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結界中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就在阿斯蒙蒂斯被容納到結界裡的剎那間,藍色的結界內部,發生了一次劇烈的波動。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波動,如波浪般瞬間擴散開去,在剎那間改變了結界內的所有佈置。
此時,他們尚未相遇。但圓形結界在這一次波動下,已經露出了一絲細不可察的裂縫。完美的謊言也因此出現了破綻。
野狼感覺到波動,不由停了下來,警惕地四下張望。
然而讓他困惑的是,眼前的一切還是之前的那個樣子,不管他怎麼揉眼睛,還是找不到任何偏差,似乎剛纔的海水波動只是他的錯覺。
野狼困惑許久,想不明白,決定繼續之前的計劃,朝着科波菲爾大殿游去。
科波菲爾大殿,是海神殿這座恢弘宮殿的第三大的藝術廳。裝潢華麗而恢弘,是上任海神爲取悅其妻子而建,曾在裡面舉辦過多場轟動神界的盛大音樂會,至今已有超過一萬年四千年的歷史。擁有超過三百種樂器,收藏的各種名貴樂器更是數不勝數,再加上超一流的迴音效果,使得其即使在整個神界,也能夠排上前二十五名,每年都有數不勝數的樂神千里迢迢而來,跪着求着只爲能在裡面演奏一曲。
然而,這座傳說中的藝術殿堂,現如今卻被一羣還沒成年的小人魚佔據了。
只因海神波塞冬突發奇想,想知道自己的兒子有沒有成爲指揮家的才華,於是大手一揮,臨時組建了這支“熊孩子戲劇團”。
剛睡完午覺,然後就被告知此噩耗的野狼:“……”
所以,現在我每天除了起牀聽早朝、上午改奏摺、中午去狩獵、下午要學習、晚上還得“牀頭故事”努力哄父神睡覺之外,還多了一個寫劇本排戲劇的任務嗎?
野狼一臉心塞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波塞冬,十分想大聲質問他:到底是誰給了你這種“我兒子是超人”的錯覺!?
望子成龍是一回事,可如果逼得太緊,連喘氣兒的空間都沒有的話,小心我分分鐘玩兒窒息死給你看啊!
然後,野狼扭頭,筆直對上衆臣充滿期待的眼神。那一排排能閃瞎人眼的兩百瓦燈泡眼……野狼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塞壬的優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同時,波塞冬對長子的疼愛,也是毫無疑問的。
縱觀歷史,強大的人魚一族,歷來有着長壽和生育率低的兩大矛盾特徵,而這種特徵,在海神波塞冬的身上得到了放大。
確實,波塞冬是人魚一族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的海神。然而,衆神在對他心懷畏懼的同時,卻同時在心中默默鄙視。
爲什麼?原因很簡單——這個老匹夫居然打了幾十萬年的光棍!連老婆都找不到,不鄙視你鄙視誰。
不過,年輕的時候,波塞冬不愛美人愛江山,所以壓根兒沒在乎這事兒。畢竟,他整天忙着東征西伐一統海域,哪有那個閒工夫談戀愛,生存都還是大問題,誰管你結不結婚生不生小孩。
然而,等他已過中年,國土穩定,頭髮也漸漸開始發白了,卻還是膝下無歡時,即使偉大如波塞冬,也終於開始慌了。
當然了,波塞冬慌的原因和其他人的原因不太一樣。
這個不知臉皮爲何物的老不休所擔心的,既不是純血血統中斷的問題,也不是海界繼承人的問題,而是……
“乃們爲何不孕?莫非……”波塞冬抓狂,“寡人有隱疾!?”
一直以爲自己得到的是“唯一”的愛,可沒想到這個“唯”後面跟的竟然還有“二三四五六七”。情婦們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然後憤怒的瞪着波塞冬,齊齊怒吼:“你他媽的給老孃滾!你個硬不起來的死基佬!祝你一輩子單身到老!”
