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給朱襄提供的南瓜種子, 直接是已經處理好的南瓜子。一份南瓜子,就是一整個南瓜裡籽的數量。
如果給他一萬個大南瓜,他就能將南瓜用於救濟災民。但他能找到藉口突然拿出南瓜子, 卻找不出藉口突然拿出大南瓜。
憑空掏出糧食,老秦王不知道是會把他供奉起來, 還是直接把他殺了。
其實朱襄拿出南瓜子的藉口也很蹩腳。
一次兩次“行商帶來的”就罷了,次數多了,如小麥、水稻等現在已經有的種子還能矇混過去, 其他沒人見過的種子實在是不好糊弄。
但他身邊的聰明人們,此時都像是突然變傻了一樣, 朱襄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
連嬴小政此刻都裝真小孩,睜大着眼睛說“舅父淘貨的眼神好厲害,我好想學”。
嬴小政的語氣和眼神都太真摯, 讓朱襄總感覺胖外甥在嘲諷他蹩腳的藉口。
周圍人裝傻, 朱襄也裝傻,就當自己矇混過關了。
南瓜的種植管理可以非常粗放,朱襄一教,其他人看一遍就能學會。
朱襄將南瓜子先用五十度左右的水燙將近一刻鐘,然後置於三十度左右的水中浸泡兩到三個時辰,讓南瓜子吸足水分。
若是普通種植, 這時候就可以直接下南瓜子直接播種。不過朱襄第一次種南瓜,穩妥起見, 先育苗再移植。
育苗時不需要施肥, 甚至不用澆太多水, 只需要在土壤乾透時噴灑一點水, 一個月後,南瓜苗就可以移植了。
“等下一次早春種植的時候, 只需要在地裡施足底肥,直接播種即可。”朱襄道,“南瓜很好養活。”
朱襄是個取名廢,多用後世的名稱。他閉着眼睛瞎稱“南瓜”是吳越地區傳來的瓜,所以叫南瓜。因爲成熟後是金色,又叫金瓜。
反正別人沒見過南瓜,他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南瓜植苗也很容易。田地不需要起壟,直接將田地劃分成間隔半米左右的土塊,進行平畦種植。
因爲要在南瓜之間種菽,朱襄將株間距離隔得遠了一些,中間種菽,菽還能給南瓜提供肥料。
南瓜只需要施腐質綠肥即可,後期追加糞肥。
“等南瓜藤蔓長到三十釐米……一尺左右,就要開始扎架子,把藤蔓綁上去。”朱襄道,“看懂了嗎?”
李牧拿着紙筆記錄好朱襄說的話,道:“前期很簡單,扎架子和綁藤蔓還要你繼續教。”
李牧學成後,就“轉職”成爲屯田將軍,有些忐忑地拿着朱襄給的救荒南瓜種子,去軍屯田地種田了。
咸陽學宮部分學子跟隨李牧一同進行農業指導。
在跟朱襄入蜀前,他們還分各種學派,以儒家爲最多。
現在他們都只稱自己是咸陽學宮學子,並在私下自稱朱襄的學子,朱襄讓他們做什麼就做什麼,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派別。
無論是遊說富豪、律令執行還是指導農學,他們都做得像模像樣。
這些弟子都不是後世留名的人,但朱襄從中發現了幾個人纔好苗子。
他很期盼將來能在這些學宮弟子身上收穫意想不到的好感度禮物——能上好感度名單的人,都被系統認定會爲歷史長河造成影響。
李牧率領秦兵種植南瓜時,朱襄繼續指導農人在災後如何補救田地。
經過農人的努力,田地裡多餘的水已經排出,淤泥和腐爛樹枝雜草被清理乾淨,農人們小心翼翼地清洗擦拭每一株粟上的泥土。
這是個細緻活,動作稍稍重一點,就可能損傷粟株。
農人們就蹲在田地兩側,一手握着水瓢,一手拿着破布條,全神貫注地清洗擦拭粟株,從晨光初現,到披星戴月,後世可以用灑水裝置,而現在一個農人一天處理完一畝地都難。
而清洗粟株是必要的事,泥土不僅會影響粟株穗子成熟灌漿,還含有大量病菌,不清理乾淨,就會讓粟株腐爛。
