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六年,冬。
《龍虎報》的最後一期頭版頭條,赫然記載着關於皇帝的採訪?
這些商人們拿到報紙的瞬間,一時間都傻眼了。
他們還是低估了,這個叫做《龍虎報》的報社的力量。
能夠採訪皇帝?
這就是陳胖子說要給他們的驚喜?
“陳掌櫃,這是真的?”
有些商人不敢相信,紛紛詢問陳珂。
陳珂的眼睛笑得只看得見眼縫。
他回答:
“那是自然,如果不是真的,你當我有幾條命,敢去幹這種殺頭的勾當?”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所有人都震驚了。
這真的是關於咱們陛下的採訪?
商人們一時間也顧不上去搶報紙,每個人都拿起這份頭版頭條的採訪,去仔細觀看。
一時間,衆人百感交集。
採訪中的朱元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覆就是自己身邊閒話家常的普通人。
他以人的視角,第一次出現在這些市井商人的眼前。
皇帝對於底層人而言,一直隔着一層神秘的面紗。
而報紙的採訪,就是揭開面紗的一角。
從皇帝起兵的心路,到他推動改革,是想爲了讓百姓不要重複他過去的痛苦……
從政策的解讀,到他未來的展望。
皇帝就如父親、兄長一般,娓娓道來。
許多人一邊看,一邊擦眼淚。
“這些人哭什麼?”
張異和姚廣孝,其實一直藏在報社的樓上,默默注視這一切。
姚廣孝對這些人的哭聲,表示不解。
張異卻明白,正因爲皇帝平時高高在上。
當他真的展現出部分的人性,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年代,對底層人的衝擊,是非常巨大的。
姚廣孝無法共情,是因爲他本人就是個老陰貨。
可這些商人,他們身上有着太多來自於社會階層的委屈。
龍虎報的新年頭版頭條。
張異特意引導老朱對他這些年的改革做了闡述。
從南北分榜,到稅制改革,到抓貪腐……
朝廷從商而下的改革,許多因爲都打在士紳身上,讓他們對朝廷的政策恨之入骨。
掌握着釋經權的他們,自然不會給朱元璋的政策做出更好的解讀。
可是,如果皇帝本人親自解讀這些政策呢?
那是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加權威?
如果這些東西,流入民間,被百姓所知道呢?
“他們哭,是因爲皇帝想到了他們……
有些恩惠,落在士大夫身上,輕如鴻毛,
可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則是重如泰山!”
姚廣孝若有所悟:
“師父,貧道終於明白,爲什麼您和皇帝要勞心勞力,去辦這個報紙!”
他對張異,是真心佩服。
雖然張異給他解釋過辦報紙的真正目的,他依然低估了這種叫做傳媒的東西,對於話語權的爭奪。
當皇帝有渠道,將他的聲音直接傳達給百姓之後。
朝中也好,州府縣城的士紳和基層官員也好。
這無疑是對他們釋經權的剝奪。
因爲條件的限制,從皇宮裡傳出去的政令,落實到地方。
經過層層的傳達,其實許多官員除了選擇違法之外,還有曲解上意的權力。
報紙的出現,無疑會減少許多官員騰挪的空間。
而隨着報紙逐漸發展下去,恐怕要到許久之後,民間那些大儒們,纔會反應過來他們失去什麼?
而當他們意識後,也許一切都已經晚了……
“師父,殺人錢財,斷人前程,都是深仇大恨呀!”
“我當初提議陛下改革科舉的時候,該得罪的人都已經得罪了,反正債多不壓身,怕什麼?”
張異明白姚廣孝的意思,反問:
“你是怕有些人反應過來,會對我們不利?”
姚廣孝無聲點頭!
“不會,等龍虎報的名聲打出去,我還有別的手段!
這報紙出名了,我會拉攏他們其中一批人寫專欄!
讓他們的聲音,也能發出去,他們對貧道的敵意也就小了!
咱們不要將所有人都當成敵人,也別去預設立場!
做一個平臺,讓所有的聲音在這裡發出來,纔是我做報紙的意義……”
平臺?