雄性尊嚴受到極大打擊的波塞冬,因此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連往日所鍾愛的打仗都提不起他的興趣。那是海神殿最蕭條的一段時間,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甚至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激怒了這條易怒的人魚。
然後,悄無聲息地,波塞冬從他的神位上失蹤了好長一段時間。期間,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他遇見了什麼人,誰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蠢蠢欲動,對那把椅子,開始有了其他的想法。
轉眼一百多年過去,就當所有人玩搶椅子游戲玩的不亦樂乎時,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波塞冬又回來了。
他出場的那個造型真是,至今還叫許多老人難以忘懷。
往日肆意的霸主,竟然變成了超級奶爸!?
只見那山一般的雄健壯漢,竟然好像逃難的難民一樣,穿了一身帶破洞的粗麻乞丐服,懷裡抱了一個米分嫩嫩的肉糰子。
中間碰到不長眼的蠢貨,波塞冬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一個,隨手一巴掌甩過去,直接將那個蠢貨抽得四分五裂——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野狼的甩巴掌技能,和他爹密不可分啊。
伴隨着慘嚎,所有試圖謀權篡位的人魚們同時停下動作,目瞪口呆地望着徹底變成肉末的屍體。
所有人都驚呆了。
波塞冬登上最高臺階,一腳踩在碎屍上,回頭,傲慢的俯視一圈:“還有何人慾戰?”
沒有人敢回答他的問題。
甚至,他們都不敢接住波塞冬的眼神,還沒等他看過來,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腦袋。
波塞冬在衆人的視線中,一邊柔聲細語地哄着娃娃睡覺,一邊旁若無人地朝高高在上的寶座游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然後,在沒有任何人反抗的沉默中,波塞冬重新坐在王座上。
衆臣紛紛俯首。
那一百多年中發生的事情,被所有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
被波塞冬抱回來的肉糰子,當然不可能是別人,而是從小就做事格外嚴肅認真的小塞壬。
和雖然強大,但極不靠譜還任性易怒的老爹比起來,他兒子實在是要靠譜多了。靠譜到衆臣不由在心裡犯嘀咕,這兩個人真的是父子嗎?當然了,這種疑問在看到兩人相似的面孔時,又瞬間瓦解。
看着做事一板一眼,有條不紊的小人魚,衆臣們感動的紛紛老淚縱橫。
求求您快點長大,然後謀權篡位吧。
我們實在是受夠你爹了!
野狼:“……”
野狼面無表情地俯視着底下好幾排的臣民。
說起來,時間過得可真快。自縮小變成小人魚,遇見灰以來,至今已超過十年。
而這種叫人頭皮發麻的熾熱眼神,野狼從最初的不適應,已經變成了現在的徹底無視。
只不過,野狼可以忽視羣臣,並不代表着,他可以忽略那個叫人頭疼的爹。
不管波塞冬的想法聽上去多糟糕,野狼無奈無語,但最後還是會選擇順從。
但這種順從,和其他臣民的原因並不相同。
權利絕對不是背後的原因。其他人或許會向強權低頭,但受童年經歷的影響,野狼只會對權利滿臉嘲諷,嗤之以鼻。如果他不願意的話,那麼即使是國王,也沒有資格命令他聽從。
當然也不可能是因爲武力。波塞冬強大歸強大,但從來不曾將他的強大使用在野狼身上。別說身體上的懲罰,波塞冬甚至連語言上的斥責都不曾有過,對野狼溺愛得旁觀者都要吐了。
若非要追究原因的話,或許,只爲親情二字吧。
誰說帝王無情?
誰說父親無愛?
野狼表示,自己快被波塞冬塞給他的零食淹沒了。
“吾兒,中午可是又挑食了?難怪頻頻走神。來來來,坐父神腿上吃吧。”波塞冬一把將小人魚舉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又抓了一大把小魚乾小蝦米給他,“口渴?噎否?可要來頭虎鯨喝點血?”