朱襄帶着嬴小政旁觀了一天農人擦拭粟株。
他們沒有下地幹活,只是在田邊地頭觀看了一整日。觀看時,朱襄順便教導嬴小政水災後田地補救的知識。嬴小政與朱襄一起啃着夾了鹹肉的饃饃,喝着涼白開度過了這一天。
回去後,嬴小政對朱襄道:“農人真難,種地好累,糧食生長不易。”
始皇崽現在有了這樣的意識,待他成爲始皇帝后,應該不會因爲自己立下了堪比三皇五帝的大功績就大興土木了。
“政兒,舅父要指導農耕,精力不足。你的算術好,救濟糧的發放由你負責。”朱襄道,“把你的算盤珠子撥弄起來。”
比起整日讀書,去琢磨前人寥寥無幾的幾個字中有多少種意思,在公務中學習,纔是嬴小政最喜歡的學習方式。反正就撥動一下算盤珠子,做些記賬,又不累,就當玩樂了。
尋常孩童,此刻精力都用於玩鬧中。嬴小政認爲自己已經過了喜歡玩具的年齡,應該把輕鬆的公務當作玩鬧。
朱襄摸摸自家胖外甥的腦袋。不愧是始皇崽,小小年紀就有卷王之姿。
不過朱襄也認爲,與其拘着嬴小政每日翻來覆去讀那幾本已經快被他背下的書,不如在實習中學習更有用。
“每日按照舅父給你的日程表,勞逸結合,每日休息充足,斷不可勞累。”朱襄叮囑道,“若我哪日聽說你不按照日程表休息,你就繼續每日關在屋裡聽人唸書。”
嬴小政小胖臉臉色一垮:“非得午睡嗎?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閉目小憩。”朱襄道,“每日午間閉一會兒眼睛,身體也會輕鬆不少。多睡才能長高,你不想長高了。”
朱襄說完,還把嬴小政提起來顛了顛。
他在心裡哼哼,自己在夢境房間中可高大了,等他長大了,也要把舅父拎起來顛顛。
當南瓜藤蔓長到可以扎架子的時候,粟終於成熟,補種的菽也已經全部出苗。
蜀郡種植的菽也是從戎狄那裡傳來的大菽,即黃豆,三個月就能成熟。
菽成熟後補充一點糧食,南瓜和土豆成熟之後再補充一點,農人需要熬過的饑荒時間又短了一半。
蜀郡草木豐盛,三個月的時間,對成都平原的農人來說不算太難熬。
只是蜀郡東邊丘陵地區的農人日子就沒有那麼好過了。丘陵的土壤層本就不太厚實,田地也很分散,大水沖刷之後,重新整備田地十分困難。
山洪之後,還會引發山崩等次要災害。
朱襄雖然下令官吏去山間預警,但一是官吏人手不足,二是農人不願意離開村莊,放棄田地,所以基本預警無用。
洪災之後的一月,老天稍稍給了蜀郡黎民一些希望,天放晴了許多天。
但在天氣放晴的那些日子,朱襄得到多起山體滑坡,村莊被掩埋的報告。
沒有挖掘機,沒有現代醫療的支撐,遭遇山體滑坡基本就等於宣告死亡。
朱襄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其他地理位置較好的村莊,能救助多少人度過災荒,就救助多少人。
人的雙手太小了,就能捧起那麼多東西,而且就算捧起了東西,也不能避免一些東西從指縫中流走。
朱襄將所剩不多的土豆安排給山間種植,除土豆外,其他需要補種的空地也如平原一樣,全部補種成了大菽。
他有小麥良種,有水稻良種。但在這個時候,農人只能補種三個月便可成熟的不挑土壤的大菽,纔可能度過這次災難。
當丘陵地區的菽苗也長出來時,朱襄撫摸着菽苗,用粗糲的手抹了抹雙眼。
“長出來就好,長出來就好。”朱襄的手指間老繭輕輕在菽苗上拂過,“菽苗長出來就有希望了。”
就算大菽還沒有成熟,農人也可以採豆葉做羹,總比吃不知道毒性的野草樹葉好。
菽苗長出來之後,農人暫時稍稍閒了一些,朱襄終於可以做防治瘟疫的事了。
在農人補種的時候,瘟疫已經在蜀郡蔓延。
洪災之後,因水源污染而造成的寄生蟲感染,因溼熱蚊蟲過多造成的瘧疾和乙型腦炎,因黴菌滋生造成的細菌性痢疾,因房屋損壞而造成的感冒和中暑,因動物屍體和老鼠造成的鼠疫……
