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時節之後的大暑時節,老祖宗許寂下山去山腳破廟前分別見過了兩位徒弟,先是見的謝陸,對這位按理說應當是家世不差的女弟子,許寂實在是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在破廟前待了很久,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許寂便轉頭去尋柳依白,而至始至終都沒有搭話的謝陸,神色淡然。
破廟裡,柳依白先是拖出一罈子酒丟給自己的這個師父,然後才從自己塑像下再拖出一罈子酒,也不講究,就一屁股坐在塑像前面的石臺上,驚起不少灰塵。
許寂沒好氣說道:“拿個碗來!”
柳依白不情不願的從塑像下面再丟出來一個不大的酒碗。
許寂拿袖口胡亂擦了擦,這才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罵道:“柳依白,你還真是知道尊師重道!”
柳依白縮了縮脖子,理所當然的說道:“你又不怎麼喝酒,好酒給你喝,浪費了。”
許寂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只是一口氣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碗酒,然後就沉默不言的看着柳依白。
柳依白被老祖宗看得瘮得慌,摸了摸臉頰,無所謂的說道:“行了,反正都死過一次了,現如今算是真正告別這座山河,有什麼大不了的,咋了,我都看得開,你還捨不得?”
許寂神情黯然,這是這位一向強勢的老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弟子面前表露出如此情緒。
柳依白喝了好幾口酒,不自覺的去摸着腰間野草的劍柄。
許寂嘆了口氣,“當年那一劍,爲師的確是爲你們出的,雖然依着你們來看,好像那一劍出或者是不出,都沒有什麼關係,但實際上這些年,爲師的心底很不好受。”
柳依白咂咂嘴,“沒人怨你,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倒是你,不惜耗費這些修爲吊住咱們三個這殘魄,難不成還能讓我們恨你不成?”
許寂默然無語。
柳依白放下酒罈子,看了看身後的塑像,走過幾步,來到老祖宗許寂身旁,而他比肩而立,然後打量了幾眼,居然是有些訝異的開口道:“咦,我記着你以前比我高上不少啊,咋矮了?”
許寂露出一絲笑意,拍了拍他的腦袋,斥道:“淨胡說。”
柳依白不以爲意,只是始終樂呵呵笑道:“你一個人就扛起了一座山,能不把你壓得直不起腰來嗎?”
許寂揉了揉這個傢伙的腦袋,只是又倒了一碗酒,這次喝得很開心。
實際上山腳破廟裡的三人,以劍氣稱雄的柳依白算是最不對他性子的弟子了,大師兄洗初南是從小在山上長大,性子安靜,在劍道上走得不算是快,但是極穩,這種劍士無論依着誰來看都會很放心,謝陸則是一心都在劍道上,天生便適合練劍,陳嵊天資最高,性子最歡脫,倒是讓人討厭不起來,只是柳依白,雖說在劍氣一途上走得極遠,但實際上一直吊兒郎當,若不是如此,其實成就會不止於此,也就是這樣,讓許寂其實有些恨鐵不成鋼,沒有出那一件事之前便有些不滿意他,等到那件事之後,許寂一劍斬殺那位道門修士,斷絕成就劍仙的機會,而這三人都不得不依附於這座塑像之後,柳依白和許寂的關係便顯得很微妙,兩人之間的隔閡便越來越多,老祖宗許寂這些年久居山上,而柳依白三人則是在山腳定居。
現如今兩人敞開心扉,算是打消最後一絲兩人之間的隔閡。不過是不是爲時已晚,兩人都沒有去想,也沒有開口說出來。
最後的最後,老人要轉頭走出破廟的時候,柳依白忽然喊住了他。
許寂轉過頭,柳依白皺眉道:“你總得讓扶搖知道,他柳師叔不是因爲小氣,纔不把腰間劍送給他的,相比較小師妹和大師兄,我柳依白對劍的重視程度,可能是最高的。”
許寂笑着搖頭,“你柳依白什麼時候會關心這些東西了?”
