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的日子極清淨,也極悠閒,雖然這裡頭的人其實不少。
除了蒼凜、阿珩、三七、桔梗與菖蒲三代,更有服侍的僕役與工巧奴、藥農六百餘人。藥王谷四面的山脈有着儲量豐富的玉礦,阿珩與蒼凜煉丹時的器皿皆爲玉製,這需要大量的玉石供應,因而必須不斷開採玉礦。
齊載來尋阿珩時,阿珩正挑了一塊上品的玉料在打磨,一邊打磨一邊思索。
齊載笑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給三七做個什麼樣的墜子比較合適。”阿珩苦惱的道。
齊載的手不由握緊藏於袖中。“你待他真好。”
阿珩莫名其妙的瞧了齊載一眼。“那是我兒子。”
齊載默然。“是啊。”
“阿母、阿母......”
一隻胖乎乎的糰子滾了進來,手裡還抓着一包東西。
齊載伸手接住了往阿珩懷裡撲的糰子,關心的問:“三七走路真不小心,有沒有摔疼?”
糰子琥珀色的眸子愣愣的瞧着齊載,不解齊載怎會關心自己,阿珩的病人他也不是沒見過,但......醫者是個崇高的,令人感激與欽佩的職業,卻絕不包括阿珩與蒼凜師徒倆。在糰子爲數不多的記憶裡,阿珩的病人......一個比一個恨不得吃阿珩的肉,啖阿珩的骨。齊載這般心平氣和,且會關心自己的,目前爲止就這一個。
親孃太招人恨,孩子自然也得不到什麼好臉色。
三七結巴道:“沒、沒事,三七肉多,摔不疼。”
齊載:“......”
阿珩險些一刀刻自己手上,肉多,摔不疼,所以兒子你就可着勁吃肉長肉?
須臾,阿珩收拾好了表情。“三七,咱們聊個事如何?”
三七在齊載手裡撲騰着想下地,齊載見了,將糰子放了下來,糰子立馬轉投了阿珩的懷抱。“阿母,聊什麼?”
阿珩吐出了兩個字:“減肥。”
三七悚然的瞧着阿珩。“三、三七不肥,三七很苗條。”
抱着低頭看不到腳丫的兒子,阿珩額角的青筋再度忍不住跳了出來。“可你這個樣子,與你阿父可一點都不像了,須知你阿父可是非常英俊挺拔的偉男子。”
“三七像阿母,阿、阿母你的臉怎麼青了?”
齊載忍不住捧腹。“阿珩,這孩子真有趣。不對,你告訴他他父親是誰了?”
臉色發青的阿珩反問:“不可以?”
“你不是說你不曾?”嫁給白虎。
阿珩理所當然道:“孩子不能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齊載:“......”問題是那麼複雜的關係,阿珩你就不怕孩子落下心理陰影?
三七驕傲自豪的道:“三七是白虎的兒子。”
齊載默然,好吧,這孩子心挺寬,或者說還挺懵懂的,落不下心理陰影。
三七喜歡玩,喜歡吃,且與一直茹素不沾葷腥的阿珩不同,三七無肉不歡,並且最愛油膩的大肉。阿珩瞧着大肉就忍不住捂心臟,三七卻吃得津津有味,明天兩碗,一頓一碗,若非藥王谷規定弟子過午不食,這隻糰子想來能一天三碗大肉。
齊載待三七極好,陪三七玩,三七想要的,他都會給他,可......三七就是不喜歡他,天天攛掇着阿珩把他趕出去。在阿珩表示她不會趕齊載後,三七找上了菖蒲。
阿珩有兩個弟子,桔梗與菖蒲,前者是因爲先天殘疾而被人拋棄的孩子,後者是阿珩從疫區撿回來的孤女,嚴格來說,菖蒲是阿珩從鍋裡撈出來的。
瘟疫與饑荒是親兄弟,前者帶走大量的生命,致使良田荒蕪,最終引發饑荒。
饑荒年間,草根樹皮會被掘食得一乾二淨,而這只是輕的,更殘忍的是易子而食。菖蒲倒沒倒黴的成爲易子而食的那個子,因爲阿珩在屍體裡找到了菖蒲的親人,他們一家都成了別人的食物。
那是一支流民所化的強盜,擄掠路人爲食,菖蒲一家就是這麼倒了大黴。阿珩途徑那裡時也遇上了,不過阿珩......碰上強盜,倒黴的絕對不會是阿珩。強盜們都自盡了,阿珩在離開時發現強盜窩的菜人裡還有個活口,若是不管,肯定會死,在問過對方願意隨自己前往疫區後便把人給帶上了。再之後,阿珩在疫區九死一生,這個小女孩也沒死,就跟着阿珩一同回到了藥王谷。
許是逃難路上的經歷,菖蒲略......與蒼凜極有共同語言。
蒼凜因着突然中了毒,一條命去了半條的關係,暫無精力毀人不倦,菖蒲這段日子也就挺閒,每日種種花養養草,背背醫書,很是清閒。
三七求上門,菖蒲略不解:“你與齊載有仇?”這隻糰子與她不同,心腸還挺軟的,好端端的怎會想着害人?齊載這是做什麼了?