大災後必有大疫,特別是夏日的洪災,水與火蒸騰中,滋生了無數的疫鬼。
朱襄在指導農人救災補種的時候,做了一些措施控制疫病蔓延。
比如教導農人如何識別乾淨的水源,比如焚燒腐爛的動物,比如滅鼠和滅釘螺,比如籌集可能有用的草藥……但這些都是杯水車薪,見效甚微。
農人不能離開田地,知道水源地被污染也無處可去,生火燒水對他們而言太過奢侈;一些農人太過飢餓,哪怕是腐爛的動物他們也忍不住去食用,官吏嚴厲禁止也難以監督到每一處村落;滅鼠和滅釘螺都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現在農人沒空做這些事,而且對飢餓的他們而言,老鼠和釘螺都能成爲果腹的食物……
只有調集草藥稍稍起了一點作用,至少把幾個人羣聚集處的大城池大城鎮的疫情控制住了。
比如成都,在朱襄公佈幾個對疫病勉強有用的藥方之後,富戶主動籌集草藥熬製藥湯,在幾處城門口分發,城門口聚集的難民居住地得病的人少了許多,沒有將瘟疫傳到成都城內。
朱襄利用那些看上去比較健康的難民以工代賑,修繕城牆和房屋,成都城難得在洪災後井然有序。
富戶豪強商量後,敲鑼打鼓要給朱襄送萬民書。朱襄反應平淡。
他們很疑惑,便從官吏口中打聽原因。
官吏言:“朱襄公說,此次洪災中死於洪水和疫病中的黎民超過五萬人,還有很多人根本無法統計。萬民書上說他救世濟民,他認爲言過其實。”
富戶豪強嘆氣:“天災難擋,朱襄公何苦?”
天災之威,人力不可擋。而且那些庶民就算沒有天災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朱襄公身份尊貴,大可不必爲死掉的庶民鬱鬱寡歡。
不過他雖然這麼想,卻不自覺地心甘情願地聽從朱襄的指揮,認真去做平時他不會做的事。
城中有富戶施藥,朱襄將視線投向了村莊。
他騎着馬,沿着蜀郡地圖上描述的較大的村莊道路,儘可能地給他們贈送草藥,教導他們如何度過疫病。
朱襄拄着柺杖,走破了好幾雙草鞋,巡視了幾個重要疫區,冷酷無情地派兵將疫區封鎖。
疫區內是地獄,疫區外是人間。朱襄現在要做的,是保護人間。
他沒想到,舅父原來也能狠得下心。
“早知道,舅父還不如就在咸陽呢。”嬴小政嘆氣,“雖然曾大父脾氣陰晴不定,至少舅父不用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舅父,我開始討厭李冰伯父了。他如果不讓你暫代郡守,這些事就該由他來做。”
朱襄哭笑不得:“政兒,在你眼中,舅父究竟有多脆弱?”
嬴小政道:“就像我寫字用的紙一樣脆弱。”
朱襄有點想揍嬴小政的屁股。
政兒是不是仗着舅母在這裡,他的屁股沒人揍,所以越來越囂張了?
“我心有愧疚,但問心無愧。”朱襄說了一句很矛盾的話,“爲政者時常面臨取捨,我既然到了這個位置,就要承擔這樣的責任。”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曾經說自己不能掌兵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但那時你說你不想做這樣的取捨,所以不能掌兵。我看真把你逼到那地步,你還是能掌兵。”
朱襄使勁揉搓囂張小胖墩的腦袋:“兔子被逼狠了還會咬人,何況人?你說什麼廢話。”
“唉,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小胖墩被舅父挼得腦袋一晃一晃,“我長大後,什麼都不讓舅父做,舅父只需要享受榮華富貴。”
“哈?政兒,你這是暴殄天物。你不知道舅父是多珍貴的人才嗎?”朱襄半開玩笑道。
嬴小政叉腰道:“我坐擁天下人才,沒有舅父輔佐也沒問題。”
朱襄道:“真的?”