柳依白懊惱道:“事到如今,我還真是有擔心他以後成了朝青秋那樣的人物,到時候陳嵊肯定是要提的,小師妹和大師兄也少不了,萬一就是因爲我沒有送劍給他,他便不提我的名字,那就真是他孃的虧大了。”
許寂有些無語,但心情覺得極好。
來到破廟外的空地之後,賴着不走的道種葉笙歌這些天一直都待在破廟前,晚上不知蹤影,但明天幾乎都是在那塊大青石旁,看着她種下的那顆桃花。
而李扶搖則是在遠處的空地上,盤坐悟劍,興許是不太高興這位道種,因此一直把距離拉得很遠。
許寂先是在道種葉笙歌身旁站了一會兒,打量了好幾眼這位道種,畢竟是樑溪沉斜山的未來,這些年山河中一直傳言這位道種如何如何厲害,這讓許寂都算是有些好奇之心,只不過看過幾眼之後,葉笙歌沒有搭理他,他也就懶得多說,劍山再落魄,也不見得會和這一個年輕女娃較勁。
來到李扶搖身邊之後,許寂徑直在他身旁坐下,開門見山的說道:“你師父陳嵊,其實也就是我的徒弟,在加上劍山腳下你這三位師叔,就是我這輩子收過的全部弟子了。”
李扶搖驀然一驚,張了張口,想着之前在登山路山頂的所見所聞,有些意外,但說不上有什麼怨恨,沉默片刻之後,還是喊了一聲師爺。
許寂慈愛的看了看李扶搖,平靜笑道:“當日上山也好,還是你在劍山修行也好,實際上都是緣法,強求不得,你若是要怨師爺鐵石心腸,也由你,只不過今日來見你,有兩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與你講些以往我對你三個師叔和你師父講的事情,第二件事則是在講完這些之後,咱們兩人,比一次劍。你意下如何?”
李扶搖點點頭,正色道:“但憑師爺安排。”
許寂點頭之後坐直身子,平靜開口說道:“我與你說這世間道理不是本意,要說的只是練劍之法,山上修士三教中人,儒道佛都算是根正苗紅,唯獨只有咱們劍士,脫胎於江湖武夫,當年不過是在世俗之中打滾的山下人而已,劍祖以一己之力把劍士從山下帶到山上,算是天下劍士的福音,之後咱們劍士一脈,在山上修士之中一枝獨秀,劍仙戰力,力壓三教聖人,足足維持了數千年,六千年之前的一戰,將咱們劍士一脈打到如此局面,咱們不後悔,只不過從頭再來而已,只是劍士少了,傳承免不得就要少了些,有些金玉良言說不得就要失傳了,師爺腦子裡的一些東西,趁還在,就都說給你聽,你記住多少算多少,反正法子這種東西,說不定你沒聽過,反倒是踏出了一條更好的路來,因此你要是沒記住,也不要有什麼愧疚之心。”
李扶搖不置可否。
許寂繼續說道:“劍士練劍,不同與三教修士修行,若真的要說,便算是煙火氣十足,因此三教修士所謂的要保持一顆心純潔無礙便要遠離塵世,對咱們劍士來說,實在是沒有意義,你下山之後,要是能夠去那些江湖走上一遭,其實也是極好,沾一沾煙火氣,未必不如閉關練劍,世俗之中的各種雜事,不要怕,遇上了便遇上了,去經歷去感受,對劍心也算不上是非得有什麼壞處,你柳師叔當年便是從江湖中走出來,成就瞭如今這局面,難不成當年江湖經歷就是他的絆腳石,依着師爺來看,不一定的。”
李扶搖眉頭舒展,輕聲問道:“師爺,若是遇上些不能決斷的事情使心頭煩悶,影不影響劍心?”
許寂反問道:“難不成這世間的劍仙就遇不上些讓心頭煩悶的事情?”
