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的堅持,友人都不理解。
之前子楚留着春花,除了顧忌朱襄的心情之外,讓嬴小政的太子之位更加穩固也是原因之一。
秦國在春秋時並不按照周朝嫡長子繼承製的禮儀,而是賢者爲尊。
但隨着秦國逐漸接受中原的文化和利益,到了戰國時,秦國已經默許了嫡長子繼承製度。
比如子楚回國爭奪王位時,經由呂不韋的遊說和賄賂成了嫡母華陽夫人的養子,一躍成爲嫡長子,立刻壓過一衆在秦國經營許久的兄弟。
現在春花已經成爲秦王后,身上所有的利用價值都已經消耗殆盡,子楚便可以隨時令她病逝。
至於外界可能會猜測春花是被殺,這一點子楚和所有人都不在乎。
子楚殺春花,和嬴小政殺生母是兩回事。
嬴小政受傷,不僅讓天下人不再對嬴小政在“孝”一字上苛刻,也讓朱襄徹底放棄了對春花的期待。
朱襄都放棄春花之後,春花的命就到頭了。無論嬴小政是否對生母有惻隱之心,子楚斷不會讓這個被軟禁十年還敢如此囂張的女人活下去,給秦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在他們眼中,春花已經是一個死人,低調地讓她慢慢虛弱至死即可,還能爲嬴小政和朱襄出口氣。朱襄何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對朱襄和嬴小政都沒有好處。
嬴小政也勸道:“舅父,不必爲政兒費心,我將來不會再被她傷到。”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我此舉不僅僅是爲了你。政兒,你和子楚中肯定會有一個人成爲第一個真正的天下共主。”
“若不廢除春花的後位,她便是第一個始皇后,或者第一個帝太后。”朱襄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天下女子中開天闢地後第一人。”
馬車中的衆人都眼皮子跳了跳。
始皇后,帝太后。
“這個稱號,可比你這個長平君要響亮多了。”藺贄明白了朱襄的想法,“你本想着若春花悔過,憑藉她生了政兒,也該得這個從古至今女子都得仰望的‘第一人’稱號。現在,你不希望如此。”
朱襄淡淡道:“我說過,不公。”
藺贄看見朱襄如此神情,放棄勸說朱襄:“罷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你總會在我等都不理解的事上特別執拗,我也勸不住你。只是你說好了,如果羣臣都不贊同,你就乖乖撒手。”
蔡澤皺眉:“如果你攻訐春花惡毒,政兒年幼,又被生母所傷,現在可能不會被這件事帶累。但你完美無缺的名聲一定會受損。”
朱襄道:“我何時在乎過自己的名聲?我本就不是完美無缺的人。”
蔡澤聽朱襄如此說,也立刻放棄:“行,你都如此說了。”
子楚本來等着藺贄和蔡澤勸說朱襄,沒想到這兩位友人居然如此乾淨利落地放棄,滿臉不敢置信。
“你們不再勸勸?”子楚焦急道,“此事離經叛道,就是荀子,也可能會在朝堂上揍他。”
藺贄終於笑了起來:“他被揍了就是活該。後院之事本就該隱藏在後院,悄悄做了便是。他非要搭上自己的名聲,那就隨他去。反正頂多他被人罵一罵,又沒有危險。”
蔡澤頷首贊同:“損害的只是朱襄的名聲,他不在乎名聲,那就讓他出口氣,氣順了就好了。”
嬴小政拉住朱襄的袖口:“舅父!你做此事有何意義?她最後不過是一死,死後就不會再給我們造成任何麻煩了!”
子楚扶額。
把一直僞裝得很好的嬴小政逼得口中說出弒母的話,朱襄真厲害。
朱襄聽了嬴小政弒母的話之後,沒有生氣。
他只是又揉了揉嬴小政的頭髮,溫和道:“我做許多事在當世人眼中都沒有意義,不差這一件。我只是堅信,世間所有禮制,都該是導人向善的。”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她虐待你,拋棄你,傷害你,卻要借你成爲其他女子仰望不得的第一人,那不公。有舅父在,舅父不會允許政兒遭遇這樣的不公。政兒放心,春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接下來交給舅父,交給你其餘長輩就好。”
“你本應該與我們商量此事。你還未及冠,這些事該由長輩操心,輪不到你去傷害自己爭取什麼。”朱襄在嬴小政額頭上沒受傷的地方輕輕敲了一下,“這世上沒有值得你傷害自己去爭取的東西,明白嗎?”