嬴小政放下叉腰的手,聳着肩膀道:“假的。不過我一定不會讓舅父做爲難的事。”
“那你就快快長大,舅父很期待那一天。”朱襄把嬴小政扛到肩膀上,“走,今日舅父有空,陪你逛街。”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腦袋道:“我要給舅母買蜀錦!”
朱襄道:“買!”
……
朱襄就這麼忙碌到十月,大菽即將成熟,土豆花朵即將凋謝,南瓜藤也已經爬滿了支架,李冰終於回來了。
嬴小政抱怨:“李伯父,你知道這段時間舅父吃了多少苦嗎?怎麼快豐收的時候纔回來?”
李冰連連道歉。
巴郡蜀郡雖然連在一起,但巴郡崇山峻嶺,又剛遇到暴雨,行走艱難。
到了巴郡之後,李冰想要巴郡豪強借糧,也遊說了好一陣子。等他回來時,蜀郡饑荒都快結束了。
不過李冰帶來的糧食仍舊很有用。
蜀郡的冬季雖不比秦地和中原,平民也十分難熬。只靠着大菽和少許的土豆,不足以讓平民全活下去。何況還有許多田地和房屋被沖毀,根本無法補種的難民。
李冰用這些糧食以工代賑,難民也能盼望度過這個冬季。
“巴郡押運糧食的是一位婦人,叫清。她來蜀郡接收我承諾的蜀錦。”李冰嘆氣,“巴氏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精明,他們是純粹的商人,很難用道德道理打動,只接受利益。我承諾以後優先供應他們蜀錦,他們才送糧過來。”
此刻成都城內已經有了管理蜀錦的官吏,雖不叫“錦官”,但官府工坊出品的蜀錦也已經成爲蜀郡最有價值的商品之一。
李冰最終與巴氏簽訂了官方的蜀錦定額販賣協定,才借到了這些糧食。
逼着一介郡守和他們做生意,可見巴氏在當地勢力已經強到了幾乎是土國王的程度。
他們十分自信,這點囂張,不足以讓秦國花大力氣去與他們敵對。這就是強龍難壓地頭蛇。
何況他們與李冰的買賣做得雙方都有賺,並沒有特意壓價。李冰只是心裡稍稍憋屈了一些。
嬴小政努嘴:“巴氏,哼……舅父,你神遊什麼?”
“啊,沒事,就是沒想到巴氏這麼厲害。”朱襄敷衍道。
他在想,這次押送糧食的婦人清,可能就是後來青史留名的寡婦清。
現在清還不是寡婦,但因爲丈夫體弱多病,所以代替丈夫打理家產。此次家中派她來蜀郡,看來已經認可她的才華。
嬴小政道:“巴氏確實厲害。”收拾他們,夢中的自己花費了好大的功夫。
朱襄原本以爲自己與清沒什麼交集,沒想到清主動來拜訪朱襄。
這個時代的“寡婦”並非後世的含義,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都叫“寡婦”,而是“女子年六十以上毋子男,爲寡”。所以當寡婦清去拜見秦始皇的時候,已經年逾六十,比秦始皇大近二十歲。清現在的年齡,和朱襄差不多。
清長得並不算好看。她走南闖北,還要巡視家中礦藏,日曬雨淋中皮膚較爲粗糲,並有些許斑點,衣着也較爲樸素,不戴會阻礙行走的飾品。
不過她面容堅毅,眼神自行飛揚,自有一番魅力,引得不少官吏頻頻看來。
嬴小政小聲冷哼:“清纔看不上他們,清是貞婦!”
