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確切說,大荒大部分種族都是一日兩頓,朝食與哺食,自然,富裕的人智慧生物也有一日三餐的。但阿珩是絕對的一日兩餐,清晨時用朝食,午時用哺食,然後......徹底貫徹落實過午不食的理念。
對於阿珩的這條規定,三七是最爲堅定的抗議者,朝食比別人的提前了一個多時辰也就罷了,早上起來本就肚餓,早點用飯食也好,可哺食也提前了近兩個時辰,且用完後就不能再進食,這是要做苦行者?
雲洛不是專門來蹭飯的,只是沒到朝食的時間,自然就不曾用膳,然後......正好趕上了藥廬的朝食。
對於超級肥羊,阿珩的脾氣與耐心幾乎是無底限的好,因此就請雲洛用朝食了。也讓雲洛着實好奇,這傢伙的財政問題究竟有多嚴重?阿珩可從來都談不上好脾氣,所謂的淡然也正是相對蒼凜那個動輒殺人試藥完全不將人命將人命的瘋子而言,跟正常人一比,阿珩的脾氣着實......恐怖。
阿珩並不知雲洛在胡思亂想什麼,反正她是覺得,其實蒼凜的脾氣比她好的,也比她善良的。很詭異?想想蒼凜的三觀吧,蒼凜看人族的態度就跟人族看豬羊的態度沒什麼兩樣,又不是同類,仁慈客氣什麼?誰吃豬羊的時候會考慮一下豬羊的心情?儘管對待人族,蒼凜的觀念很有問題,但他對待同類卻是真的很不錯,至少阿珩到目前爲止都沒打算效仿前頭的師兄師姐背棄師門。
沒有人會爲了異類而壓抑自己的本能與慾望,蒼凜歸根究底,就一種病:生爲人族卻堅定的認爲他自己不是人族。
所以有的時候,人與變態最大的區別不是生理的不同,而是三觀的懸殊。不過阿珩也不會爲此指責蒼凜什麼,生而爲人,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在長大之後認爲自己跟人族不是一個種族的,除非......他曾經經歷過什麼讓他對自己人族的身份產生懷疑的事。那樣的經歷,阿珩也有,她也一度覺得自己跟人族不是同類,山林的畜生都不會同類相食,何況是人。若她是人,她怎會食人?人又怎會食用她的血肉?
她與蒼凜唯一的不同只怕就是在她的認知向着非人類的方向狂奔時被人拉住再生生板了回來,而蒼凜的認知卻在這條路一去不復返。
朝食很快端了上來,但與華族傳統的分餐制不同,阿珩與三七的朝食是一起用的,全放在一張食案上,一同取用,而非一人一案。雲洛單獨一張案,阿珩對肥羊再沒底線也沒到與人同案而食的地步,且,便是她不介意,也不會幾個人願意,畢竟......誰也不敢保證食物裡沒被加些不該加的東西。嗯,阿珩自己也不能保證,與蒼凜生活多年的後遺症:習慣性往飯菜裡下毒,自己會不會中毒不重要,只要對方能中毒就行。
雖然近兩年,師徒倆的相處“和睦”了許多,但有些事,真的是習慣成自然了,有的時候阿珩自己還沒注意到,身體的本能已經先下毒了。
三人的朝食很簡單,雲洛是客人,待遇很好,有一頭烤全羊與一盆名爲苦鬚子的野菜做成的菜團,一盆霍菜疙瘩湯,還有紅棗野菜粥,兩個醃鴨蛋;三七稍好一些,一碗大肉,一盆涼拌野菜,一盆蘑菇豆腐魚,紅棗野菜粥,一個醃鴨蛋;阿珩的最簡單,只紅棗野菜粥並兩個醃鴨蛋。