張異見姚廣孝不解,給他解釋道:
“報紙雖然本質上,是輿論控制的工具!
可是想要讓人信服,至少表面上要維持公正,公平!
允許不同的聲音發聲,這纔是經營的長久之道。
有爭論,纔會有銷量,有銷量,纔會有流量!
現在龍虎報還不成熟,等它影響力再大一點,貧道就要開始徵稿了!
讓一部分人的聲音發出去,等於我們可以分化掉整個士大夫階層的一部分人!
一個階層,從來不是鐵板一塊……”
“可是……”
“你是怕,失控?”
“嗯!”
“不,其實公正從來都是不存在的,媒體的玩法,不是赤裸裸的站隊,而是看似公平,其實在引導輿論!
傳媒的權力,很大的……
所以一開始,貧道就提醒皇帝,不能輕易開放更多的報紙出來!
至少,現在還不到百花齊放的時候!”
張異給要姚廣孝講了講後世一些媒體人的操作,把姚廣孝給驚得不行。
不是他不聰明,而是這種玩法所需要的土壤還沒誕生,他對此確實不熟。
不過吃透張異的幾句話後,他也發現,其實不管怎麼玩,歸根結底,都是老祖宗那套心術!
姚廣孝舉一反三,又說出一些他自己領悟的東西。
張異暗自咋舌,這些能在歷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人物,天賦確實不是他這種普通人能比。
他們缺乏的是對一些新事物的認知,但他們對事物本質的掌握,
比一般人快了許多。
“跟着師父,確實能學到許多東西!
對於帝王術,徒兒心裡其實也有一些感悟!
不過比起師父想要改天換地的想法,我這些東西,確實廉價了些!
師父辦這個報紙,可並不僅僅是想給皇帝一個發聲的渠道吧?”
姚廣孝認識張異的時間雖然短,可也是最瞭解張異的人之一。
張異笑笑,他就算跟老朱關係再好,也沒必要去捧一個君王的臭腳。
有些東西,一旦他誕生之後,也許一開始確實能爲君王所控制!
但它們未來的發展,就不一定了。
將一切可能留給時間,張異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結。
他只是笑笑:
“再幹三天,咱們過年去了!
對了,你可有家要回?”
“貧道出家,自然就沒了家!
如果有,春秋觀就是貧道的家!”
姚廣孝一本正經地回答張異,正一道的道士,並不能算出家人。
可是如果他願意的話,不婚不娶,守着清修戒律也沒問題。 “好,既然如此,那就把清心觀當自己家吧!
反正咱們這些人,都是有家不能回之人!
這裡就交給你了,貧道先回去……”
張異見事情辦得差不多了,轉身從後門溜走了。
姚廣孝看着他的背影,莞爾一笑。
自己跟這位老師結緣雖然是陰差陽錯,但終歸不是壞事。
張異離之後,有一羣人,也默默從監視之處離開,默默回了皇宮……
他們有十幾個人,卻都在記錄同一件事,彼此互不干擾。
朱元璋的案頭,不就之後,已經收到了十個版本的密奏。
他隨手打開一本,臉上情不自禁,掛滿笑容。
他這份採訪究竟會引發什麼效果,老朱自己也十分好奇。
報紙也好,所謂的傳媒也罷。
都是張異從未來套過來的手段,這些手段放在如今能不能用?
朱元璋心裡也沒底。
如果效果不如預期,老朱是真要怪罪張異的。
張異的其他提議,他可以順着他。
有些蠶絲棉,對於皇帝而言不算損失,可這份採訪稿,他損失了自己的一部分神秘性和莊嚴性。
而換取張異口中的人性。
百姓認不認這份人性?
他並沒把握。
只是當看到在錦衣衛陛下,有人看了這份採訪稿痛苦的時候,老朱頗爲欣慰。
百姓,至少能認可他就好。
這種反饋,比起任何官員在他面前歌功頌德要來得真實。
朱元璋讓毛驤進來,讓他嚴密健康報紙的流向和民間的反饋……
這是朱元璋對要不要在報紙上投入更多的心力的重要參考。
“龍虎報,這名字有些難聽,是不是取個更好的名字?”