這句話引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他纔想起來,秦始皇是歷史上第一個公開宣揚和表揚,下令要求婦人“貞潔”的王。
別說先秦,就是宋之前,對女子貞潔觀念都沒那麼重。漢時更是恨不得下令讓寡婦一個都不準守節,全部給我嫁人生子去。
秦始皇因爲自己母親原因,對女子的貞潔特別重視,以表揚寡婦清爲“貞婦”爲由修築懷清檯,所以懷清檯又名“貞女山”,可以算作世上第一座“貞節牌坊”。
會稽刻石上,還有秦始皇頒佈的“倍死不貞”,逃嫁之婦“子不得母”等對女子貞操十分嚴苛的規定。
不過這些規定在當世不符合時代現狀,即使秦始皇下了如此命令,命令也沒有得到執行。
直到明清時,秦始皇當世刻下的關於貞操的命令,纔在世間橫行。
朱襄輕輕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腦袋:“你管天管地還要管別人家的女子嫁人?富裕人家的女子守得住家產當然可以不嫁人。若是貧苦女子丈夫死了,自己一人活不下去,難道就爲了一個‘貞’字等死嗎?”
嬴小政抱着腦袋嘟囔:“難道舅父你希望舅母再嫁?”
李冰把口中的水噴了出來,差點把水杯摔地上。
“如果我死了,雪如何生活該由她自己決定。”朱襄道,“若她遇上一個可以相互依靠的人,兩個人攜手共老,只要雪生活的幸福,我就會祝福她。”
李冰捂着嘴使勁咳嗽。
嬴小政臉色變幻了好幾次,生氣道:“有我在,舅母不需要依靠別人!”
朱襄哭笑不得:“那沒有你,我也沒有離開趙國,成爲貴族呢?”
嬴小政生氣地給了朱襄一記肉乎乎小拳拳,轉身跑了。
李冰捂着嘴使勁咳嗽:“你、你和他說這些幹什麼?”
朱襄理直氣壯:“是政兒先問我。”
李冰道:“他問你,你就要回答?”
朱襄道:“當然。”
李冰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有時候覺得,朱襄和公子政真不像一對父子,倒像是兄弟或者友人。
“如果你夫人知道你今日說的話……”李冰不懷好意道。
朱襄十分乾淨利落道:“她可能會直接給我一巴掌。”
李冰:“……令夫人很厲害。”
沒想到,朱襄還懼內。
之後,嬴小政再沒提什麼貞婦不貞婦的事。
他提了也無所謂,秦始皇都刻了石碑,天下人也沒誰理睬他。現在嬴小政也不至於再將自己對母親美好的期望轉移到清身上,自己舅母還在,去給清修懷清檯。
朱襄覺得,懷清檯可能會沒了,懷舅父舅母臺估計有可能會出現,希望政兒不要太大興土木。
朱襄覺得這件事很重要,睡前特意叮囑了一番,將來自己和雪去世之後,嬴小政不要徵發徭役給自己和雪修什麼紀念碑紀念臺紀念宮殿。
嬴小政給了朱襄一個難以言喻的眼神,拉高被子,不想理睬莫名其妙的舅父。
清的事只是一件小插曲。
清來拜見朱襄,除了仰慕的名聲,還想在朱襄手中討些傳說中能高產的土豆種子。
朱襄告訴她,土豆都已經種下,她想要購買,自己去找農人。但他希望清能用糧食換糧食,不要花高價從商人那裡購買,否則商人可能會搶奪農人的救命口糧。
“這裡是蜀郡,不是巴郡。如果你敢做這種事,我會依照律令,將你斬於蜀郡。”朱襄嚴厲道。
清趕緊道:“民婦絕不會做此事!也會約束家中人不做此事!”
