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已經完全變了個樣。
打開門的一剎那,布提斯誤以爲自己進入了海洋深處。
桌椅板凳全都呈現出詭異的藍色,就連牆壁也是藍的,天花板也是藍的……目之所及,皆爲湛藍,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海水淹沒了。
那句驚訝的話語脫口而出後,布提斯驀地表情一變。他又不是魚,貿貿然張口說話的結果,當然是被灌一肚子難喝的海水。
布提斯難受地呸呸呸,想要把鹹死人的海水呸出去,但很快地,他忽然之間又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嗆水感。
嗆水簡直就是世界上最難受的感覺,他拼命地咳嗽起來,但卻詭異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不但如此,他甚至……不能呼吸了?!
老天,我,我,我居然忘記自己現在是在海底了!
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是魚,沒辦法在水底下自由呼吸,我該怎麼辦?
我會被憋死嗎?!
布提斯的腦海中出現一幕以前看過的場景:那是一條不知道已經死了多久,被浪花衝到岸上的,泡的全身腫脹的死蛇……嘔……不,那太恐怖了……
布提斯忍不住害怕得渾身發起抖來。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不要啊--
就在他絕望之際,一個念頭忽然從腦海中閃過:
如果浮上水面的話,是不是就能夠得救了?
布提斯頓時大喜,瘋狂的扭動每一寸身體,拼命向海面上衝。
我一定一定要浮到海面去!!!
我一定要浮上去!
我必須要……
我要……
我……
不行了……好累好累……海面怎麼這麼遠?
布提斯絕望地擡起頭來。他能隱約看到一抹光亮,那是陽光照射在海面上留下的光。
可是爲什麼他連吃奶的力氣都已經使出來了,路程卻一點都沒有縮短,爲什麼海面距離他還是那麼遙遠?
我會被淹死嗎?
布提斯感覺鋪天蓋地的海水沉甸甸地壓在自己身上,好重好重,重得他根本無力反抗。
爲什麼這片海如此的遼闊?遼闊得讓人根本沒有一絲希望。
身體裡最後一絲空氣也消失了,他很快就會被憋死了吧……
我要死了嗎?
我就要死了吧……
布提斯絕望地流下一滴眼淚,然後被橫空一手抓住身體,猛地上下瘋狂搖晃,晃得他頭暈眼花,噁心想吐,難受至極,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大聲怒吼:“別!搖!了!你!tm!想!死!嗎?!”
他被那隻手狠狠摔在地上。
腦袋撞擊地板,他痛的蜷縮起身體,整條蛇都纏繞成一團麻線。
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清醒了沒有。”
咦?怎麼會是龍主大人的聲音?
布提斯困惑地擡起頭來,嘿!果然是阿斯蒙蒂斯。
布提斯先是一喜,繼而疑惑,不明白阿斯蒙蒂斯爲什麼要突然抓着他狂搖?
疑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布提斯就因眼前的景象,而第二次錯愕的瞪大了眼睛。
深不見底的海洋,居然,消失了???!!!
桌椅板凳完好無損地待在原處,牆壁天花板也還是之前那個樣子。
哪裡還有什麼藍色海洋,沒有!什麼都沒有!就連地板也是乾涸的!
那那那……那剛纔是怎麼一回事?
布提斯簡直就是目瞪口呆,覺得自己小小的蛇腦袋都快被混亂的現實攪成漿糊了。阿斯蒙蒂斯看他那表情,自然知道他在糾結什麼。
“別想了,不管你剛纔看到了什麼,答案都只有兩個字——幻覺。”阿斯蒙蒂斯說完之後,就關上門,重新走回浴缸。
布提斯驚恐地瞪着關上的房門,完全不敢相信剛剛發生了什麼。
換而言之,從現實的角度來說,整個事情的經過是:
布提斯用頭頂開門,然後在進入屋子的一瞬間,就陷入了幻覺之中,渾身中了邪似得發癲,而且還屏住呼吸憋得全身通紅。阿斯蒙蒂斯看他居然都開始口吐白沫了,這纔不得不起身過來,直接用暴力弄醒他後,把門關上。
整個過程,絕對不超過半分鐘。
布提斯痛苦地用尾巴纏住自己的腦袋,他剛剛經歷了生死,在海底不知道掙扎了多久,甚至都已經絕望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結果一切……居然只是幻覺?!坑爹呢這不是!