李扶搖露出笑容,只是這隻言片語他便懂了。
許寂笑着點頭,“世上爲難之事實在是太多,有些東西分不清對錯,有些又看不清黑白,要是被你遇上了,你如何選?”
李扶搖想了想,搖搖頭,“扶搖不知。”
許寂指了指他膝上的兩柄劍,意思很明顯。
李扶搖試探着問道:“一劍決之?”
許寂搖搖頭,指了指胸膛。
李扶搖這才點了頭。
許寂欣慰點頭,“在世上難能不做出幾件錯事,若是因爲選擇錯誤便不願意去選,那纔是實打實的懦夫行爲。”
李扶搖正色道:“扶搖受教了。”
許寂笑着點頭,這一次開始認真講起來劍道上可能會遇上的歧路,說着該如何避免如何跨過一道道門檻,最後這位老祖宗笑着說起陳嵊,說是他這個徒弟,你的這個師父,上山之後便拽的不行,被他教訓了好幾次都不知道收斂,後來去挑釁登山路的那兩位劍仙殘魄,被陸長偃毫不留情的一劍打了個半死,隨後就安分了好久。只不過他性子天生便歡脫,在一個地方呆不久,最後離開劍山也算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李扶搖和自己這位師爺說了好久,在最後,許寂囑咐他,下山之前他交給李扶搖的那盞燈籠要好好保存,雖說是比不上那佛土那盞能夠看到人前世今生的燈籠,但總歸不凡,算是山上爲數不多的幾件法器之一,在對敵之中,沒有什麼作用,但是平時走夜路很有用的。
李扶搖自然明白這些話的深意,於是很認真的記下了。
許寂似乎是很高興能和李扶搖說這麼多,因此一時間便沒什麼比劍的心思,只是絮絮叨叨的話不少,這要是被其他人看見了說不定真要驚掉下巴,什麼時候老祖宗如此健談了?
最後好不容易記起正事的老祖宗指了指李扶搖膝上的兩柄劍,問道:“你用哪一柄?”
李扶搖一笑,沒有去握住青絲,反倒是握住了小雪。
老祖宗有些驚訝,但是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去拿起那柄青絲,只是尚未拔出鞘,那青竹所做的劍鞘就出現了些裂痕,那柄青絲的劍氣十足,似乎不太喜歡許寂。
許寂神色不變,握緊青絲。
李扶搖則是握緊小雪。
他的意思很明白,老祖宗沒有用過青絲,青絲自然排斥,而他用小雪,也算不上得心應手,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便也算得上公平。
只不過在李扶搖握緊小雪的片刻,那邊破廟前,謝陸已經走出來,緊接着是喝着酒的柳依白,兩人靠在門上,注視着這邊。
老祖宗許寂拿劍之後,雖說是竭力讓一身劍氣都不露在身外,但那份氣勢,仍舊是讓李扶搖覺得有些心神不穩。
手持青絲,許寂平靜笑問道:“僅以劍招對敵便是,點到即止。”
李扶搖點點頭,應了一個好字。
於是兩人真要在這劍山腳下開始比劍。
在遠處,柳依白咋舌道:“老頭子什麼時候親自給旁人餵過劍?這是頭一遭啊。”
謝陸也有些動容,她低聲道:“老頭子對扶搖這小子,寄望不低,只是不知道扶搖會不會覺得壓力太大?”
