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將羊肉與一條一尺長的魚一起燉了,本來她更想用藍鰭金槍魚來燉羊肉的,但不論是老者還是雲洛都反對,覺得做魚膾就應該用完整的魚,因此給她另外買了一條魚燉羊肉。
牛肉則被阿珩放在鍋裡用油煎了個七分熟,再撒了蔥花,分成了三份,一人一份。
最後的藍鰭金槍魚也被阿珩給料理了,用刀將整條魚給切成了薄如蟬翼的薄片,雲洛拿箸夾起一片魚肉,看着那薄得透明,清楚得能看到紋理的魚肉,不由感慨:“普天之下也只有夫人你能將魚膾切得這般薄。”
阿珩聞言毫不猶豫的道:“那是自然,我切了那麼多人,這點手藝還是有的。”
雲洛很淡定的忘掉了阿珩那雙將魚膾切得完美的雙手曾經切過成千上萬人的經歷,不然這魚膾沒法吃下去了。老者不如雲洛那般對阿珩的過去知根知底,忍不住愣了下:“切過人?”
雲洛誠實而自豪的道:“我夫人是醫者,切過很多人,活人死人都有,加起來也有成千上萬,否則如何練得出這一手刀法?”
老者沒吭聲,但他的某些細微的神態流露出了一個事:他沒有剛纔那麼有胃口了。
雲洛很滿意。
阿珩將燜好的粟米飯擺到大案上,晚餐正式開始,巫盼不知爲何沒多少胃口,而老者被雲洛所幹擾,初時也沒多少胃口,直到嚐了一片魚膾,發現味道着實不錯後便忘了阿珩的雙手是否切過人,以及切了多少人這些事,胃口好了起來。
雖然都稱得上是狼吞虎嚥,但在場的四個人用膳都很與衆不同,阿珩用膳,粟米飯至少咀嚼十下,魚肉亦然,這是她幼時被清與蒼凜給訓練出來的。
一個人若想活得長壽,必須保護好兩樣東西,一是牙,二是胃。牙齒好才能吃嘛嘛香,吃得香,胃口自然好,而胃口好,自然長命百歲。至於養好胃,牙齒再好,若胃有問題,那再香的食物吃着也不香,就算吃得消,腸胃也消化不了,那吃得香反而是對身體的一種負荷。
清因爲心疾,自幼琢磨着怎麼個長命百歲,自己觀察琢磨出了這套理論,遊歷過很多,他發現,凡是活得長壽的人,無一不是有着一副好牙或好胃。
蒼凜是被師祖給教出來的習慣,而師祖的習慣得一路追溯到上古時代。古早的時候,巫是文明的傳承者,也是戰士,如同一隻生活在荒獸橫行的叢林裡的狼,必須與各種猛獸廝殺獲取存活的資格,然後纔是如何將自己繼承的知識傳下去。爲了活下去,並且活得更久,巫必須保證自己的身體不出問題,否則麻煩很大,輕則無法活着將自己的知識傳下去,重則......如炎帝,一場大戰,哪怕是不死藥也只能維持她不死,卻無法維持她如早年那般活蹦亂跳的活着,一年有十個月在閉關。這樣一個王,對國家的掌控力不免開始走下坡路。若非她在人族的威望無人能及,誰敢推翻她就會成爲人族公敵,真不好說炎帝會被推翻多少回。
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古巫琢磨出了養生的法子,不需要專門吃什麼或不吃什麼,做好兩件最基本的事就可以:保護牙齒,保護腸胃,保護好這兩樣,就足以活得長久了。
養生成了習慣,習慣變成了傳承,每個巫的傳人都有這樣的習慣:吃東西一定會反覆咀嚼,每日清潔牙齒。
阿珩很是無所謂這種習慣,她從不求長命百歲,尤其是以前的她,一心只想早點死,早死早超生早解脫。因此對這種習慣,想起來就做一做,想不起來就拉倒,直到近幾年纔開始重新拾起來。
雲洛與巫盼也是巫的傳人,吃粟米飯咀嚼十餘下,吃肉再多咀嚼一倍的次數,不過細嚼卻不慢嚥,打小就這樣進食,咀嚼速度非常快,因此進食速度不比尋常人慢。
引人側目的是老者,吃米飯要咀嚼十五下,吃魚肉咀嚼二十下,吃牛羊肉時咀嚼二十五下,吃得很慢,但非常標準,標準得近乎機械,給人一種詭異感。
雲洛與阿珩對視了一眼:大抵能明白這人爲何能活到耄耋之年了。
若說巫的傳人純粹是出於習慣才這樣進食的話,那麼這位老者則是真正意義上的怕死,因爲怕死,所以進食格外的細緻,細緻得令人毛骨悚然。
雲洛給阿珩夾了一箸菘菜,同時給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阿珩微微搖頭,以前不是。
雲洛流露出了一個同情加幸災樂禍的眼神,不過這眼神轉瞬即逝,只有阿珩看到。