野狼嘴角抽搐地盯着手心的海鮮。一隻小螃蟹從魚乾裡爬出來,囂張的朝他揮舞着大鉗子。
“咦?海底深深,爲何有河蟹?”波塞冬一臉嫌棄的捏起河蟹,“難吃,棄之可也。”然後他狠狠地將河蟹甩了出去。
野狼:“……”
河蟹你好,河蟹再見。
野狼把視線對上底下的人羣。
波塞冬理直氣壯的說:“他人眼光又與我們有何干系,甭理,你且繼續吃罷。若有人敢亂嚼舌頭,我便將之斬落又如何”
野狼:“……”
羣臣齊齊打了個哆嗦,波塞冬冷漠的掃了他們一眼,他們同時低下頭來,默默地後退再後退。
“我不餓,只是……”野狼快速的瞥了一眼等待覲見的人羣。人羣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估計今天的朝會又要像昨天那樣,持續很長時間。
一想到囉囉嗦嗦煩死個人的政事,野狼很聰明的選擇了尿遁:“我想去更衣。”
波塞冬也眺望了一眼隊伍,慢慢無邊看不到盡頭。“更衣可以。但更完之後……”波塞冬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野狼一眼,“你還回來嗎?”
野狼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波塞冬笑了起來。
野狼知道他已經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本以爲這事兒不成了,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波塞冬竟然同意了。
“去吧,吾兒連日辛苦,便給你一日假期又如何。”波塞冬說。
野狼一愣,繼而驚喜,還沒來得及說話,然後,就聽到了後半句話。
“順便一提,吾已散出千餘請柬,邀請衆神參加你的戲劇。半月之後,你可不要讓大家失望啊。且放心,應邀之人,皆爲高手。”波塞冬朝野狼調皮的眨了眨眼睛,“汝不必刻意降低格調,陽春白雪亦有人欣賞。”
野狼:“……”
所以,這是要丟臉丟到全世界的節奏嗎?
別說陽春白雪,就連下里巴人都弄不出來。你居然還敢提高難度,要我給你陽春白雪。陽春白雪,呵呵,你他媽的到底是愛你兒子,還是恨你兒子啊?
放假神馬的還是忘記吧。
波塞冬重重的拍了拍野狼的肩膀:“勿要板着臉。吾兒,爲何與同齡幼童如此不同?要學會放鬆,保持微笑。如此方能結識友人,懂否?”
野狼把臉扭到一邊,拒絕去看這個糟心的父神。
所以,波塞冬之所以弄幼兒戲劇團,原因是……擔心兒子太成熟所以沒有同齡朋友!?
某種程度上,波塞冬是正確的。
野狼離開。
游到一半,波塞冬突然想起什麼事情,打斷手下的聲音,又把野狼給叫住了:“回來。還有一事。”
作報告做到一大半,結果發現老大壓根兒就沒聽,人魚臣子抓狂的抱着柱子想要撞頭。
野狼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個柱子。怎麼辦,他也好想撞上去。
野狼最後還是又乖乖游回去了。
本來,他以爲波塞冬又準備弄出什麼幺蛾子,給自己添麻煩,可萬萬沒想到,波塞冬竟然提起了一個叫他意外的人物。
“劇團成員,可有一子,名‘灰’?”
野狼錯愕地看着波塞冬:“爲什麼突然問這個?”你不是從來都不過問細節,徹底放任不管的嗎?爲什麼你會知道灰的存在?不,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個成員裡,爲什麼偏偏問的是灰。
波塞冬說:“勿要岔開話題,有,或無?”
野狼猶豫了一下,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波塞冬爲何偏偏提起灰,但野狼並不準備隱瞞:“有。”
波塞冬問:“如何相識?”
我是怎麼認識灰的?畢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野狼一邊回憶,一邊慢慢的說:“十年前?還是□□年前?反正是很久以前,我在東市區碰到灰。他說自己被家裡人虐待,所以離家出走,懇求我保護他。我看他全身都是傷,看上去可憐兮兮的,而且那個地方比較亂,我怕他繼續呆在那裡,會被壞人欺負,所以就把他帶回來了。”
波塞冬:“繼續。”
“繼續……”野狼困惑的看着他,“然後就沒有繼續了啊,這又不是什麼曲折離奇的故事。反正我的宮殿有很多空屋子,他吃的也不多,所以就一直住我那裡。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這般說來……汝二人竟已同居多年!?”波塞冬忽然就緊張了起來:“關係如何?”
不過實在同一個屋檐下,中間還隔着無數的牆壁和牆壁,何來同居一說!?野狼滿頭黑線。
不過如果要說關係的話……
“一般吧。”野狼困惑,“怎麼了?”