嬴小政捂着額頭,把腦袋低得很低很低,讓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聽着他的聲音中帶着一點鼻音:“是。”
“聽你舅父的話。”子楚也被朱襄說服了。他寧願不要帝后,也不想讓春花成爲帝后。
“我居然快被你說服了。”藺贄臉上帶着促狹的笑容,“若春花死時都是王后,就會與君上合葬。君上恐怕睡得不安穩啊。”
子楚表情一僵。
蔡澤板着臉道:“確實如此。”
子楚:“……”你以爲你板着臉我就看不到你嘴角的笑容嗎。
“撲哧……”嬴小政趕緊捂住嘴,使勁搖頭,“我沒笑!”
他想到夢中的自己確實讓趙姬和君父合葬了,哈哈哈哈!
子楚狠狠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道:“我不在乎。我是在乎身後事的人嗎!”
“哈哈哈哈哈!”衆友人都笑了起來,連朱襄都笑得直不起腰。
馬車中的氣氛終於變得輕快起來,除了子楚。
……
秦王回到了咸陽宮,對太子受傷之事震怒,立刻派人將王后羈押。
羣臣紛紛上奏,請秦王看在太子的臉面上釋放王后。即便王后已經行事瘋癲,但她畢竟是太子之母,對太子有生育之恩。
秦王本來意動,從未上朝的長平君居然來到了朝堂上。
衆卿大夫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長平君那標誌性的滿頭雪白頭髮。
頭髮真的是白的!是真的長平君!
他們這纔想起,秦王后是長平君的女兄。
長平君這是請罪來的?
有些人心中不由泛起了喜意。他們是不是終於抓到了長平君的錯漏,能讓這個完美君子出現一絲裂痕了?
這麼想的人不一定是朱襄的仇人。許多人都只是看不慣一個完美君子而已。
他們的想法和後世人差不多,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完美的君子?他居然一直都這麼仁善,那肯定是裝的,是僞君子。
將來朱襄就算當了一輩子的君子,也會有人說朱襄裝了一輩子。
哪怕被人駁斥,他們也只會假惺惺地說一句“論跡不論心,雖然朱襄裝了一輩子,但也算得上一輩子君子”。
即便他們無法解釋朱襄這一輩子都沒有僞君子的跡象,他們又從哪裡看到朱襄僞君子的內心。
現在這些有類似想法的人都興奮地看着長平君。那不自覺露出的醜態,讓坐在上首處的秦王子楚忍不住握緊了王座的扶手。
他在心裡冷笑,這就是從大父、君父到他三代秦王都默許朱襄不上朝的原因。
“臣,長平君朱襄,請求君上爲臣和臣的外甥主持公道。”朱襄離開座椅,拱手道,“若有一女子接連差點害死幼弟親子,她的幼弟親子爲何必須因爲血緣就奉養她?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若天下女子楷模是如此毒婦,豈不是引人向惡!”
朱襄擡起頭:“請君上明察!”
羣臣大驚!
秦王子楚看着羣臣的表情,嘴角不由上彎。
一出面就震驚世人,這就是他的友人,國士無雙的長平君朱襄。
秦王子楚面無表情,沉穩道:“長平君,可知你在說什麼?衆卿可是極力勸阻寡人拘禁王后,說王后對太子有生育之恩,讓寡人看在太子的臉面上原諒他。”
朱襄深呼吸,雙膝跪下,以面伏地。
秦王子楚驚得雙手在扶手上一按,身體微微離開王座,然後清醒過來,重新坐回王座。
他眼神幽深,雙手再次攥緊扶手。
“世人皆言,父母給子女一條命,便對子女有大恩。可人生皆苦,父母生育子女時,可問過子女願意來到這世上?!”
“自顧自地將子女帶來這世上,何以大言不慚對其有恩?!”
“父母若好生教養子女長大,讓子女對着世上產生留念,自然父母對子女有大恩。”
“那等生而不養,甚至生育子女後虐待子女如牲畜的父母,他們對子女究竟有何恩?!憑何要子女孝順?!”
“若生而不養,生來虐待也要子女孝順,這‘孝’一字是引人向善還是引人向惡?!”