阿珩一筷子羊肉塞進雲洛嘴裡,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雲洛將嘴裡的羊肉嚼碎,嚥下,很是無辜,我沒開口說話。
快將牛肉給嚼成肉糜的巫彭忽道:“老子心情不好,打情罵俏離老子遠點。”
雲洛與阿珩默契的該吃吃,該喝喝。
有酒有肉,不免想聊天,不能打情罵俏,雲洛乾脆與老者聊了起來,但沒聊什麼敏感話題。這裡的四個人已經有一個被刺激到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刺激得更深,並且同時刺激到第二個人,話題自然要選得安全一些比較好。
雲洛選了一個自己認爲最安全的話題,聊魚,離國河網密佈,又臨海,淡水魚、鹹水魚都種類豐富且數量可觀。雖然辰國也有很多魚吃,但一個是雲水上游,一個是雲水下游,還是有些魚類不一樣,再加上海魚,雲洛有很多魚都不懂。
老者是土生土長的離人,淡水魚、海魚就沒哪種是沒吃過的,果然接的上雲洛的話題,不僅介紹了各種魚的特徵與肉質,還介紹了各種魚的各種吃法。
雖說離人愛吃魚,但瞧着滔滔不絕的老者,雲洛仍有種看到老饕的即視感。一個普通的草魚就能說出十來種做法,便是因爲味覺關係只能吃魚,而琢磨出了魚的一百多種做法的阿珩也得甘拜下風。
雲洛輕咳了下,忍不住插嘴道:“大爺,您這也太清楚魚的做法了吧?您家莫不是開食肆的?亦或是專門做魚的御廚世家?”在宮裡的御廚並非一個人做很多種菜餚,事實上,很多御廚一生都只做一種菜餚,即拿手菜,而不管是什麼人,一種菜做了一輩子,都不可能不拿手。如烹魚的御廚,那是真的一生都只做魚。
老者愣了下,很是懷念的道:“我家族並非皰人,是我的髮妻嗜吃魚,長子隨她,也愛吃魚,且長子純孝,吃得多了後,自個琢磨出了每一種魚的烹飪之法哄我髮妻開心。”
遺傳學奇葩!
雲洛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瞅了瞅阿珩,發現阿珩完全沒受影響,淡定非常,再瞅了瞅巫盼,手裡的箸快把碗底給戳穿了。
雲洛繼續道:“哦,那您長子倒是挺有趣的,不知是否有緣得見?”
“她們都已離世。”老者一臉的落寞。
雲洛一臉真誠的歉意:“......節哀。”
巫盼將牛肉嚼成了肉糜,阿珩仍舊好吃好喝着。
雲洛再接再勵。“少年結髮,她留下您一人時定是憂心忡忡的,您可千萬要保住身體,別讓她九泉之下擔心您。”
老者沉默須臾,苦笑:“她走時,確實很是憂心,是我對不起她。”
雲洛不解:“此話怎講?”
老者痛悔道:“我不該聽信姬妾讒言,疑她不忠,冷落她,以至於她最後與我鬧得不可開交。”
這信息量太大,雲洛捋了捋,捋清楚了,人卻懵了。
巫盼徹底沒胃口了,阿珩也無法好吃好喝了,都想吐。
一頓飯,老者話趕話越說越來勁,一個勁兒的哀悼懷念亡妻,說自己對不起亡妻,早知如何如何,就一定不如何如何。
巫盼忍無可忍的放下箸走人,阿珩見了,道:“我燒了水,把腳燙了再睡。”
巫盼對阿珩側目而視。“你還吃得下?”
自然吃不下,但實在捨不得藍鰭金槍魚。
巫盼讀懂了阿珩的眼神,無語的去休息了。
阿珩沒走,但也沒胃口,只得催眠自己什麼都聽不到,催眠差不多時,終於擺脫了影響,繼續好吃好喝。
雲洛陪着老者飲酒吃魚膾,很是認真的聽老者痛悔了一晚上,心裡卻在對比自己家那些奇葩,老爹要死的時候一杯毒酒將老孃一塊帶走了,祖母在祖父死了之後又活了幾十年,活得年紀比這老者還大。但云洛依稀記得雲湛在世說過,祖母在祖父去後從未說過半句懷念祖父的話語,但每個人與她相處時都能感覺到她對祖母的懷念。
無憂更是從未主動提過半句她夫君,很多時候別人都會忘了她是嫁過人的,但事實卻是,她從不想她那死了幾千年的夫君,卻守護了與那個人的子孫兩千載光陰。
時光的洪流無情的流過兩千年,多少國族崛起、強盛、沒落、滅亡,無憂始終不改初心。
相思入骨,自是無法言說。
阿珩在吃得肚兒圓滾滾後在院子裡散起了步,在老者悼念亡妻亡子的背景音裡散步了約莫一柱香,感覺肚子裡的魚肉蔬菜已經被胃液溶解,便用熱水洗了臉,燙了腳,進屋上牀前對還在陪老者的雲洛道:“竈上還留了熱水,沐浴之後才能上牀,否則睡地鋪。”
老者、雲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