阿斯蒙蒂斯坐在浴缸旁的板凳上,左手枕在浴缸壁上,表情複雜地看着躺在水裡的人,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嘆氣:“布提斯,你過來幫我看看,他這樣還有沒有可能……布提斯?”
阿斯蒙蒂斯回頭,然後看到把自己打成一個死結的小蛇。
阿斯蒙蒂斯:“……”
布提斯可憐兮兮的看着他,哀怨的:“少主……”
阿斯蒙蒂斯:“你……哎,算了,別解釋了,我懶得聽。”他起身過去,替布提斯解開死結,呃……用一種比較粗暴直接的方式,比如說,抓着尾巴然後狂甩……
布提斯頓時爆發出悽慘的尖叫聲。
那聲音聽上去是如此的恐怖,嚇得門外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的幾隻,同時驚悚的連連後退,嚇得面色盡失,一臉慘白。
正在對着鏡子整理羽毛的瑪帕看到了,忍不住尖酸刻薄地嘲諷:“龍主大大滴牆角是那麼好聽滴咩,你們這些不怕死滴傢伙,小心下一個就輪到你們啦。尤其是某個陰陽怪氣滴傢伙……”
漢帕一聽就怒了:“死人妖,你說誰陰陽怪氣?!有種再說一遍!”
瑪帕居高臨下輕蔑的瞥了他一眼:“誰承認我就說誰咯~”
漢帕:“你個死人妖!是不是羽毛又癢了?!”
“陰陽怪氣!殭屍臉!死傲嬌!”
“死人妖!死人妖!死人妖!”
“啊啊啊!氣死我啦……”
一黑一白,倆鳥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激戰。
他們拍着翅膀打得你死我活。而旁邊的其他幾隻,則該打哈欠的繼續打哈欠,該睡覺的繼續睡覺,該偷聽牆角的……咳咳,當然還是在繼續偷聽牆角。
門裡傳來布提斯倒吸冷氣的聲音,然後第二次說出了同樣的臺詞。
“怎麼會變成這樣?!”
而和上一次相比,這次的布提斯,顯得要更加驚訝。
他能不驚訝嗎,因爲當阿斯蒙蒂斯終於解開死結,然後把他拎回浴缸邊時,他並沒有看到預料中的野狼。
事實上,浴缸裡沒有任何成年人。
躺在水裡的,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蘋果般的粉嫩小臉蛋,長而捲翹的眼睫毛……若不是他還在正常呼吸的話,布提斯幾乎都將他當成一個精緻的人偶了。
不過如果你看得足夠仔細的話,就會發現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說,他那貌似光滑的皮膚上,實際遍佈了無數的細小鱗片,在不同光線的照耀下,折射出不同的顏色。雙腳併攏,腿縫連接處,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粘膜,並且在逐漸的擴散開來,似乎有蔓延到整個雙腿然後將其包裹起來的傾向。
更奇怪的是,小男孩居然包括鼻孔在內,整個人都浸泡在水面之下。一般人根本就堅持不了兩分鐘,可是布提斯進來這麼久了,小男孩居然沒有窒息!非但沒有窒息,甚至連一點不適的反應都沒有,胸口起伏緩慢而又均勻,顯然已經睡熟,看他那表情,估計還睡得挺香甜的。
布提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小男孩,良久,才十分不確定的開口問道:“野狼?”