朱襄離經叛道之言震得羣臣東倒西歪,有的人身體不斷顫抖,臉色漲紅,那模樣似乎要衝上來和朱襄打一架。
按理說應該對“孝”一字最敏感的大儒荀子卻耷拉着眼皮,好像年老體衰,精力不濟,睡過去了似的。
額頭貼着地面的朱襄聽着朝堂上的嘈雜,心中一片清淨。
他早知道會如此。
古代父母是擁有殺子權的。
按照出土唐律、宋律史料,父母等長輩殺子,僅判四五年徒刑。若父母對官府說被殺子女不孝,官府不會查證,直接判父母無罪。
同時,父母若告子女忤逆,官府也不會查證,直接判子女有罪。所以常有父母爲心愛兒子搶奪其他兒子產業之事發生。
秦律最爲嚴苛,對所有庶民的態度都是“秦國韭菜”,人身自由都屬於秦王,不可私自處理。但對父母殺子也只是“黥爲城旦舂”,算是非常輕微。
蔡澤審訊宮人之後,立刻將宮人就地格殺,甚至不等子楚回來,便是這個原因。
只要有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在前,那麼春花即便殺了嬴小政都是符合當世道德。
宮人在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後就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是因爲知道此事。
秦太子不能不孝,所以他們必死無疑。
之後嬴小政被春花傷害時無人站出來,除了他們已經被即將到來的死亡嚇得不敢動彈之外,心裡恐怕也是怨着這位讓他們落入此境地的秦太子。
朱襄身爲春花之弟,他有資格狀告春花不悌,害他性命。
但他不能幫嬴小政狀告春花不慈,因爲父母可以不慈!因爲父母不慈子女也不可以不孝!
“懇請君上讓我帶上證人證明此事。”朱襄低泣道,“我知天下人都以愚孝爲佳,父母給了子女一條命,便可對子女生殺予奪。我此言可能並無用處。但即便無用,我也要與諸公辯個明白,讓諸公知曉太子苦楚。”
秦王子楚聽到朱襄的低泣聲,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壓下自己心中的不適。
他正準備開口,荀子睜開了眼睛,搶在他面前開口道:“君上,讓長平君把證人帶上來,給諸公聽聽長平君和太子究竟和王后有何間隙。若不讓諸公聽明白,諸公還以爲長平君欺負家中婦孺呢。”
“荀卿所言極是。”秦王子楚立刻道,“長平君請起……政兒,將你舅父扶起來!”
頭上和手上都綁着繃帶的嬴小政鬆開了握緊的拳頭:“是。”
他扶起朱襄,替朱襄擦拭眼淚時,沒藏住手上傷口崩裂的血痕。
朱襄心疼地握住嬴小政的手:“御醫……”
“我無事,等退朝再去找御醫。”嬴小政阻攔道,“我要陪着舅父把此事做完。”
朱襄咬牙:“好。”
他轉身,讓人把早已經準備好的證人帶來。
這證人有三波。
第一波證人進入宮殿時,藺贄撣了撣衣袖,從丞相的椅子上站起來。
“證人乃是臣家中宿老。”藺贄對衆位同僚散漫地笑了笑,道,“衆人皆知,長平君年少時疾病交加,孤注一擲撞上家父車駕展露才學,被家父收爲門客,才得以存活。此事已經成爲家喻戶曉的美談了。”
“家父視朱襄爲親子,自然查過朱襄的境遇,這是當年朱襄鄉親的證詞。家父與我做這些事,是擔心朱襄女兄誣告朱襄。沒想到,居然現在用上了。”
藺贄又掃了一眼同僚,臉上散漫的笑容帶了些諷刺。
他沒說謊。
朱襄這麼快就找好了證據,真不是僞造的。
朱襄剛投奔藺相如的時候,雖連識字都不多,心思已經很成熟縝密。他請求藺相如帶人去家鄉蒐集自己被拋棄的證據,在趙國官府備案,留下了他狀告春花捲走家中財物,拋棄親弟的不悌的案底。
“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於自己花大力氣防備一個自賣爲奴的女子,朱襄是如此說的。
藺贄道:“若諸公等些時日,我可派人去尋趙國的官吏來。那些案底應當還是留着的。”
秦王子楚令人把藺贄把木牘呈上。
當年紙還未普及,朱襄報案之後一式兩份,有一份蓋了官府公章的木牘在朱襄手中。
秦王子楚很清楚當年之事,看着木牘上簡略的文字,火氣也不由往上躥。
他有些後悔了。
他以爲朱襄那性子就是泥塑的,對春花當年之事已經釋然,所以才利益最大化,給了春花十年的富貴。
木牘中除了朱襄對春花拋棄他的控訴,更多描述了春花在市集上指使他人試圖強擄雪姬爲奴,幸得他人相救。
按照朱襄報案的罪名,春花必死。
所以朱襄不是不想讓春花死。可他在聽自己訴說計劃之後,卻忍了下來。
是因爲自己,還是因爲政兒?
