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在後世被傳說智慧近乎妖的劉伯溫,張異自然不會小看對方。
與他交往,張異而言大概瞭解這位劉爵爺的性格。
劉伯溫說認錯,那就代表他真的認真去思索自己的話,但就是不知道這位能聽進去幾分?
其實許存仁也好,劉伯溫也罷。
他們能站在這裡被自己一頓好罵,無非是自己這個穿越者看問題的角度更加超然而已。
在宗法社會中,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要受到周圍一切的影響,所謂三觀,也被死死釘在原處。
朱元璋警戒士大夫集團,但他本身卻是理學的擁護者,甚至比許多官員還要擁護。
劉伯溫被宗法社會束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劉大人客氣了……”
不管心裡怎麼想,張異表面上,卻是神棍一般的臭屁臉,故作神秘。
“老夫只看是非,你說得有道理,我自然就拜你!”
劉伯溫重新落座,卻說道:
“忠孝難兩全,你說的問題其實老夫並非不知道,但百年來,我浙東的百姓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確實沒有想過,如今改朝換代,這合不合理?”
張異暗笑,這老小子還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什麼叫忠孝?你老小子本來就是地方鄉紳好吧?
劉基也好,李善長也好,還有章溢父子也罷。
放到元末亂世,都算是地方豪強……
雖然劉伯溫不行商,也沒有多少財富,但他所立身的根本,就是地方的士紳集團。
沒有任何人會朝着自己身上砍一刀,除了被張異忽悠的老張。
劉基將自己的失職,推在“孝”字之上,也算是經典的儒家讀書人操作。
不過張異也懶得去跟他爭辯這個問題,大家立場不同,哪怕今日他接受了自己的道理,改天該打起來還是會打起來。
“錦衣衛的誕生,是陛下對御史臺失望的結果。
御史臺本應該是皇帝的耳目,可海盜案的事,你們卻沒有發揮更多的作用。
楊憲在地方上胡搞瞎搞,卻非要一個江南富商鬧大才能讓他知曉。
這代表着君王對這個國家的掌控出了問題,你們說皇帝不反應過度纔怪?
這纔是開朝呀,諸位就已經能做到欺上瞞下,那幾代之後,這天下會混亂成什麼樣?”
劉基,許存仁聞言,老臉一紅。
“其實不止大明朝,歷朝歷代基層欺瞞朝廷,官員欺瞞皇帝,那是常規操作。
並非大明獨有。
如果說大明和其他朝代有何不同,那就是大明有個不信邪的開國皇帝。
古往今來,除了漢高祖,大多數的皇帝都是門閥出身,哪怕家道中落……
他們是熟悉君王和門閥,君王和士大夫階層之間的遊戲規則的!
通過帝王術平衡,讓自己不至於被臣子架空!
但別的皇帝也能接受,官僚之間的平衡!
可是宮裡那位不一樣,他是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
小道相信,如果說皇帝愛民如子嗎,您會嗤之以鼻。
但咱們的陛下,對百姓的苦更能感同身受。
他限制百姓,在某些方面對於百姓的規定,可能更爲苛刻,但在另外一些地方,他也確實想要讓地方上的百姓能與地主爭利。
所以這個皇帝跟官員相處起來,自然和其他人不同。
劉大人覺得難受,那也不奇怪。”
張異笑道:
“不說劉大人,小道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李善長李大人……
他會不知道楊憲在地方亂搞?
可他在海盜案一言不發,是想要做什麼?
是希望楊憲能利用海盜案,狠狠將你這個政治對手壓下去,削弱你浙東派的力量。
等海盜案告一段落,他再出面告發楊憲,做個黃雀在後?
從政治鬥爭的角度來說,李大人的想法其實錯不了!
可是無論李大人,還是你劉大人,都是在損失家國利益的基礎上,去做這件事!
陛下眼裡是容不得沙子的人,所以既然你們不行,他就另起爐竈。
錦衣衛的誕生,無非就是他對你們失望至極!
反正現在這個怪物被放出來了,以後大家不想受着,也要受着……
這終歸就是爾等,咎由自取!”
