白紅黑黃,分別代表木金火水土五行。可以祈福避災闢兵及鬼,令人不病瘟。系線時,唯一的禁忌便是不能開口說話。
傅百善不由地面紅耳赤,縮着脖子囁嚅道:“裴大哥,我今年都十七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裴青笑着颳了一下她挺直的鼻樑,又仔細調節了五色長索的鬆緊,這才笑道:“我比你大八歲,在我眼裡你就是個孩子。這條長索不要隨意取下,是我回來時特地拐到廣佛寺求的,那裡的小沙彌說這些五色索都是在菩薩面前加持過的……”
傅百善心裡其實並不怎麼相信這些神佛之事,但是看面前男人一臉的認真,心裡不知怎麼有一種被人放在手心疼寵時癢癢酥酥的感覺,便紅了臉低頭由着他去了。
裴青也是臨時起意,在回家的途中爲小媳婦兒求了五色索。看着五彩絲線在佳人骨肉勻亭的手腕上帶着,心裡忍不住又是一陣歡喜。又細細囑咐五色線不可任意折斷或丟棄,只能在夏季第一場大雨或第一次洗澡時拋到河裡。據說,戴五色線的人可以避開蛇蠍類毒蟲的傷害;扔到河裡,意味着讓河水將瘟疫疾病沖走,佩戴之人由此可以保安康。
晚飯後,裴青在院子裡練了一趟刀法,一把雁翎刀使得虎虎生威令人膽寒。進退間大開大闔,刀光如同雪影一般上下翻飛。這是他每日早晚必備的功課,這些年從未間斷過。外人只道他職位升得高升得快,又哪裡知道其背後付出的艱辛和汗水!
傅百善看得興起,隨手抽了一根小二臂粗的白蠟棍出來要與他對打。裴青摸摸鼻子暗暗叫苦,要論實戰經驗對打技巧,兩個傅百善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是這丫頭身上的那份蠻力,硬碰硬時委實叫人頭疼。
從前還是廣州時兩人曾對打過一回,那時的裴青雖聽說過傅百善身負神力,心下卻不以爲然,心想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大氣力。就是這份輕敵,在傅百善象出閘老虎衝過來時,裴青連避都懶得避。結果就是他的小腿青烏了一大塊,在屋裡偷摸着擦了半個月的藥油。
想起從前的這些事,裴青又是甜蜜又是後怕,想着怎樣才能打消媳婦兒的念頭,他可不想又偷摸着擦半個月的藥油。園子邊上忽然傳來一陣的嬉鬧,原來是幾個小丫頭正在釆摘鳳仙花準備染紅指甲,裴青見了不由眼前一亮。
民間有端午搗鳳仙花染紅指甲之俗。《燕京歲時記》中提及,鳳仙花即透骨草,又名指甲草。五月花開之候,閨閣兒女取而搗之以染指甲,鮮紅透骨經年乃消。裴青雙眼放光,把雁翎刀隨手一放,就大步走了過去。小丫頭們就又驚又詫,眼睜睜得看着自家的男主子用衣裳兜了一大捧開得正好的硃紅鳳仙花後,拉着女主子回屋了。
傅百善看着眼前忙前忙後的男人,心頭一陣無力。從什麼時候在自己心目當中英明神武的七符哥,竟然變成拿着小鉢小碗爲自己染指甲的人?
裴青絲毫未覺察媳婦的幽怨,興沖沖地將鳳仙花與明礬一起搗碎成泥,將花泥小心地敷在指甲上,用布帛纏好。又像服侍祖宗一樣將人小心送上牀榻,半夜起來幾次查看布帛有沒有沒扯落。傅百善幾時見過這樣的男人,不由又窩心又好笑。
第二日一大早,傅百善舉着包得好好的十根手指什麼都不能幹,一桌子的飯菜是裴青親自給喂的。不但屋子裡服侍的荔枝和烏梅看得臉紅,屋外的小丫頭和僕婦也時不時地探頭過來望一眼,傅百善覺得平生從未如此丟臉過。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二個時辰之後,解開細麻繩纏繞的手指,傅百善的十個指甲果然變成淡淡的用水也洗不掉的胭脂色。裴青有事無事就瞅兩眼,還直說顏色淡了,等空閒了還要幫她染兩回,傅百善簡直叫他給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