兩者都有吧。
秦王子楚招了招手,讓嬴小政上前來看。
嬴小政看到朱襄報案的內容後,眼眸一顫。
“舅母和我都以爲,這件事我們瞞住了舅父。”嬴小政的聲音就像是強壓着什麼,變得有些沙啞,“原來是舅父瞞住了我們。”
舅父什麼都知道,連他們隱瞞這件事都知道。
嬴小政心中了悟。如果不是因爲自己,不是因爲春花是自己生母,恐怕舅父早就讓春花付出代價。
以舅父的善良,不過是在父母面前多上一炷香,權當了結這段親情。但舅父並不是以德報怨之人。
秦王子楚將木牘遞給侍從:“給衆卿傳閱。”
蔡澤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看。
他早就看過了。
荀子早就看過了,又看了一次,邊看邊冷笑
藺贄道:“當日救下家妹的遊俠被家父找到,推舉給了廉公在軍中效力。據我所知,其中一人已經在趙國爲官。如果諸公不信,可派人送信詢問他。”
朝堂上衆卿家紛紛搖頭,說自己不會不信。
這老舊的木牘一看就存了十數年了。何況藺贄所說的人證尚在,他們若去打探,一定能得到消息,所以不可能爲假。
其實從長平君與王后這十年的形同陌路,他們也猜到了兩人絕對有怨,沒想到這怨這麼大而已。
藺贄見他們沒有提出異議,便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第一波證人上前,已經回到秦國,被拜爲上卿的呂不韋起身。
朝堂衆卿大夫眼皮子一跳。
他們想起來,秦王后是呂不韋贈送給秦王子楚的姬妾。
呂不韋拱手道:“秦王后捲走細軟投奔的富商,正是臣家。臣將秦王后贈予君上時,特意整理好了她的身契,以證明她來歷清白。據她自言,她是家中獨女,因家中父母雙亡不得不自賣與臣家。這些證言足以證明,秦王后對外宣稱她爲救幼弟而自賣其身是謊言。”
朱襄找到呂不韋的時候,呂不韋嚇壞了。
他現在最怕別人把秦王后是他歌姬這件事翻出來。
聽到秦王后把太子打傷時,呂不韋都在想遺言了。他與太子政相處過,知道太子政一直不喜他。生母發癲,太子可能不能拿生母如何,說不定會遷怒自己。
在朱襄向他保證之後,呂不韋咬牙同意。
此事雖危險,但辦好了,說不定他能徹底從這件事脫身。
呂不韋手中的證據也確實是真實的。
他要送女人給秦公子,以求下一代的富貴,怎麼可能不將趙姬的身份證明弄明白?這些東西他都會送給子楚。
他還準備了自己對趙姬很好的證據,以免將來趙姬得勢不認人。
現在這些證據也可以佐證趙姬的惡毒。
呂不韋所搜尋的趙姬的來歷,都是從趙姬賣身之後開始。呂不韋確信趙姬是一個庶民之女後,其他的便不關心了。
趙姬很會討人歡心,容貌嬌媚,聲如鶯啼,積攢了許多賞賜家財。這些錢她都是自己用了,從未給家人寄去過。
除了趙姬自賣後過得很好,但從未想起過朱襄這個弟弟的證據之外,呂不韋準備地更多的是趙姬虐待嬴小政的證據。
趙姬當年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呂不韋留下的人。雖然趙姬和背叛他的下屬私奔了,呂不韋想要找回那些人也很容易。
第一波人證就是這些人。
呂不韋一直留着這些人,想送給太子政報仇。
但太子政說不要,讓他自己留着,將來會有用。
難道太子政已經料到今日之事?呂不韋背後衣衫都被冷汗浸溼了。
聽了呂不韋的證言和當初伺候太子政的僕人的自述後,朝中諸公唏噓不已。
嬴小政站在高臺上,看着臺下那些人那過於平靜的表情,心中想起了夢境中的自己曾聽到的那句話。
他應該沒有經歷過這些纔是,但是那句話在心頭翻騰的時候,卻像是他親身經歷過似的。