劉伯溫多看了張異一眼,李善長那點小心思,這孩子不在朝堂卻也看出來了。
張異這一番嘲諷的話語,卻讓劉伯溫的心情放鬆下來。
咎由自取,其實也沒說錯。
“那你認爲,老夫後邊該如何自處?”
“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御史臺的權柄被削弱,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過劉大人也不用擔心錦衣衛會失控,至少在咱們陛下手裡,錦衣衛不會失控。
陛下對百官的擔心,放在錦衣衛身上同樣適用,如果哪天錦衣衛有失控的趨勢,陛下同樣會出手廢了這個機構……”
“嗯!”
劉基頷首。
錦衣衛的突然成立,確實讓他亂了方寸。
從海盜案開始,劉伯溫的基本盤一直就被削弱,從地上到中央,他的羽翼逐漸被拔掉。
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也想做出自己的一番成績。
可被楊憲這樣一個豎子欺負,她很不服氣。
好不容易楊憲倒臺了,他自以爲能鬆一口氣,錦衣衛的出現,等於海盜案中他沒落着好處,又被皇帝削了一大塊權柄。
大家都是凡人,換誰突然遭遇這樣的打擊,也會方寸大亂。
可是回過神來,知道問題的根源之後,他也明白自己要怎麼做了。
他明白自己在朝堂中的定位,那就是公正……
如果失去這個基礎,皇帝對他不信任是遲早的事,明白了病因,接下來就是慢慢找回皇帝的信任就是。
錦衣衛,把他們當成另外一個楊憲就好。
見劉伯溫逐漸恢復鬥志,張異也是暗自點頭。
這些開國名臣的戰鬥力,可遠不是洪武十五年後的文官能比。
老劉在原來的歷史軌跡中,可沒有遭遇過錦衣衛這種大殺器,但他的適應得很快。
能屈能伸,這纔是張異認識的劉伯溫。
說起錦衣衛,張異忍不住想到胡惟庸……
有這個機構存在的話,胡惟庸還會不會走到謀反那一步,或者,因爲錦衣衛的提早出現,宰相制度會不會因爲蝴蝶效應的變化,而延續下來?
歷史的變幻,越來越劇烈了。
這意味着以後自己裝神棍預言未來的時候,可要小心點。
張異對自己好不容易立起來的神仙人設,如今可是很珍惜的。
這是他未來接觸朱標或者朱棣,去忽悠他們的資本。
“那你說一說,我浙東和沿海百姓,何去何從?”
許存仁見二人聊了許多,也怕劉基尷尬,主動替他轉移了話題。
“那要看先生從哪個角度看……”
張異神秘笑笑:
“如果從士紳的角度看,那自然是滅頂之災。咱們那位陛下未來百年,少不得要被讀書人陰陽……
可是從整個沿海的角度而言,這次海盜案,算是給百姓一個喘息的機會!
尤其是浙東那資源匱乏的地方,因爲並沒有太受到清算的原故,地方上的富戶掌握了大量的土地,和底層的平民矛盾是尖銳的。
如果不是有出海貿易這條出路,這地方不激起民變纔怪。
可如今皇帝清洗了地方上的富戶,將土地釋放出來,這矛盾會少許多。
加上皇帝移民了不少百姓,從地方上來說,沿海因此可享幾十年太平。
當然,也不全是好消息……
太倉市舶司的關閉,意味着陛下很有可能要逐漸控制海上貿易了,既然海貿的稅收收不上來,對於朝廷來說,這份生意就是沒用的!
加上朝廷有休養生息的需求,百姓出海肯定是朝廷重點打擊的方向。
沿海一帶,雖然大家都在海上做生意,可皇帝海禁之後,受到的影響肯定不同,蘇州,松江等地,是魚米之鄉,沒了海上貿易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浙江就不一定了……”
劉伯溫和許存仁臉色大變。
海禁對於浙江百姓的影響,可能僅次於福建。
在這種多山少田的地方,雖然從整體而言,糧食產量因爲氣候的原因是很高,但潛力不足。
一旦土地兼併嚴重一點,百姓很難靠土地養活自己,除了經商還有什麼法子?