“他沒害我,但他不懷好意。”
不懷好意?菖蒲回以疑惑的眼神。
三七憤憤道:“他覬覦阿母!”裝得好像很喜歡他似的,實際上,喜歡個鬼啊,目的性那麼強,當他是瞎子還是傻子?
菖蒲默,三年前條邑退婚的事她沒見着,那時她已被阿珩託人送至了牧雲原,可事後她也聽說了這事。阿珩與齊載是青梅竹馬,且自幼定親,齊載想要破鏡重圓,亦無可非議。不過,誰說浪子回頭就一定要給予原諒?
菖蒲很痛快的給了三七一包藥散。“不用一下子服食,每日在吃食裡摻少許,多了師父會察覺的。”
阿珩雖無味覺,嗅覺、觸覺等五感卻敏銳得近乎非人。一道吃食,聞聞味就能分析出裡頭用了何種材料。
三七問:“這、這會不會死人?”
“這點量死不了。”
那就好,三七鬆了口氣,他只是想教訓載,沒想過殺了載。
三七很小心,阿珩也不曾想過在這藥王谷裡還會有人對載下手,因此將人帶進谷,交代好衆人要待他仔細後便趕緊想辦法解決自己身上的蠱了。雖說差不離一時半會不會對她做什麼,可她若不能在差不離解了她的毒之前將這蠱給解決了,那差不離一定會讓她死得很慘。別問爲什麼,因爲她也是這麼想的。
終於想到了解決的法子,阿珩心情大好,想找個人共飲幾樽美酒。可這谷裡,能與阿珩共飲的就那麼幾個,幾個孩子就免了,唯一一個成年的蒼凜前不久被她找上門“聊了聊”,短時間內是不會出來禍害人了。同樣,也不適合飲酒,自然,就算適合,阿珩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尋他。
思來想去,竟只有載能共飲,阿珩便來尋載了。
一瞧,氣色不對;二聽,血液的流速,心臟的泵聲都有些不對勁;三診,脈搏也不對。
“菖蒲你給我滾過來。”
不得不說,哪怕天天耗在丹房裡,阿珩對谷裡的情況還是極了解的。整個谷裡就三個人能煉出這麼好的毒,自己、蒼凜,以及菖蒲。自己最近沒煉毒,蒼凜更沒整個空閒,便只有菖蒲了。
菖蒲非常識相的跪在了桃夭軒的門口,阿珩見了,道:“別跪我,被你下毒的不是我,誰是受害者就跪誰去。”
菖蒲聞言,精緻粉嫩的薄脣抿成了一條直線,咬了咬牙,跪到了海棠閣門口。
載瞧着菖蒲,頗無語,瞎子都看得出這孩子跪得有多不情願,他敢篤定的說,回頭跪完了,這孩子準會報復他。“阿珩,她也是個孩子,罷了,且讓她起來吧。”
阿珩似笑非笑:“你當真如此想?”
載聞言,知曉是被瞧出來了,反問:“我若是讓你殺了他,你可會答應?”
三七聞言趕緊跳了出來。“壞人,不是菖蒲要害你,是我下的毒,菖蒲是被我逼着才幫忙的。”
菖蒲聞言亦皺眉,對阿珩坦言道:“弟子不是被逼的,弟子是心甘情願幫三七的。”
阿珩抿了一口雪蓮釀。“就你們兩個?”
桔梗也跟着跪了下來,毒不是她提供的,卻是她摻進載的菜餚裡的。
呵呵。
阿珩氣極反笑,好,甚好,自己這都教的什麼孩子什麼弟子?比之蒼凜,自己原來同樣失敗。
載不再吭聲,若只是弟子還好,現在扯進了阿珩的兒子,性質便不同了,阿珩絕不可能爲了他殺了親生骨肉。
阿珩笑完了,對兩個弟子一個兒子冷冷道:“給我跪滿十二個時辰,少一刻都不得起身。”
“喏!”
處理完了三個孩子,阿珩眸光轉向載:“你覺得如何?”
載挺想說,我差點被毒死了,然權衡利弊,終是道:“可。”
阿珩繼續道:“若你死了,縱是親生骨肉我亦會殺了爲你報仇,可你未死,我也就不殺了。”
載聞言,脫口:“若他們還想加害我呢?”
阿珩道:“你不死我便不會殺他們。”
載皺眉:“如此有何意義?”
“人都死了,便是報了仇亦無意義。”
載被氣得有點糊塗了。“那你?”
阿珩直爽道:“你的安危還沒有重到讓我爲了一個可能殺了自己的弟子與兒子。”
載頓覺心如刀絞,他錯了,很多東西,一旦錯過便再也尋不回了。“阿珩,你真是坦率得殘忍。”
阿珩道:“一個謊言要用一百個謊言去圓,我沒那個精力。”
兩弟子與一兒子皆不由豎起大拇指,師父/阿母真厲害。
不過,若阿珩對載是如此心態,那他們此番不就是多此一舉?