柳依白扯着嘴角,“扶搖這性子,本來就算是能抗的,老頭子給的壓力再大,也不算是大事。”
謝陸惱火道:“你倒是看得很開,反正也不是你的弟子。”
柳依白嚼着嘴裡的草根,不再多說什麼。
而在那邊遠處,許寂和李扶搖的比劍已經開始,只是兩人的境界本來就有很大的差距,說是比劍,倒是不如老祖宗在替李扶搖喂劍而已。
只是練劍已經兩年多的李扶搖,偶有劍招還是能讓人眼前一亮。
——
山腳處,許寂在替李扶搖喂劍,而在那座劍冢前,揹着書箱的老儒生卻是在給那個劍冢裡的少年講聖賢道理,什麼見賢思齊焉,什麼吾日三省吾身,什麼士不可以不弘毅,總之老儒生是想起什麼便說什麼。
這讓在劍冢裡的吳山河近乎抓狂。
老儒生道理講的差不多之後,便開始隨口讀起一些聖賢文章,倒也沒能將一篇文章完完整整的讀完,只是想到些片段句子便讀上一些,想不起了便換成另外一篇,總之嘴裡不停,讓裡面的吳山河心情崩潰。
只不過真當吳山河快要受不了的時候,老儒生又會停下來片刻,給他片刻喘息的機會,最後他乾脆丟了書,笑問道:“吳小木頭,你覺得老夫會不會給你再說上一番朽木不可雕也和孺子不可教也的道理。”
劍冢裡無奈傳出聲響,“老先生,我可不想再聽什麼道理了。”
老儒生怒斥道:“你懂個屁,要是真能靜心來琢磨這些道理,哪裡還有半點難受,你這個榆木腦袋,枉費老夫來給你講這些,說不定說與山腳下的那個小子聽,要比你強上百倍。”
吳山河一時語塞,不知道是不知道說什麼還是說不想理會老儒生。
老儒生幸災樂禍道:“你們山上的那位老祖宗此刻就在山腳下給那小子喂劍,吳小木頭,你覺得咋樣。”
劍冢裡的吳山河咬牙切齒,但是還是一言不發。
老儒生心情不錯,最後嘿嘿一笑,不再開口。
倒是吳山河很快便問道:“老先生,老祖宗下山只爲了給那小子喂劍?”
老儒生扯了扯嘴角,“僅此而已啊。”
吳山河神情黯然。
只不過下一刻,老儒生則是平靜笑道:“那小子註定要下山去,而你吳山河,卻是被你們老祖宗抱有厚望,希望你能成爲劍山下一位老祖宗。”
吳山河一怔,沒有說話。
老儒生看向山下,平靜道:“今日之後,劍山大變。”
——
山腳比劍很快落下帷幕,老祖宗許寂將劍還給李扶搖,滿意笑道:“你就這般走下去,世間劍道終有一日會被你走到盡頭。”
李扶搖苦笑,但並未反駁。
柳依白忽然很悲傷的開口說道:“師妹,以後見不到你了。”
謝陸難得柔聲喊了一句師兄,然後才輕聲道:“你這柄野草真不給扶搖了?”
柳依白搖頭,“有劍在手,死得其所。”
謝陸皺眉道:“這句話說得胡亂至極。”
這一次柳依白不再說話,只是眼神清明,一身劍氣隱而不發。
等會老頭子盡全力出劍,不會在留手照拂破廟裡的兩人,因此他只能在老頭子出劍之前,先出一劍。
這一劍問觀主。
謝陸倒是沒那麼多執念,只是看向李扶搖,眼神裡盡是眷念。
她真有些心疼這孩子。
不只是因爲他是陳嵊的弟子緣故。
許寂看向破廟那邊,什麼也沒說,最後只是擺了擺手,然後對着李扶搖一笑,重新登山。
一路上,許寂神情都很淡然,像是看遍世間一切事,一點都不覺得驚奇,等回到問劍坪之後,拿起那柄舊事時,才忽然爆發出了一股氣勢,許寂整個人都意氣風發,雖然一頭白髮,但是好似回到了少年時代。
而在劍山腳下的破廟裡,僅存的兩座塑像都出現了絲絲裂痕。
老儒生坐在劍冢前,唸叨着一篇聖人文章裡的佳句,“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
門塵山下的那條綠水湖前,有個中年男人,神情平淡的踏上了這座門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