他問的,當然是小男孩的身份。
阿斯蒙蒂斯“嗯”了一聲,表示肯定。
“居然真的是他。”布提斯驚訝得連連咋舌。
所以,小男孩,就是野狼。
這可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同時將視線落到沉在水底的小男孩身上。
布提斯越看越覺得,小男孩像一個誤入人間的小天使,乾淨純潔得簡直就不像真的。一頭如陽光般璀璨的金色長卷發,如水藻般散開漂浮在水面上,若隱若現地露出牛乳一般的白皙皮膚。布提斯下意識地就屏住了呼吸,生怕將他吵醒。
不過,這份安靜,並沒有持續多久。“哎,不對啊!”布提斯發現了奇怪的地方,驚訝的說道,“這完全沒有道理。他怎麼可能是野狼呢?野狼都二十好幾了吧,早就已經成年了,站起來那麼高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說縮水就縮水了呢?”
阿斯蒙蒂斯簡單地用四個字來回答他:“二次進化。”
“哦!這倒是有可能。”布提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進化所需的能量消耗太大……所以纔會突然縮水嗎……對對對,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布提斯感慨道:“難怪我說怎麼他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我居然忘了,人類和人魚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他畢竟是塞壬的轉世,身上流着人魚一族的血液,不能純粹按照人類的那套方式來計算時間。作爲人魚來說,他還只是一條小魚,必須經過二次進化後,才能算成爲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魚。”
“嗯。”
“你知道嗎,其實人魚的一生中啊,會經歷無數次的進化,畢竟他們可是出了名的長壽一族。但是二次進化對他們的意義,卻與其他的進化不一樣。畢竟這是幼年期結束後,進入成熟期之前,經歷的第一道門檻。”
他說的這些內容,阿斯蒙蒂斯早就已經知道了。但他並沒有打斷布提斯的話,一邊漫不經心地聽着,一邊凝視着小男孩,眼神裡充滿了寵溺。
忽然,小男孩的眼皮快速抖動起來,他彷彿被噩夢纏住了,眉頭緊蹙,頭還不自覺地輕微側偏,似乎在躲閃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布提斯並沒有發現小男孩的異樣,還在兀自說着:“人魚爲什麼數量那麼少?除了生育率太低之外,進化難,就是另外一個原因。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魚是進化到一半然後死掉的。雖然二次進化不算是最難的,但也絕對不輕鬆。很多小人魚終其一生都無法成年,折就折在二次進化的這個門檻上。”
阿斯蒙蒂斯發現了小男孩的異狀,趕緊伸手入水,輕輕撥開浮在水面上的頭髮,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小男孩緊鎖的眉頭,在他安撫的動作下,漸漸舒展開來。
布提斯:“不但如此,除了活下來之外,怎麼度過二次進化期,也同樣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爲這會直接影響他們成年後的能力特點等多個方面。所以人魚們一般提前很久,就會爲這個特殊的階段做準備。野狼這個進化也有點太突然了,完全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啊,根本一點準備都沒有。少主,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啊?”
阿斯蒙蒂斯並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撫慰着做惡夢的小男孩。
蠟燭的火焰在他的臉頰上搖曳,高聳的鼻樑擋住了光線,他的臉,一半光明,另一半,則陷入濃濃的陰影之中。
小男孩的表情終於趨於平靜,重新陷入美夢之中。
阿斯蒙蒂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剛要收回自己的手,但接着又愣住了。沒想到,在他走神的那段時間裡,小男孩居然把他的手當做了枕頭,側身臥躺着,半張小臉埋進他的手掌裡,長髮在水中浮動,隱約露出小巧的下巴,以及,微微上揚的嘴角。
阿斯蒙蒂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忽然對布提斯說起了毫不相關的另一件事情。“塞壬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其實總共經歷過兩次進化。”
布提斯:“爲什麼突然說起這事?”
阿斯蒙蒂斯沒有看他,凝視着小男孩的睡顏,接着說了下去:“第一次,是在我二百五十歲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他,於是就很高興地跑去跟他說了。”
“哦哦哦!”居然能夠聽到老大青澀時期的感情史,布提斯頓時八卦之魂燃燒,雙眼迸射出奪目的光芒,“然後呢,然後呢?”他激動地催促阿斯蒙蒂斯繼續說下去。
但阿斯蒙蒂斯卻又一次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露出苦澀的笑容:“哪有什麼然後,他第二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