三七三兩口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碗大肉,然後饞巴巴的看着烤全羊啃青菜,一邊啃青菜一邊饞。並且不時給阿珩佈菜,全是菜,布得殷勤,也不知是真的孝順還是自己不想吃就給阿珩吃,但不管是佈菜還是吃菜,他的眼神都沒離開烤全羊。
雲洛被看得心塞,三七這模樣,就差眼淚汪汪了,着實惹人心憐,可他也真的不能給這孩子吃羊肉啊,阿珩真的會殺了他的。
不能看三七,雲洛乾脆去看阿珩。
阿珩用膳時永遠都一個表情——沒有表情,準確說,應該是麻木。
沒有味覺,吃什麼都沒味道,進食也只是純粹的生理需要。講真的,雲洛很懷疑這傢伙是否長期服食祝餘丹,四年前同行的那段時間他便不曾看阿珩真的吃過什麼,最多飲點湯水解渴。換個正常人,那樣做,不餓死也得虛弱,阿珩卻一點事都沒有,便只有一種解釋——祝餘丹。
祝餘丹是以祝餘草與一些珍貴藥材煉製的丹藥,可以提供身體很長一段時間所需的能量,因此服食一枚祝餘丹,可十日不食。可那玩意磕多了也有後遺症,或許就是因此,阿珩如今纔會坐在這裡陪着用飯食。
雲洛更加心塞了,他無法想像一個人不管吃什麼東西都沒有味道的感覺,那樣的人生,相信大部分人都會選擇一死了之。吃穿乃人生首要之事,其中吃字最爲重要,爲生命不可或缺的第一慾望與本能,哪怕是再不挑食,什麼東西都吃的人,也是有味覺的,難吃也是一種感覺。可若連難吃的感覺都沒了,人生也該灰暗了。
阿珩到如今還活着,只是對祝餘丹有一定依賴,而非一死了之,着實堅強,也着實令人心疼。沒錯,雲洛覺得有點心疼,他雖然也自幼體弱多病,可與阿珩一比,他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至少,他能吃到酸甜苦辣鹹的味道,能夠吃烹飪的肉食,能夠享受各種各樣的美食。
雲洛的嚼着羊肉,頓覺食不知味,乾脆喝粥。阿珩的皰人絕對是隨便請的,粥煮得一點滋味都沒有。喝了一口粥,雲洛又瞧了瞧面無表情,機械般的用木勺舀粥,再送進嘴裡的阿珩,用了這許久的粥,這傢伙的動作幅度竟不曾有一絲波動。
蘇醫師,您老如今對飲食究竟有多麻木?
雲洛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夠了。”
阿珩與三七不約而同的看向雲洛,後者同時將準備夾阿珩碗裡的一大筷子涼拌青菜給放回了自己的碗裡,他以爲雲洛是在說他自己不喜歡吃菜而將菜夾給阿珩吃的事。
阿珩疑惑:“怎麼了?”
“三七你繼續吃,我不是說你。”與三七說完,雲洛問阿珩:“你家廚房在哪?”
藥廬不止一個廚房。
阿珩是準備將藥廬修建成一個大雜燴一般的地方的,而這一點只看圖紙便可知。圖紙上,未來的完整藥廬應該覆壓三四百頃土地,劃分爲幾個區域,病人上門求醫的大堂區域,可同時容納十餘位醫者坐堂,上百位病人上門;生徒起居與學習的桃李居、卷耳居、樹人居,其中卷耳居是生徒學習識字與塑造醫德觀念的啓蒙之地,桃李居是已經識字開始學醫的生徒起居之處,樹人居則是學醫的地方;除此之外更有鹿鳴居、藥鋪......