“陛下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慈之名;遷母萯陽宮,有不孝之行。”
生母的男寵被人稱爲他的假父;生母和男寵謀逆,他殺男寵和男寵之子,只是將生母遷出宮,便是他嫉妒、不慈、不孝。他如果不原諒生母,就是桀紂一般的人,會讓天下人唾棄他。
朱襄冷眼掃了那羣毫無觸動的卿大夫,叫出了第三波人證。
第三波人證是御醫。御醫帶來了兩份醫案,一份是嬴小政剛到朱襄家時,朱襄請藺家供奉醫者給嬴小政的“體檢”;第一份便是嬴小政現在所受的傷的診斷記錄。
朱襄曾想以春花拋棄嬴小政一事報案,以免春花前來搶奪嬴小政。
後來藺相如敲了他的腦袋,嬴小政身份特殊,乃是秦國質子,此事不能做。他只好作罷。
但他仍舊準備好證據,以免春花來逼迫嬴小政孝敬他的時候,他能拎着這些證據駁斥春花。
這些證據他都沒用到,因爲雪姬直接開罵,根本不給他以理服人的機會。
見到醫案,那些表情淡淡的卿大夫終於有了一絲動容。他們終於開始議論起春花的惡毒。
若太子政當年醫案是真的,那麼長平君救回太子政真是花了大力氣。換作尋常人家,太子政恐怕已經早夭。
秦王子楚看了嬴小政當年醫案,把醫案丟給嬴小政:“這是藺公對你的恩。”
爲了給嬴小政調養身體,醫案中用了許多名貴藥材和珍稀食材,然後朱襄絞盡腦汁將這些東西融成藥膳,給挑嘴的嬴小政吃。
以朱襄當時財力,不可能用得起這些東西。這肯定都是藺相如從自己庫房裡扒拉出來,給嬴小政服用的。
嬴小政想起藺翁的音容,沉聲道:“政兒知道。”
他以爲自己記憶極好,但他記憶力好,不代表他就知道幼年時所有事。因爲很多事,長輩們做了之後都不會告訴他。比如他年幼時身體極差,需要用名貴藥材食材滋補,這他就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好,幾乎沒生過病,還以爲是自己命硬。
他或許確實是命硬。
朱襄帶來了三波人證之後,本來已經結束,這時候有宮人來稟報,說華陽太后求見。
秦王子楚立刻站起來。
華陽太后?她從不過問政事,此次爲何?
“趕緊請母后進來。”秦王子楚下臺階,親自相迎。
“大王,不用了,我只是也來當一次證人,呈上了證據就走。”華陽太后牽着公子成蟜上來。
公子成蟜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爲何被大母帶來。
當華陽太后鬆開牽着公子成蟜的手時,公子成蟜張望了一下,邁開小短腿朝着朱襄跑去,抱住朱襄雙腿,將臉埋在了朱襄腿上。
好多陌生人,舅父保護我!
見公子成蟜這動作,羣臣中一些人心裡一沉。
怎麼公子成蟜與長平君也如此親近?!
嬴小政先拜見了華陽太后,然後走到公子成蟜身旁:“過來兄長這邊。”
公子成蟜仰起頭,猶豫了一下,在嬴小政的臉板起來時,趕緊鬆開朱襄的腿,拉住了嬴小政的袖子。
“兄長有傷,不牽手。”公子成蟜給了作業監督太子兄長一個討好的笑容。
嬴小政道:“沒關係。”
他用傷勢不怎麼嚴重的左手牽起公子成蟜的手,對着朱襄頷首行禮後,牽着公子成蟜去往王座旁。
因被朱襄嘮叨很多次,嬴小政牽着公子成蟜的時候,終於無奈學會了配合公子成蟜小短腿步伐,不再讓公子成蟜掄圓了小短腿追。
太子政和公子成蟜兄弟和睦這一幕再次刺痛了一些人的心。
他們還以爲太子政因爲生母一事,太子之位不穩固了呢。怎麼看着還是無懈可擊?
“我帶來了這十年趙姬一應具用的賬本。”華陽太后冷哼道,“衆卿家可以看看,這女人有多奢侈。大王和太子可從未對不起他過。因爲她太過奢侈,太子自她入秦後從未用過自己的份例,全勻給了她。我倒是要來看看,是誰說太子不孝!”
