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宣平侯趙江源高一腳低一腳地趕回家中, 就見屋裡屋外一片哭聲, 心裡更是一片焦躁煩悶。
侯夫人秋氏臉上的妝容都花了,眼皮紅腫撲過來哀道:“好好的孩子怎麼就惹了這樣大的禍事, 肯定是別家設下套子構陷他。央兒一向老實膽小不惹是非,他曾跟我說過,學裡的很多同窗都妒忌他的才學人品,定是這樣那些人合起夥整他!”
往日低眉順目言語喏喏的婦人忽然像潑婦一樣, 全無半點進退得宜的雍容氣度。
宣平侯趙江源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當日裴氏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時, 拿起休書頭也不回地拉着兒子就往外走的模樣。即便落到下堂婦的悲涼境地,裴氏也沒有掉一顆淚珠子,頭髮紋絲不亂背脊挺得筆直。哪裡像眼前神色張皇的婦人,遇事只知道哭嚎。
趙江源難得有些不耐煩,喝怒道:“我在雲南當差十幾年省吃儉用,就是想爲你們娘幾個多存一些體己。結果花萼樓的老鴇子說, 趙央在那個什麼幽蘭姑娘身上就花了近五千兩銀子。那姑娘轉頭又跟白寄容好了,他興許是一時氣不過才和人家打了起來。你跟我說說看,趙央這五千兩銀子是從哪裡尋來的?”
秋氏臉上就有些訕訕的,揪着帕子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家中的花用是有定數的, 田產鋪子的出息都是有賬可查的, 趙央動用這麼大一筆銀子, 絕不可能是天上平空掉餡餅。
趙江源呆呆地看着女人心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眼睛也越瞪越大, 顫着手指頭指着女人道:“這回我到家後才發現家中得用多年的幾個老僕都不在了, 你跟我說送他們回鄉養老去了。那麼那些老僕手中掌管的鑰匙在誰的身上?我封存在前院庫房裡的那些東西你是否動用了?”
秋氏見丈夫這個緊要關頭忽然算起這些雞毛細賬,心頭不由悲苦。一時顧不上兒媳和女兒在場,梗着脖子道:“我既然是這侯府的女主子,哪裡我去不得?那些老僕仗着是侯府的老人,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我把他們打發了難道不應該嗎?”
趙江源見女人左顧言他,心知她必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時又氣又急。
一個巴掌就狠抽了出去,大怒道:“前院裡封存的是裴氏原先的嫁妝,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能擅動。我原先還有些奇怪,全叔家幾代人都是我趙家的總管,怎麼連他一家老小都不見了蹤影?你必定是找藉口繳了他手中的鑰匙,才能把裴氏的東西變賣成銀兩給了趙央胡亂花用!”
此時是春末,秋氏只覺臉上被搧處一陣熱辣。她做夢都想不到丈夫竟然在此刻此地,當着晚輩和一衆僕婦給自己沒臉。自從婆母故去後,她因爲手頭緊想打前院那些東西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好容易揪着趙全的一點錯處,索性一股腦把他全家老小都趕出府。
前院是裴氏的嫁妝不錯,可是她人都已經亡故那麼多年了,爲什麼不能拿出一點花用。開始時,秋氏只敢拿一點易於折現的金銀。後來膽子越發大了,就將看得入眼的首飾字畫螞蟻搬家一般一樣一樣地往自己的屋子裡拿。心想反正這些東西也沒有主了,再過些年還不是自個一對親生兒女的。
趙雪見母親一臉晦澀,連忙把看熱鬧的奴僕打發下去,走到趙江源面前細聲勸道:“父親實在是錯怪母親了,您一去雲南十年,一家老小吃的用的都是銀子。祖母生病那段時日,天天都要喝金絲燕窩潤肺。請大夫買藥材都要花用銀錢,母親實在無法才悄悄動用了一點,還曾唸叨過等手頭寬裕了就把虧空補上!”
趙江源臉色這才舒緩了下來,旋即想起兒子闖的大禍,立刻氣就不打一處來,轉身繼續責罵秋氏,“若非你一味嬌慣兒子,趙央從小要月亮你不敢給星星,他哪裡又會闖出這般大的禍事?”
被罵的秋氏心裡不無懊悔,趙央隔三差五地要銀錢,說是要跟同窗應酬,或是看中了一本難得的典籍等等,誰知道他竟會跟個煙花女子糾纏在一起。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小秋氏,低低地埋怨了一句:“怎麼連自個的丈夫都看不住,虧得你一天到晚地事事緊管着他!”
小秋氏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聞言不由氣苦道:“姑姑說這話委實冤枉人,難道是我給他五千兩銀子去窯子裡找姐兒的嗎?我但凡多說他幾句,您就出來阻攔怪罪我善嫉,說我不該拘着他!”