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食堂,而某些院落裡更有小廚房,但這不包括阿珩住的地方,在有條件時她從不自己做飯食,因此她起居的甘草院根本沒有廚房這種設施。
雲洛最後是拿阿珩煎藥的爐子來煲粥的,煲粥的米應該浸泡充足的時間再熬粥,但如今也來不及了,便直接淘洗乾淨後放進了陶罐裡。一邊熬一邊以木勺攪着,避免粟米粥粘上陶罐底部。
阿珩看得興趣缺缺,都是吃的,有必要整那麼麻煩嗎?真挑剔,低頭便打算繼續喝自己的粥。
雲洛見了,道:“我這粥是熬給你喝的,別喝那破粥了,沒滋沒味的,難喝死了。”
阿珩反問:“粥本來就是清淡的食物。”沒滋沒味很正常。
雲洛道:“那是因爲你沒吃過人吃的粥。”
阿珩無言,她這些年吃的粥若不是人吃的食物,難不成是鬼吃的食物?而且,清粥做的再好吃,她也吃不出來啊,十年前,清爲了讓她恢復味覺,什麼法子都試過,甚至異想天開的用酸甜苦辣鹹的味道最恐怖的五種東西做了一碗怪湯給她喝。那碗怎麼看怎麼詭異的湯,換個正常人,肯定得出人命,可她卻一點味道都沒吃出來。
七年來,蒼凜也挑戰過她的這個毛病,但最後放棄了,什麼東西都吃不出味道,唯獨對肉味敏銳得緊,連狼與海里的肉食魚類都要望塵莫及,卻不是喜歡肉食,而是沾着就吐,大有將腸胃給吐出來的架勢。
“你這根本不是病,是心理問題。”得出這麼個結論後蒼凜果斷放棄,世上最難醫的就是心病,除非當事人放下,否則誰也治不好這毛病。
阿珩決定不理會雲洛,繼續吃自己的。
雲洛一把拍掉了阿珩手裡的粥。“信我一回。”
阿珩默然片刻。“若你做的不好,我請你飲我專門爲我師父調製的茶湯。”
三七:“......”阿珩給蒼凜準備的吃食有哪一樣是不帶毒的?這對師徒鬥毒簡直鬥上癮了。
雲洛磨了磨後槽牙,繼續熬粥。
熬了小半個時辰也沒好,阿珩素來按時用膳的腸胃開始造反時,不由在心裡琢磨該爲雲洛準備哪一種毒茶。
在阿珩忍不住起身想去找材料時,雲洛的粥終於熬好。雪白的粥裡灑了些許蔥花,也瞧着愈發可口。三七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好香,與三七相反,阿珩仍舊淡淡的,瞧着好吃的食物她也不是沒吃過,都沒有味道。
阿珩興趣缺缺的拿着木勺嚐了一口,酸甜苦辣鹹一樣味道都沒有,然漆黑的眸子仍舊亮了起來。一掃之前興趣缺缺的模樣,阿珩端起粥碗大口的吃了起來,雖然沒有任何味道,但清粥本就沒什麼味道,粥最重要的還是那份口感。阿珩有十幾年吃粥的經驗,自失去味覺後,她的餐食便一律改成了清粥,本就沒味覺,還去吃那些重口味的東西,這不是沒事找虐嗎?不過,這麼個吃法,十年來,阿珩可謂吃遍了天下各種口味的粥,然這一刻,阿珩真的認可了雲洛之前的話,她之前十年吃的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
雖然沒有味道,但阿珩卻吃出了這粥的口感,軟而不膩,糯而不黏,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脣齒生香,令得阿珩恍惚嚐到了清粥的香甜。
三七原本盛了一碗清粥準備嚐嚐,見阿珩第一次對食物流露出麻木意外的情緒波動,立時改了主意,將清粥遞到了用完了碗裡粥的阿珩面前。“阿母,吃。”
阿珩接過清粥,對三七笑了笑,三七立馬在心裡做了決定:若以後雲洛想當他繼阿父,看在這粥的面上,他不會反對的。
阿珩十年來第一次吃飽,以往她用膳純粹是爲了填補腸胃,祝餘丹雖好,卻有後遺症,不想腸胃出問題的話,必須穩定的攝入一定的食物。於是阿珩每次都只用一點,腸胃不出問題即可,至於飽餐與否,不重要,反正有祝餘丹,餓不死。
觀念非常人的結果便是阿珩近十年不曾飽餐。
肚子飽得實在吃不下了,阿珩才放下了碗筷。“你怎麼會庖丁之技?”貴族子弟自幼有人服侍,真正意義上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雲洛雖是貴族,可他也是軍人,戰爭時,軍隊打散是很正常的事,彼時可沒人服侍他吃喝,必然要學會如何在野外生存,會烹飪也是正常。可雲洛不僅懂得如何烹飪食物,還做得比御廚還好,太陽莫不是自西邊出來的?