朱襄恍然。什麼?政兒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眉頭一皺,咦,原來我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的親爹秦王子楚也有些恍然,對啊,政兒是朱襄養,那政兒的份例哪去了?哪怕他還是秦王曾孫的時候,秦昭襄王給政兒份例都堪比太子。他還以爲朱襄替政兒好好存着呢。
朱襄恍然之後,想起很多年前雪姬和他商議的事。因爲時間太久遠,他就忘記了。
雪姬對他說,政兒他們自己養,秦王給的東西就送給春花,就當政兒給春花的奉養錢。
“確實如此。”朱襄道,“此事是太子年幼時決定。”
嬴小政冥思苦想,有這回事?
雖然他記憶力好,但對不值得記憶的東西都會忽視過去。或許舅父舅母和他提過,他顧着玩或者吃,沒有在意。
我年幼時爲什麼那麼傻!舅父舅母說什麼就同意什麼!
嬴小政後悔得捶胸頓足。這麼多年的錢,他要是攢起來,不知道能做多少事!就算沒事可用,給舅父舅母多好!
公子成蟜將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兄長沒領過份例?”
嬴小政心情複雜地點頭。成蟜怎麼如此年幼就知道份例?
公子成蟜猶豫了許久,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個小香囊,倒出一半不規則的金球,猶豫了許久,捧給嬴小政:“兄長,分你一半。”
嬴小政愕然。
公子成蟜伸直手:“我用錢的地方少,給兄長。”
賄賂兄長,兄長會少給我佈置些功課嗎?看到別人給大母宮中的人賄賂,知道賄賂是什麼意思的公子成蟜期盼地看着自己超級嚴厲可怕的兄長。
嬴小政收起愕然的表情,纏着繃帶的手輕輕一握,然後緩緩張開。
他接過了公子成蟜的小金球:“好。”
你此刻分朕一半金球,將來只要你不謀逆,朕保你一世富貴平安。
嬴小政在心裡道。
公子成蟜見太子兄長受了賄賂,眼睛都笑彎了。
小小的他以爲賄賂這種東西,是對方收了就一定會做到承諾。
但他忘記了自己並未提要求,所以他的兄長確實做到了承諾,但不是他所想的承諾。
兄弟一人的小動作讓一直觀察一人的衆卿大夫心情複雜極了。
秦王室怎麼還會有兄友弟恭的?
呃,好像秦仁文王和悼太子當初也是兄友弟恭?
華陽太后當完這個意外出現的證人之後,沒有離開朝堂。
她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坐在秦王身邊,瞪着她一雙鳳目掃視羣臣。
華陽太后在羣臣心中一直是無能美人,只知道奉承先王,胸中沒有任何溝壑。
現在她展現出秦太后的氣勢,讓羣臣十分不適應。
看着秦王子楚對華陽太后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拿不準秦王子楚是裝的還是真心的。但華陽太后此刻站在太子這一方是可以確定的。
難道華陽太后是爲了奪走秦王后在後宮的權力,所以趁勢而爲?
這羣人不由腦補了陰謀論。
華陽太后鼓足了勇氣,第一次踏足了朝堂。
坐下的時候,她撐起的那股氣就泄完了,手腳都在發軟。
但她仍舊強撐着對嬴小政道:“政兒別怕,大母會代雪姬保護你。”
見嬴小政鮮血淋漓的模樣,華陽太后難以安寢,不斷哭訴對不起她唯一的友人。
她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後,輾轉反側許久,咬着牙前來幫襯。
“謝大母。”嬴小政道,“有大母在,政兒不怕。”
華陽太后努力擠出微笑,然後強裝鎮定道:“衆卿繼續議事,無需在意我。”
秦王子楚見公子成蟜年幼站不住,讓人給嬴小政把椅子搬上來,讓他抱着公子成蟜同坐。
公子成蟜小心翼翼靠在嬴小政懷裡:“不會壓到兄長的傷口嗎?”
嬴小政板着臉道:“不會。”
公子成蟜調整了一下小屁股的位置,背靠在嬴小政懷裡,迅速習慣了兄長椅子。
朱襄帶來的證據證人全部已經呈上。
他本來準備站着等這羣人討論,以展現出自己恭敬的態度。秦王子楚還未開口,華陽夫人就催着讓朱襄坐下:“還不趕緊扶長平君入座?”
秦王子楚立刻跟着道:“長平君,快入座吧。”
朱襄謝過太后和秦王之後,坐了回去。
他身上沒有實職,但座位只在丞相之下。
座位分兩排,蔡澤和荀子各領一排。藺贄在蔡澤之後,朱襄便在荀子之後。
荀子見朱襄回來,壓低聲音道:“暢快了?”