波塞冬說:“真的一般?”
野狼:“……”
波塞冬還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單手支頭,陷入了沉思。右手不停在椅子扶手上來回敲擊,過了很久,才斟酌着言辭,慢慢說:“吾兒,性格冷淡,非熱情之人,故而友人不多。灰之於你,究竟重要幾許?汝二人乃知己否?密友否?友人否?熟人否?常人否?”
所以,你一大堆否下來,是想否定我的交友策略,讓我出去多交朋友嗎?野狼被波塞冬弄得越發困惑了:“你到底有什麼事,爲何不直說?”
然而,波塞冬還是沒有直說答案,反而又還在糾結灰和野狼的關係究竟是否密切:“汝對灰之認識,深否?可知他之家境。”
其實,野狼也曾好奇過灰的家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野狼說:“我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畢竟我們非親非故,我平時也很忙,不可能一直陪着他,所以問他想不想回家。
我那天也就是隨口一提,但是他卻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脾氣,歇斯底里地把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以後,撲在我的牀上大哭特哭。
他問我是不是討厭他不要他了,還說如果我拋棄他的話,那麼與其被打死,他還不如先自殺。哎,他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還能說什麼,所以就隨他去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波塞冬一臉嚴肅地沉默許久,然後一臉嚴肅的問:“如此作爲,故灰實乃女扮男裝?”
野狼:“……”就算再怎麼鄙視,也不能隨便給別人改性別吧。
野狼思索良久,無奈承認:“……好吧,至少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沒有碰到比他更弱的。”
“海界乃弱肉強食之地。”波塞冬好奇地問,“灰軟弱至此,豈不易遭他人之欺辱?”
波塞冬說的簡直不能更對了。
灰似乎天生就處於弱者的地位,並且也不曾見他有過改變。
被欺負以後,灰通常只有兩個反應,不是哭,就是躲。認識野狼以後,他的選項裡多了第三個,那就是向野狼求救。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是絕對不會想到要去反抗的,更別提想辦法加強自己的能力。
當然也不能說他任何優點都沒有,起碼他喜歡畫畫。可問題是,藝術這玩意兒是很講究天賦的,老天不賞飯吃,即使再努力,也不見得一定能夠有所成就。別的人不說,拿灰來舉例子,他花了這麼多年,野狼也沒見他畫出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
更重要的是,這技能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屁用都沒有。試想一下,一條飢餓的鯊魚正準備要吃你,結果你不去拿起武器,反而試圖跟鯊魚商量——求求你別吃我我給你畫幅像好不好。結局不用想,肯定是悲劇。
波塞冬見野狼沒回答,片刻,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故,他欲一輩子躲在汝之身後?未曾嘗試站在汝前保護吾兒?此累贅,吾兒欲生死相攜?”
灰站在野狼的前面,保護野狼?
那畫面太美,實在讓人不敢想象。
野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弱成那樣,還要保護我,你是在開玩笑嗎?”
然而,波塞冬的表情明顯並不像在開玩笑:“不思變強,甘願困於弱境。寄生之蟲,累累難卸。吾兒,可要三思。”
波塞冬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野狼如果再反應不過來,那就是蠢了。
“不要再繞圈子了,到底發生什麼,你直說吧。”野狼的表情已經冷靜下來了。
波塞冬盯着野狼看了良久,野狼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波塞冬的眉毛始終皺在一起。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明白過來,即使自己擔心再多也沒有用,不如把事情交給野狼,讓他自己來決定。如果他不能決定,那麼自己再來干涉也不遲。
“吾兒,灰乃光明之子。”波塞冬說。
哦,原來灰的老爹,是光明之神啊,我還以爲是什麼大事呢。
野狼長長噓了一口氣,剛要放下心來,忽然一愣,猛地擡起頭來,錯愕地瞪着波塞冬。
等等,灰是……光明之神的兒子!?
那這不就意味着,他有可能是下一屆的光明之神!?
所以,我救了未來的光明之神!?而他和我當了很多年的鄰居!?
等等等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野狼的表情,一點點的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