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時,月圓人不圓。
咸宜坊平安胡同, 傅百善將兩個孩子哄睡之後, 微微活動了一下有些發僵的肩膀。前些天,傅老爹在農田裡扭傷了腰, 孃親又氣又心疼只得留在鑼鼓巷衚衕照看。小妞妞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沒人壓制下更是無法無天, 兩個乳母嬤嬤根本就招架不住。
兒子元宵倒是極好帶的,一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像頭小豬似地脾氣極好。傅百善心想,人家都說女兒是當孃的小棉襖, 依她來看兒子元宵纔是來報恩的。不管誰來逗弄, 那孩子立時就能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不像女兒脾氣大得很,一個不順心就甩臉子。偏偏當姥姥的護着, 說女孩就要烈性一些, 不然以後到夫家要受欺負。傅百善看着才丁點大的小妞妞,只覺嘴角一陣抽抽。難怪這丫頭無法無天的,盡是這些長輩慣的。
不光傅滿倉宋知春這對姥爺姥姥, 連丈夫裴青也可勁地慣着小妞妞。每回下值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滿院子找這個丫頭。偏偏小妞妞跟當爹的極爲親密,每每坐在一處嘰裡咕嚕地說半天。其實小妞妞的口齒並不十分清楚, 裴大哥卻跟她說得滿面笑容,也不知哪裡有那麼多的話!
別人家裡是嚴父慈母, 到了自己家裡就是嚴母慈父。裴大哥一個勁地縱着孩子, 簡直叫人啼笑皆非。只怕小妞妞鬧騰得要上房揭瓦, 他還生怕那些瓦片將孩子的嫩腳丫膈着了。連母親宋知春都悄悄說,幸得這當爹的不常在家,要不然小妞妞不知要被慣成什麼樣子!
閨中小姐妹魏琪對小妞妞也愛得不得了,每回到裴家來做客,都慫恿着丈夫方明德跟裴大哥把話挑明瞭,兩家好一起做個娃娃親。偏偏裴大哥每回都左顧而言他,方明德嘴巴又有些笨拙,幾盅酒一下去就把話題不知帶到哪裡去了。
有一回裴大哥恨恨道:“我費盡心力養大的牡丹花骨朵,哪裡能讓個不懂規矩的小子給拱了。方明德兩口子是好的,不見得他兒子就是個好的,萬一好竹出歹筍,他兒子長大了沒出息怎麼辦?女兒是當爹的手中寶,臭小子不求個十回八回的就是做夢!”
傅百善想到這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扯過一件小褂子縫補起來。早些時候她頂頂不耐煩這些穿針引線,隨着兩個孩子的降生,對這些也不是那般不耐煩了。
夜色寂靜,傅百善正在燈下結線頭時,忽然聽到後院角門的門閂忽然略微動了一下。她立刻站起身細聽,卻聽見那門又動了一下。這時候已經是亥時過了,丫頭婆子們都已經休息去了,哪裡會有什麼人敢動裴家的門閂,怕的就是不長眼的宵小之輩。傅百善不敢大意,忙將蠟燭吹熄,在壁角摸出雙鳳刀立在門邊警惕地盯着外面。
大迎窗前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晃動,傅百善生怕是賊耗子進屋,一個閃身就迎上前去,一對雙鳳刀直直刺向那人的頸項。來人也不出聲,扎穩下盤一個後仰躲過這要命的一刺,右腿卻是一個極快的迴旋。藉着這股力道,騰地就站在一處花臺之上。
此時圓月被天上的烏雲遮住,半分看不清來人,傅百善卻是越打越是熟悉。十來招過後收刀低聲喝問道:“裴大哥,你回個家怎麼這般鬼鬼祟祟的,也不怕人見了笑話!”
來人揭開斗篷露出一張臉,正是如今西山大營的指揮使裴青。他笑着過來道:“看時辰已經很晚了不想打擾你們就寢,就準備悄悄到書房裡窩一晚上,沒想到剛剛進來就驚動了你。好珍哥,你這身好功夫真是讓我給埋沒了!”
傅百善白了他一眼道:“知道爲你生兒育女耽誤我成女將軍就行了,等孩子們大些了,我就進宮向皇后娘娘要個衛戍九邊的差事。看在我一貫勤勉教導她兒子的份上,這個要求應該不過分吧!”
說到這裡她忽然有些狐疑,“你半個月前纔回來過,這會子怎麼又回來了?莫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這一向京裡都平平安安的,沒聽說有什麼異常啊?”
此時月亮攀爬得老高,院裡還有草木花樹的芬芳。月華將碧色的天穹染得如同白晝,地面上卻是大片大片影影瞳瞳的陰影。
裴青簡直是佩服媳婦的敏銳,便也不收着瞞着,拉了她的手站在一處夾角處坐着,輕聲道:“昨日中秋佳節,皇上在乾清宮與一衆大人賞月時忽然暈倒在地,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傳口諭與我,讓我儘快悄然回京!我緊趕慢趕還是沒趕贏進宮,只得悄悄回家來歇一晚。”
傅百善輕呼一聲,“你上次回京名爲述職,實際上卻是押解徐琨進京。沒兩天就聽說延禧宮的崔婕妤沒了,我也沒空問你,他們之間又什麼干係嗎?我怎麼覺得這件事裡透着蹊蹺?”