朱襄道:“你知道分寸就好。”
他想了想,道:“無論是蜀郡還是巴郡,都是秦國的郡縣。希望你們一直知道分寸。”
朱襄知道,巴氏如此逼迫蜀郡郡守,心中肯定知道李冰對他們有所不滿。清很聰明,應該知道他所說的“分寸”是什麼“分寸”。
如果清在家中掌權後,繼續擴充兵力,讓巴郡只知道有一個叫寡婦清的女軍閥,不知道秦國國君。那麼她的家族會再次在秦始皇的厚賞中敗落。
朱襄對清的這點善意,來自對歷史人物的好奇。
至於清能不能聽進去,他就不管了。
清繼續去做生意,雖邀請了幾次朱襄赴宴,朱襄都直接無視了。
現在豐收在即,瘟疫也沒有完全控制,朱襄有很多事要做,沒空和豪商推杯換盞。
李冰休息了幾日,也重新扛起蜀郡郡守的重擔。
他接過了控制瘟疫的擔子,將指導收穫的事交給了朱襄。
他又安排了新的官吏負責稅賦徵收,不讓朱襄插手。這不是李冰擔心朱襄擁有太多權力,而是對友人的體貼。
當他得知朱襄做的一些“冷酷無情”的事後,十分後悔。
李冰離開前,以爲朱襄頂多只指導農人復耕。如果是普通郡守,做到這一點已經足夠了。
他沒想到,朱襄想得這麼多,做得這麼多。朱襄下的命令,讓許多他已經放棄的平民活了下來。但這些命令,都與朱襄的性情相悖。雖然朱襄說不用介意,他仍舊心中爲此鬱郁不安。
不過李冰沒有將這些話告訴朱襄。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十分自然地接過了朱襄手中所有可能會讓朱襄爲難的工作,自己去面對爲了救下更多人而放棄的那些人的憤怒詛咒。
大菽和土豆豐收時,瘟疫也終於控制住了——後世一支疫苗就能解決的疾病,在這個時代都是絕症。幾個月時間,得病的人困在村莊內全部病逝,傳染鏈條被徹底切斷,蜀郡大地的大規模瘟疫消失。
零散的瘟疫,會伴隨着每一代農人的生命一直存在,不需要官府特意去治理。
秦國雖然正月仍舊是一月,但以十月爲新年。
正好遇到豐收,爲了振奮平民心神,李冰特意籌辦了大型新年祭祀。
民間,農人們也聚集在一起,爲豐收舉辦了慶典。
他們的食物不多,秦國也沒有因爲洪災給他們減稅。但他們仍舊很開心地敲鑼打鼓,唱着當地方言的山歌,爲豐收而喜悅。
朱襄難得換了一身綢緞衣服,頭髮用青玉簪束起,抱着穿得十分喜慶的毛絨絨外甥,去看祭祀的表演。
嬴小政身上的毛皮都是閒不住的李牧打的,都是後世說出來會牢底坐穿的動物。
嬴小政的身材本來就圓潤可愛,穿了一身毛絨絨後,完全變成了一個毛絨球。
也來參加新年祭祀的李牧把毛絨球嬴小政拋起來又接住,難得玩心大起。
沉穩的李冰也沒忍住,把毛絨球嬴小政抱在懷裡揉搓了許久。
嬴小政木着臉。
他已經認命。在自己長大前,舅父的友人們大概是不會給自己秦公子的基本尊重了。
“政兒,那邊有麥芽糖,要不要吃?”朱襄表現得比嬴小政還興奮。
這還是朱襄第一次逛真正的祭祀慶典。
在邯鄲的時候,趙國因爲趙惠文王病逝,又連年征戰,沒有空閒去舉辦慶典。就算舉辦了,朱襄也不願意去擠,怕遇到了貴族,招惹是非。
咸陽氣氛較爲壓抑,秦王不喜歡民間出現太過鬧騰的慶典。秦人都在努力耕種,不敢有娛樂活動。
蜀郡天高秦王遠的地方,成都城又十分繁榮,朱襄這才第一次逛到古代的祭祀慶典。
這慶典比朱襄去景區旅遊時要冷清不少。
景區的慶典有踩高蹺、舞龍舞獅、秧歌隊等,這個時代,這些都還沒有。
後世紙張普及後,彩紙可以給慶典表演增添許多色彩。現在服飾都得用布做,平民做不起。
這時候的慶典表演,多是舉着火把,或者用草紮起各種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小怪獸揮舞。
蜀郡的原始宗教崇拜還存在。戴着奇怪木頭面具的人圍着火堆跳舞,也是慶典的重要節目。
好幾個小孩子被戴着奇怪木頭面具的“巫師”嚇哭。朱襄逗弄嬴小政,嬴小政不僅沒哭,還要了一個十分兇悍的面具戴在臉上。
朱襄嘆氣:“唉,政兒實在是太成熟穩重,讓舅父少了許多趣味。”
嬴小政把舅父的腦袋當鼓輕輕敲。
聽聽這是什麼話,舅父你的趣味難道是看我被嚇哭嗎!