朱襄道:“嗯。”
荀子嘆了口氣,不再和朱襄說話。
他知道,朱襄所求必定是會失敗的。
爲何要規定子女對父母不計對錯的孝?因爲天地君親師,與“孝”對應的品格,是“忠”。
爲了社會穩定,不僅是儒家,各家學說都嚴格規定了社會等級。讓天下人都各司其職,不逾矩。
難道他們不知道其中有不公嗎?
知道。
可聖人先賢們在這個世上摸爬滾打碰了那麼久的壁,只能把自己希望的未來寫進書裡,如同儒家的“大同”,然後給這個世上制定出不公的規矩。
秦王后可能會被廢,可能會被殺,但她被廢被殺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對秦太子不慈。
“我知道君上有他的難處,我也知道這個世上有它的規矩。我不指望自己能成功,只是把這件事擺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有這一件事。”朱襄道,“如果今日的辯論能流傳出去,能被史書記錄下來被後世人討論,便足夠了。”
朱襄知道沒有他,先賢們也有許多“不孝”和“不慈”的討論,也有很多先賢們呼籲“孝”要和“慈”對應。
只是這些呼籲都最終只淪爲呼籲。
那麼這些聲音就沒用了嗎?不是的。世界在發展,思想在進步。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不需要愚忠來保持穩定的時候,愚孝也會被拋棄。
那時候的人重新制定規則,有章可循,總比從零開始容易。
先賢們所有劃時代的思想,都是爲了後人在翻開史書時恍然大悟的那一刻。
朱襄向荀子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後,荀子便同意他亂來了。
朝堂上,最注重孝道的儒家官吏居然非常安靜,讓以爲儒家會最先衝上來揍朱襄的卿大夫們十分不解。
那些儒者們一個個把手兜在袖子裡,有的閉目小憩,有的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衆人的討論,還有人和旁人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麼。
他們的視線偶爾掃過朱襄,眼神中都是佩服,居然沒有憎恨。
這時候卿大夫們才意識到,剛纔做昏厥狀,要作勢去揍朱襄的人,居然沒有一個是儒者。
他們都知道荀子是朱襄的老師,難道荀子已經成爲天下儒者心中第一個“孔子”了?
但那羣魯儒不是厭惡荀子,與荀子敵對嗎?爲什麼他們也不反對朱襄?
朱襄也很意外,居然沒有儒者來對着自己臉上噴唾沫。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柱當年遣魯儒修書的時候,便將這個主意是他所出告知了魯儒。
之後他又在南秦帶領魯儒腳踏實地做學問,教化蠻夷,給衆人灌輸大一統的重要性。當楚國流民來南秦後,也是他帶領魯儒們去安撫流民。
會說話,會做學問的儒者很多。如朱襄這樣將“仁”之一字貫穿行爲始終的儒者卻寥寥無幾。雖然大部分儒者不是沒這個心,而是沒這個機會。
在尊崇孟子的魯儒心中,朱襄經常做“捨生取義”的事,是繼承孟子衣鉢的人,與荀子完全不一樣。
而且,儒家孔、孟、荀三代思想,從來都沒有愚孝愚忠。這都是儒家變成“儒教”之後,後人的附庸。
孔子曰:“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荀子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
即便儒家此時的“孝”基本只對“父”,無視了母親。但儒家三代巨頭即使在父權上,也沒有一個提倡愚忠愚孝之人。
也就是說,別說春花是嬴小政之母,就是子楚對嬴小政做此事,他們都贊同嬴小政可以不孝順子楚!