雲洛聞言,道:“我的祖母是白湮。”說完便想起,阿珩不一定知道扶風白湮是什麼人,正欲解釋一下,便聽阿珩開口說:“廚壇先聖扶風白湮,難怪。”
雲洛挑眉:“你竟聽說過她?”
若阿珩知道扶風這兩個字,雲洛不會驚訝,遠古九州帝國是一個政體獨特的王朝,沒有貴庶之別,那是一個由部落聯盟轉變而成的王朝。最早時,人族諸部是爲了抵抗異族,爲了在蠻荒時代生存下來而結盟,即部落聯盟,後來炎帝將部落聯盟變成了九州帝國。而古早的部族也隨之轉型成了氏族,九州帝國是由成千上萬的氏族組成,而那些氏族,亦爲如今人族四分五裂的萬千國族源頭。
扶風氏在九州帝國時是非常有名的氏族,它是上古六帝中的黃帝后裔,黃帝后裔不少,那位帝君是六位帝君裡私生活最糜爛的,這一點從他那多達兩百多位的帝子們便可略窺一二。哪怕是同樣子孫充盈的炎帝,也是在兩千年的時光裡纔有了幾十個子嗣,算起來,炎帝應是平均百年換一任伴侶,而黃帝,好傢伙,後宮同時佳麗多如繁星。因此,黃帝之後並不值錢,除了扶風氏,它是黃帝的嫡系子孫發展而成的氏族,嫡庶尊卑,在九州帝國時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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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些歷史早已被戰火所毀,但阿珩因爲某些原因,應是知曉的。可如今,雲洛卻從阿珩的言語裡聽出,這傢伙真正知道的是扶風白湮四個字裡的後兩個字,而非前兩個。
一個根本沒有味覺的人會去關心一個死了六七十年的廚娘?
“我的藥膳學便是得她所著扶風食譜啓發。”阿珩道,蒼凜的藏書真的很豐富,天文地理、機關術算乃至食譜、春宮圖都有,阿珩閒來無事時都看過,反正睡不着,不如找卷書打發一下時間。她對食譜裡扶風白湮說的話很有興趣,扶風白湮認爲吃乃人生最重要的事,吃得好,吃得合理,身體便健康,身體健康,便可長命百歲。那段記載令她萌生了藥膳的想法,凡藥帶三分毒,沒病吃藥是尋死,有病吃藥,也會對身體造成一定的後患,很是麻煩。倒不如用藥膳來養身體,不論是病癒後的調理,亦或乾脆用藥膳來治病,都是不錯的法子,比起單純的吃藥吃補品好了百倍不止。
雲洛:“......”他就不該對阿珩這人抱有什麼希望,這傢伙根本不關心與醫道及自身無關的事情。
“就算你的祖母是白湮,你也不需要親自動手烹飪啊。”阿珩繼續道,白湮是吃貨,熱愛美食,因而乾脆當了皰人,可雲洛不是。不論是青雀先生,亦或是雲氏族長,都是不需要沾陽春水的身份。
“無聊。”雲洛嘆道:“我幼時體弱,什麼都做不了,恰巧看到祖母留下的食譜,反正也是無事,便琢磨起了食譜。”一直到他年滿十二歲,雲湛看他身體壯實了許多,武藝也學得不錯,加之自家小弟自小被醫者預言:很難活到成年。見小弟想出去見見世面,看多一些東西,不枉此生,便特批了小弟出門遠行。而遠行後,不想委屈自己的他,廚藝更是精進。荒郊野外的,可不會有什麼珍貴食材給你享受,想吃好的,就得學會用最簡陋的食材做最好吃的。
阿珩愣了下,頓時想起雲洛的身體,先天胎毒啊,比她好不到哪去。“可要試試我的解毒之法?”
雲洛猶豫了下。“你有幾分把握?”
“對半開。”
雲洛道:“五成?那還不錯。”
阿珩默然,嗯,是五成,不是成功即失敗,自然對半開。
不知爲何,雲洛有種背脊涼颼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