朱襄笑着道:“你不吃麥芽糖,那裡還有粟米粑粑,你要吃嗎?”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甕聲甕氣道:“舅父,你不是說外面的食物不乾淨,吃了容易腹瀉?”
朱襄道:“確實容易,但難得逛一次慶典,大不了回去喝藥。要吃嗎?”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決定讓舅父回頭給他買麥芽糖。
朱襄無語。自家政兒小小年紀就染上了甲方的壞毛病,換了幾個版本,“就要第一版”是吧?
不過朱襄還是扛着嬴小政回到麥芽糖攤位旁,給嬴小政買了一棍子麥芽糖。
在小商販攪糖的時候,朱襄把嬴小政放在地上,好奇地蹲在地上問道:“這真的是麥芽做的嗎?這個時候還有麥芽?我看蜀地也不常種麥子。”
那人道:“我家種了麥子,能越冬的麥子,長平君在趙國找到的,叫冬小麥。”
長平君朱襄道:“冬小麥中原早已有之,不是長平君找到的。”
那人得意道:“別胡說,就是長平君!我家和趙國有親,我是商人,會運送蜀錦去趙國賣。”
朱襄驚訝道:“去趙國?路途這麼遙遠,你真厲害。”
那人道:“一年一次,賺的錢比種地強。不過地還是要種,秦法嚴厲,不種地,會被處斬。聽說在關東,普通人已經不敢行商,只有貴族能派人行商。唉,不知道蜀郡將來會不會也這樣。”
戴着面具的嬴小政問道:“行商不務正業,還是種地好。”
那人苦笑:“但只種地,容易餓死啊。你看,如果我只種地,哪知道趙國有冬小麥?”
他說起自己種冬小麥的時。他想把冬小麥在家鄉推廣。等小麥成熟,他就把種子分給鄉里人。
現在慶典,他十分奢侈地取了一些小麥芽,和粟米做成麥芽糖,在慶典上賣些錢,好買點蜀錦回去給家中妻女。
糖十分貴重,哪怕是麥芽糖,這一罐子賣完,也夠他扯幾尺蜀錦了。
朱襄道:“你家在哪?我會種冬小麥,可以來教你。”
那人失笑:“你連冬小麥是長平君發現的都不知道,還會種”
朱襄扯了扯嘴角:“真不是長平君……對了,趙國現在如何了?”
他很久沒有聽到趙國的消息。
那人道:“趙國?什麼如何?”
朱襄道:“我之前聽說,邯鄲好像有點亂?把平原君都關起來了。”
那人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平原君請來了信陵君幫忙,現在叛亂已經平定了。”
朱襄道:“這樣啊,挺好。”
平原君和平陽君大概已經無事了吧?真的太好了。
朱襄不再詢問趙國的事,問了那人的地址後,帶着吃着麥芽糖的嬴小政離開,繼續逛慶典。
嬴小政掀起面具,嫌棄地咀嚼有些粘牙的麥芽糖:“難吃。”
朱襄嘲笑:“那你還吃得歡。”
嬴小政用舌頭使勁舔着牙上的麥芽糖:“有點酸,不好吃。沒有舅父做的糖果好吃。”
朱襄道:“那不吃了?”
嬴小政含着麥芽糖的棍子,大步往前走。
不過他腿就那麼短,步子邁得再大,也不到朱襄半步的距離。
朱襄在人羣中護着矮小的嬴小政,舅甥倆穿梭在慶典密集的人羣中。
“政兒,人太多了,舅父還是抱着你吧。”
“等我把糖吃完。”
“沒關係,你可以坐在舅父肩膀上吃。”
“糖會黏在舅父頭髮上。”
“回去洗掉就好。”
“不要。”
嬴小政努力吃掉糖,舔了舔嘴脣,纔對朱襄伸出手。
朱襄再次將嬴小政扛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繼續逛慶典。
“舅父,那邊又有人跳火把舞!”
“好,我們去看。”
朱襄看着周圍人臉上的喜色,也不由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即便今年有洪災,有瘟疫,有許多人死亡,但活着的人仍舊能臉上帶着笑容,面向下一個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