老朱終於看得上報紙的力量後,對報紙的名字,開始不滿意起來。
張異這貨,爲了給龍虎擴大影響力,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
三日。
《龍虎報》第三期如預想中大賣,但大賣的程度,讓哪怕是做好準備的陳胖子也始料未及。
龍虎報整整賣出去四萬多份,這個恐怖的數字,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其中應天府消化了一萬五千份左右,是平時銷量的150%,而剩下的大部分,都被留在應天府的商人帶走了。
這些人分銷之地,近的如南直隸的州府和浙江等地。遠一點,也會去到山東,河南……
受限於交通,龍虎報的輻射範圍,暫時只能以南直隸爲主。
但這份擴張的速度,還是超乎張異的預料。
而另外一種讓報社的人出乎預料的,就是皇帝的獨家採訪引發的影響。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皇帝更爲靠譜的代言人。
龍虎報上那篇關於皇帝採訪,在京城人人手傳送。
這次,上至宰相胡惟庸,汪廣洋,下至七品的縣令,都人手一份,細心研讀。
胡府,
胡惟庸看完老朱的報道,久久不能平靜。
但他更多的,是心裡掩蓋不住的恐慌。
如果說他開始看不出老朱想要做什麼的話,這篇春節前的報道,似乎已經說明了部分問題。
一直藏在深宮中,只能通過他們來傳達旨意的皇帝,找到了另外一個類似於錦衣衛的機構。
錦衣衛可以成爲君王的耳目,手足,卻無法成爲口舌……
這個龍虎報,就是皇帝爲繞開他們發聲而搞出來的玩意。
而且,效果似乎很好!
胡惟庸吁了一口氣,他剛想坐下來捋一捋,卻發現陸續有官員上門。
而且,其中一個人,是他並不曾預料到的。
汪廣洋!
中書省左相,雖然名義上是百官之首,可中書省因爲他的不作爲,大多數人都站在自己身邊。
這位跟自己不對付,卻也談不上交情的宰相,手中也拿上一份報紙。
汪廣洋的臉色,也是十分難看。
胡惟庸讓僕人,將其他官員請出去,自己帶着汪廣洋來到書房中。
汪廣洋將報紙放在胡惟庸前邊:
“這篇叫做採訪的東西,胡相您怎麼看?”
“危險!”
胡惟庸態度謹慎,只說了兩個字。
“見胡相也如此以爲,本官也就放心了!”
兩個老狐狸誰也不想輕易交出自己的底線,可在某件上,他們也達成了意見。
胡惟庸第一次見到汪廣洋如此帶有攻擊性。
由此可見,這位和稀泥的汪大人,也有自己的底線。
“汪廣洋帶着報紙去了胡府?”
龍虎報社!
張異在第三期出刊之後,就給包括學院的學生在內的所有人,都給放假了!
春秋學院非常特殊,這裡的學生大多數是罪臣之後,也屬於無家可歸之人!
張異想着,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的給學生們過一個好年。
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諾,給了編輯部的妹子和加班印刷的工人一筆大紅包!
甚至學院內部,春秋學院也給學生們發了小紅包。
紅包的錢,來自於春秋學院給龍虎報趕製機器和平時接活的小金庫。
學院的學生們,一時間歡呼沸騰。
那些靠自己工作獲得收入的女生,也是十分激動。
她們裡邊許多人,不久前還是書香世家的小姐。
雖然未必富貴,但至少平時地位也算過得去。
從被送入教坊司的噩夢中逃脫,又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許多女生拿到紅包的時候,就抱頭痛哭。
觀音奴看着她們,再看看站在高臺處的張異。
心情百般不是滋味。
這個人,似乎真如孟瑤當初給她說的一般,在努力地,一點一點的去改變這個世道。
至少,他可以庇護着這座學院裡的人。
……
“你說,汪廣洋去了胡惟庸府上?
朕都沒辦法刺激到那個老傢伙,張異是做到了……”
在春秋學院的學生們慶祝的時候,朱元璋卻看着一份密奏,表情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