裴青細想了一下覺得事情既然已經過去,就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便斟酌了一下言辭,將徐琨和崔婕妤之間的牽扯簡單說了一遍。聽到一向低調和善的崔婕妤竟然與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的薨逝有關,傅百善心裡驀地冒出一股涼意,吶吶道:“我們成親時還受過她的賞賜呢!”
月華之下,爲人母的女郎臉上有一絲細膩的瓷白。因爲剛纔舞過雙鳳刀,女郎的鬢角微微汗溼,長眉顯得更加漆黑。臉頰有一種淡淡的柔光,裴青心頭一熱將她的手攥在掌中道:“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光明正大地遠離這一切。我的珍哥更適合廣袤的藍天和大海,京城實在太小了!”
傅百善就笑着推了他一下,“誰和你說這些,倒是這樣一來晉王怕是要爲崔婕妤服喪。你還記得張錦娘嗎,就是那個和我一同參加宮選的揚州學正之女,早先爲了不嫁給晉王,裝病裝了大半年呢?爲着皇帝賜下的這道婚事,她可是愁壞了!”
裴青摩挲着妻子的掌心,忽然意味莫名地笑了一下道:“叫她還裝一陣吧,只怕用不了多久,這樁婚事便不作數了!”
宮中崔婕妤暴斃的真正原因沒有幾個人知曉,但是裴青適逢其會是抓捕徐琨的人,連猜帶蒙已經將事情揣摩得八~九不離十。傅百善聽着丈夫的描述,已經驚得合不攏嘴,連連感嘆道:“文德太子死得如此冤屈,還有那個壽寧侯府的鄭氏竟然如此烈性!”
裴青自然是知道其間幾個人的關係的,鄭氏就是傅百善的生母,劉泰安就是她的生父。但是此時卻是不好將這些話說出來,因爲其間有太多的妒忌陰謀和暴戾傷害,也許讓那些事塵封在過去就算了。硬要挖出來,不過是讓活着的人重新鮮血淋淋罷了。
裴青在她額心上親吻了一下,這是個被人惡意詛咒過的孩子,但卻是她的生母拿命換來的。在遙遠的二十年前,那個叫鄭璃的女子大凡有一點遲疑,帝王也許就會賜下毒酒。但是她聰明地選擇了自證清白,將活下來的希望小心地贈予了骨肉,這也許就是爲母則剛吧!
傅百善心底閃過一絲奇異的難過,她甩甩頭意圖拋開這絲莫名的心悸,側頭微笑道:“那這樣說,宮裡的那位皇帝還是準備讓齊王殿下當儲君嗎?”
裴青清楚地看見其間的黯然,忽然對世間的神明感到一絲敬畏。珍哥從來沒有見過壽寧侯府的鄭氏,每每無意間談起時總會不由自主的沉默。便轉言其他道:“不是準備,只怕在多年前,這位帝王就已經將秦王和晉王捨棄了。他們,不過是明面上兩顆受人擺佈和愚弄的棋子。可惜的是,他們只怕現在才明白過來。”
傅百善斜睨了他一眼,“齊王總比秦王和晉王好一些,只是他心思單純秉性忠厚,彈壓得住那兩個已經成勢的兄長?”
裴青仰頭看着天邊的圓月,在碧色的天穹映襯下彷彿更加光華燦爛讓人不敢逼視,便緩緩搖頭道:“皇家,哪裡有真正單純良善的人?齊王殿下即便不願意當這個什麼儲君,如今的形式也逼得他走上這條道路。文德太子的死,是皇后娘娘心頭的一根刺,齊王殿下事母至孝怎會無動於衷!”
傅百善對四皇子的印象極好,便回首扯了一根花壇裡的草莖,繞纏在手裡把玩忍不住辯駁道:“在那樣的地界裡若是全然的良善,只怕會被人欺辱得連渣都不剩,即便有些遮掩只怕也是爲了自保。這些年來,皇帝對外隱瞞齊王殿下的病情,對內卻從未放鬆對他的督促。齊王殿下就是個傻子,只怕也會明白三分,這纔會默認了皇帝的做法。”
天色已過三更,遠處猶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笙竹之聲傳來,凌晨夾帶了露水的風從院中拂過。裴青輕嘆一聲,深邃無底的雙眼一黯,側身將已經彎繞得不成形的草莖從傅百善手裡取下來,“本來可以徐徐圖之,但是皇帝這一病只怕好多事就緩不下來了。”
傅百善難得陷入物是人非的恍惚當中,聞言驀地一驚,心底驟然掠過一絲心悸。想起那道讓丈夫深夜往返京城的口諭,立時就明白過來。這世上,不光天潢貴胄需要使些陰詭手段自保,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要奮起搏殺才能求得一襲生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