在戰國末期,還能在政治舞臺上的只有儒法一家。而儒家不受統治者待見是有原因的。
他們是超越這個時代的叛逆者。
哪怕荀子給叛逆的儒家披上了一層順從的皮,讓儒家能夠與法家爭奪“君師”的地位。但這也不會改變他們骨子裡的叛逆。
至少現在如此。
因此他們不僅不會反對朱襄,還要把朱襄的思想宣揚出去。
即便秦王后最後不會因爲不慈而被廢,他們也要告訴天下人,秦王后被廢的真正理由就是不慈!再多的掩飾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這一點,朱襄之後纔想明白,知道自己對現在儒家帶上了後世的偏見。
……
一次朝堂吵不出什麼。很快,朝堂上的辯論就蔓延到了咸陽學宮,然後被故意傳播消息的儒者們帶到了各郡學宮。
當秦國各郡學宮都在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其他六國士人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沒想到,長平君第一次在秦國朝堂上出現,居然是帶了一堆人證物證,沒有與其他人爭吵,只是把證據擺出來,比地方官判案還要嚴謹。
朝堂上卿大夫們議政不就是憑藉兩張嘴嗎?長平君這也太奇特了。
擺事實,講道理。朱襄給了他們一點小小的後世實事求是者的震撼。
魏無忌在邊疆聽到此事,笑得喝掉了一罈好酒;
趙豹短暫清醒時,趕緊派使臣把朱襄應該需要的證據送去秦國,然後繼續糊塗;
被內憂外患弄得焦頭爛額的春申君,正在和已經成爲楚太子的熊啓議事。他聽聞此事後,臉上難得展露出笑顏。
還有許多朱襄認識的人,都對此事會心一笑。
而此事的中心秦王后趙姬,悄無聲息地病逝在了後宮之中,據說是驚懼過度。
在秦王后驚懼而亡後,秦王子楚剝奪了秦王后的封號,以行事不端爲由,將其貶爲庶人,並下詔今後子孫不得更改自己詔令。
但此時她的結局,已經沒有多少人關心。關於朱襄朝堂上“慈”和“孝”的辯論還在發酵,各國士人都加入了辯論。
這時候有人把儒家“君不慈臣不忠”的話翻了出來,將儒家視作潛在反賊。許多君王不喜儒家此話,開始驅逐儒家。
秦國也出現了諸多類似言論。
嬴小政眼皮直跳,非常有既視感。
朱襄腦袋一拍,鬧大了!
他知道此事會鬧大,但沒想到是這個鬧**。他自己無事,怎麼連累荀子和儒者了!
朱襄趕緊向荀子道歉,荀子慢悠悠道:“無事,早已習慣。”
朱襄:“……”
荀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朱襄幫荀子按壓肩膀。
“經由此事,女子封爵算是定下來了。”荀子道,“女子封爵依照《周禮》,分國夫人、郡夫人,縣孺人,夫人,孺人五類。”
《禮記》曰:“天子之妃曰後,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
國夫人、郡夫人、縣孺人,即在夫人和孺人之前加國名、郡縣名,作爲特殊榮耀。後者是依據夫家地位的封賞,加前綴的則需要女子有突出的品性和功勞,被君王嘉賞才能獲得。
而且前三種封賞,還會有額外的俸祿。
荀子制定的女子封爵十分簡單,比如今男子的一十等爵差遠了。但就是這個簡陋的女子封爵,讓荀子與他人生生爭吵了好幾年。現在才借朱襄狀告秦廢后不慈,天下士人聚焦婦人品行之時,得以頒佈成功。
朱襄不知道該說何是好。
他信誓旦旦要推行什麼離經叛道的思想,勞累的卻是荀子。
這次也是。他做足了與人爭論的準備,結果儒者主動去頂火力,哪怕被國君驅逐也義無反顧。他卻被衆人推到了身後,跳着腳揮舞雙手想找些存在感,都無人理睬他。
“哼,你在愧疚?”荀子斜眼瞟着朱襄。
朱襄點頭:“嗯。這些事該我來做。”
荀子又冷哼了一聲:“你來做?你只會莽撞地往前亂衝,能做成什麼?”
朱襄臉色更加愧疚。
“不過若你不莽撞地領好方向,我也不會往那裡走。”荀子話鋒一轉,嘆了口氣,“希望如你所說,如今我們所做一切事,都能爲後人指引方向。”
無論是百年後,千年後,還是萬年後。只要文明不斷,前人點亮的星星火光,總會照亮後來者的路。
荀子如此相信着,跟隨朱襄的儒者們也如此相信着。
所以他們義無反顧,哪怕捨身取義。
“若你愧疚,就在咸陽學宮多留些時日吧。”荀子道,“政兒也要養傷,一月別回南秦。你留在秦國,秦王纔不會驅逐儒者。”
朱襄道:“是,荀子。”
荀子道:“還有,不準心軟爲春花立碑!把她葬得遠遠的,不準讓政兒知道位置!”
本想人死爲大,還是給春花立個碑燒點紙的朱襄尷尬道:“是,荀子。”
“哼。”荀子再次閉上雙眼,放鬆身體,享受朱襄的按摩。
很快,他便進入了夢鄉。
朱襄的雙手放輕,眼露擔憂。
荀子最近入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