秋氏不想這個兒媳兼侄女還敢還嘴,頓時氣得直髮抖,又不敢十分發脾氣,立時就要往一邊柔弱地暈倒,趙雪見狀連忙上前扶住。趙江源看着屋子裡的女人一團亂更是覺得頭大,甩了袖子就自去前院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趙江源帶着好不容易湊齊的一萬兩現銀和各色禮物到了白府賠罪。纔剛通報了姓名,白府的門子根本就沒有進去稟報的意思,站在門廊上就將禮單擲了出來,然後將大門哐噹一聲緊緊關上,剩下趙家主僕幾個站在門口呆若木雞。
回到家裡,秋氏滿含希冀地趕上來問道:“白家人說了什麼沒有,你就跟他們說無論花用多少銀子咱家都認,就是讓我給他們磕頭認錯都行,只要他們不要怪罪到央兒。我的央兒以後還要考進士入仕途的,萬一要是因爲這事壞了前途,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趙江源從前從未覺得這女人見識淺薄,現在才意識到她簡直是愚蠢至極,竟然想當然的自說自話一廂情願。此時還在關心兒子日後的前途,卻不知道連眼前這關都過不了。要是白寄容真有個三長兩短,白家人只要到秦王殿下面前哭訴幾下,只怕兒子立刻就得給人家賠命!
回到內院,秋氏忙將洗漱用的水端上,又拿了乾淨的常服幫丈夫換上。
趙江源今日在白府吃了半天閉門羹,心裡便有些不舒服,半晌才緩緩道:“趙央在哪裡你必定是知道的,叫人給他遞個信趕緊家來。老躲着算怎麼一回事,由着我這張老臉去替他四處給人賠不是嗎?”
秋氏聽得這話一句比一句嚴厲,哪裡還敢辯駁,只得喏喏道:“他躲在我大哥家裡,等會我派人叫他回來。其實他也是個膽小的孩子,老以爲自己殺了人,白家的那孩子不是還沒有死嗎?瞧把他嚇得家都不敢回了!”
趙江源沮喪至極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歪靠在大迎枕上想歇息一會,眼角餘光忽地看見一件有些眼熟的物事。
那是一件鎏金螭龍耳瑞獸紋薰爐,看着不打眼卻是前朝的古物,因做工繁複市面上早已絕跡。先要銅胎地上一遍遍地上金汞之物,然後拿瑪瑙牙子一遍遍地揉搓,器物成形後古樸莊重典雅大方,最重要的是裴氏的嫁妝裡也有這麼一件器物。
趙江源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步走上前去將薰爐拿在手裡細細察看,翻過爐蓋就見蓋心處用金文鏤刻了一個小小的裴字。
很多年前也是在這間屋子,年青的女人苦惱地盯着這個名貴的薰爐道:“也不知道大哥也給我淘換這麼貴重的東西做什麼,又不當吃又不當穿,拿來用吧又一想值上幾千兩銀子又不捨得了。”
趙江源還記得裴氏這個神情格外可愛,難得有這位都捨不得用的物事,便哈哈大笑道:“好生收就是,興許孩子們日後嫁娶時用得到呢?”
當初的笑語尤在耳,故人卻不知所蹤。趙江源忽地生出一段妄想,既然那孩子都好好的,那是不是說……裴氏也是好好的?這樣一想心神便有些收不往,站起身在屋子裡查看,結果又尋出幾件裴氏陪嫁裡的金貴之物。
趙江源簡直氣笑了,心想這就是秋氏所謂的家中銀錢不夠用?
秋氏叫人去大哥家把兒子喚回來,又忙着燒火盆煮柚子水給兒子去穢氣,等忙完一切回到內院卻不見丈夫的身影。她這幾天心力交瘁也懶得多問,回頭就躺在牀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等秋氏睡醒之後,就發現家裡變了天。
首先被自己趕走的侯府總管趙全又回來了,帶着幾個小廝在屋子裡進進出出,將所有的貴重物搬得一乾二淨,襯得往日雅緻的內室跟雪洞一般。秋氏簡直懵了,揪着一對兒女要死要活哭鬧着要見侯爺。
兩天後趙江源終於現了身,滿臉疲憊地將一本厚冊子丟在桌几上,嘆道:“這幾天我拘着你在內院,就是請全叔協助我查清你到底動用了裴氏多少東西?呵呵,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裴氏將近十萬兩的嫁妝讓你敗得只剩三成,還新添了兩處莊子在你的名下。你到我家來的時候只有幾身換洗衣裳吧,這買莊子的錢莫跟我說是你自個賺的,這些年我送回來的那點銀子只怕全不在你眼裡吧!”
秋氏瞠目結舌,做夢都沒想到丈夫竟然去查探自己的家底了。
趙央才闖了天大的禍事,與妻子小秋氏相視一眼後,都是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話。趙雪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頭上新添的珍珠頭面,又將手上的一對成色上好的翡翠玉鐲掩了掩,這才悄悄地往後挪了一步。
趙江源似是沒看到衆人的反應,緩道:“我拿了那兩個田莊的莊契變現了銀子,填補到裴氏的陪嫁裡。有些字畫首飾擺件被你處置了,一時也找尋不回來,就從家裡的日常用度里扣。以後不要怪我苛求你們,實在是填補你們先前弄下的虧空!”
秋氏猶如五雷轟頂,做夢都想不到丈夫竟然如此維護裴氏。她以爲此事曝出後至多被苛責幾句,結結巴巴地道:“侯爺,裴氏早就身故了呀……”
趙江源猛地迴轉身子,原來這就是秋氏有恃無恐的原因。他冷笑了一聲道:“裴氏是死了,可裴家人還沒有死絕。裴氏的兄長如今還貴爲二品大將軍戍守九邊,你若是不想孩子們日後成爲京中的笑柄,就趁早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