忒冤!
確定自己不會添個繼父/師公後,桔梗、菖蒲與三七都放心了,不再對載做什麼,哪怕爲此他們已然跪了一整天,膝蓋幾乎跪癱。
哪怕身子未痊癒,三七仍舊很高興的在藥田裡給植物澆水。
載猶豫再三,終是沒忍住,走到三七身邊彎下了腰。“三七,你爲何不喜歡我?”
圓滾滾的糰子聞言,詫異反問:“三七爲何要喜歡你?”
載微愣。“你討厭我?”
糰子想了想,道:“不討厭。”
“那你爲何對我下毒?”
糰子蹙眉道:“你想娶阿母。”
“我與她青梅竹馬,且自幼定親,想娶她也是應當的。”
“菖蒲說,你們的婚約已經沒了。”
“沒了,可以再續。”
“三七不想你當三七的阿父。”
“我會對你很好,視如己出。”
“菖蒲說,手心手背的肉尚且有多與少之分,何況親生骨肉與繼子。”三七一臉的不信。
載挑眉問:“所以你想讓三七一輩子都不嫁人,孤苦一生?”
三七一點都不覺得阿珩哪裡苦。“三七會陪阿母啊,還有菖蒲、桔梗。”
“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的人,卻只有一個人會陪你走到盡頭,便是伴侶。你只是她的兒子,陪不了她一生。”
三七聞言頓覺糾結,忍不住咬起了剛摸過泥土的手指,好像是有點道理。
見三七圓盤似的胖臉糾結成一團,載知道自己說中了三七的軟肋。“我娶了她,定會照顧好她,陪她一世。”
三七聞言,果斷道:“若是你做我的阿父,我寧願阿母以後都不嫁。”
載氣結:“我有那麼討厭?”
三七道:“你不討厭,但,你不適合。”
“我哪裡不適合?”
三七皺眉,他哪知道哪裡不適合,可......“就是不適合。”說不清爲什麼,稚童的赤子之心就是覺得載不適合阿珩。
此路不通尚有它路,可它路也不通,載茫然了。
載茫然,三七也茫然,他在藥王谷過得極好,也習慣了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日子,至於缺父愛而自卑什麼的,三七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也是阿珩沒真的弒師的一大因素,蒼凜雖毀人不倦,但有的時候他那套有毒的三觀也有不錯的用處,至少能將三七給洗腦成就算沒有父親也無妨,人都死了,不可能再從地底下掘出來,活着的人應當爲自己而活,這人世間,誰缺了誰都活得下去......
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大人,蒼凜在閉關療毒,見不到就尋阿珩。
“阿母阿母,你以後可會嫁人給三七找個繼阿父?”
“嫁人?沒想過。”阿珩想也不想的道,曾經想過嫁給載,但......三觀不合,不適合,這婚事最終也就掰了。
“那你以後不會嫁?”
“那也不一定,若是遇上合適的,還是會嫁的。”
“那三七要是不喜歡那個人呢?”
“你若已成年,我所嫁之人,你喜歡與否,都不妨礙我嫁人。”
“若我未成年呢?”
“若那人願等我到你成年,我仍會嫁。”簡言之,她想嫁,兒子喜歡與否並不重要。畢竟,她若嫁是爲自己嫁,給自己找夫君,不是給兒子找婦人,兒子高興與否?兩者間有何干系?
三七傷心了。“阿母壞。”
“我是給自己找夫君,不是給你娶婦,重要的是我自己喜歡,懂不懂?”
“不懂。”
“不懂就算了。”
三七:“......”
許久,三七小大人的嘆道:“罷了,你不肯說就算了,但不許找載做我阿父。”
阿珩很是痛快的擔保:“這你放心,我嫁誰都不會嫁他。”
“爲何?”
聽到突然□□來的聲音,阿珩母子不由扭頭,載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臉色甚是難看。
阿珩微默,須臾,道:“你我認知不合。”
載氣急:“便是尋藉口,你也當尋個好點的。”
阿珩想了想,從一堆丹方里搜出了一張有些年頭的絹帛給載,載不由瞧了一眼,看不懂。
阿珩道:“此方是三年前旦翁死後我所創,是一個養生的丹方,此丹方服食個一年半載並無大礙,且有好處,然大量服食個兩三年便會身中丹毒,無藥可治。三年前,我將此方贈給了一個方士,又勸其去覲見齊王,那方士果不其然得到了齊王的寵信,齊王服食此方已近三年。”若非載將自己的消息給朝雲,朝雲又帶自己去見齊王,自己不能違背醫者三戒,齊王早丹毒發作而亡了。
載不由愣住。
“你看,同樣是報仇,我選的路和你選的路差了多遠的距離?你說,你我認知是否不合?”認知差異懸殊至此,便是做了夫妻也是相互折磨。
載錯愕的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