劉伯恩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如果皇帝真的禁止海上貿易,那絕對是一場災難。
可就如張異所言,這場災難,也算是江南的士紳們自找的。
明明富可敵國,卻逃稅,還讓海盜反噬了朝廷本身,那就活該被打。
“那些士紳死有餘辜,只是苦了百姓!
富戶不做海貿,卻還可以經商!
可百姓的就業,確實也是個麻煩。”
劉伯溫站起來,突然朝着張異拜下。
張異一愣,這老傢伙又怎麼了?
“還請給浙江百姓,指條明路!”
老劉的態度一下子謙卑起來,張異還有些不適應。
“海禁大勢所趨,不可能改的!
浙江的地理條件,只靠農耕其實很難。
如果要找個出路,無非就在工商業之上”
工商業……
劉基若有所思,浙江人多經商,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這地方人多地少,逼得沒辦法。
可是皇帝重農抑商,經商這種事畢竟還是要被壓制的。
浙江以前靠海,可以從海上攫取大量的利益,可如果真的在國內行走,
未必有太大的作爲。
“當然,前提是劉大人能幫陛下解決稅收的問題,稅收不上來,怎麼合理收稅……
讓陛下相信工商業能提供穩定的稅源,且不耽誤生產才行……”
稅收……
問題還是回到稅收身上。
“說起上次僧道納稅的公案……”
張異主動提起那件讀書人都不願意提起的話題。
“其實從皇帝推動僧道納稅,到拒絕中書省給讀書人免稅的案子,劉大人應該明白陛下對稅收的重視!
稅收是朝廷的根本,陛下不會允許任何人在這方面擁有特權,哪怕是他的親兒子們也一樣!
其實如果您仔細思索一下,這次海盜案的發生,陛下任由楊憲血洗江南,根源還在稅收之上!
如果沿海的商人們願意將自己所得,交上他們應該交上來的稅,陛下對於海上貿易未必不是認可的。
可是,人性犯賤,朝廷無法監管海上貿易,他們也不會主動上稅收。
既然朝廷監管不來,也收不到這部分的賦稅,且海盜和倭寇還影響了地方的生產,朝廷憑什麼爲他們提供庇護?
現在陛下將大家吃飯的碗砸了,民間估計有不少怨憤陛下的聲音,但在我看來,這是他們活該。
收不上稅,是亡國之相。
大明如今蒸蒸日上,就不會允許這種事情氾濫。
所以劉大人想要給浙東,甚至江南百姓找個出路。
就要給陛下解決收不上稅的問題……
尤其是工商稅,怎麼收,或者收起來如何才能讓陛下滿意,這就得劉大人自己去跟陛下談了!”
劉伯溫聞言,如遭轟雷。
稅收,他怎麼沒想到呢?
他陷入沉思,張異也不打擾他。
關於如何制定合理的稅法,他相信劉伯溫比自己更懂。
大明律,大明的稅法的制定,其實都有劉伯溫的影子。
這位老先生本就是不出世的奇才,並不需要張異敦敦教導。
所謂稅收問題,其實可以分成兩個大問題。
一個是怎麼制定合理的稅。
另一個是怎麼把稅收上來?
朱元璋制定裡甲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解決第二個問題,朝廷如何繞過地方,成功收稅,而避免地方過多的盤剝。
農業稅是一回事,工商業的定稅比工業更復雜。
在張異的想法中,按照大明三十稅一的一刀切的稅法,肯定是不行的。
可是繁雜的稅法,管理和執行成本也成問題。
這些具體的政策,就交給劉伯溫頭疼去吧。
“你有什麼建議?”
劉伯溫聽到這,大概也明白張異對稅收一事估計有自己的看法。
“陛下需要一個名分!天下人無人不可納稅,宗室、公侯、官員,皆是如此!
定下這個名分,朝廷才能掌握主動權,給誰免稅,免多少,那是陛下和國家律法的規定……
其實陛下早就透露出這個意思,朝中諸位大人因爲抗拒,卻不曾細想這個問題!
可是,這件事並沒有定下來,需要有個人當惡人,去幫皇上定下這個名分!
劉大人,您可願意爲浙東百姓當個惡人,給皇帝獻上投名狀?”
張異繞來繞去,小雞腳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