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的提議, 當然不止是“敕封神靈”這一句話,他給出了一個秦王難以拒絕的原因——從敕封神靈來奠定秦國統一的合法性,達成思想的統一。
這件事在後世的歷史中經過了多次驗證, 第一個做的人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爲了達成真正的大一統,不僅“書同文車同軌”, 還多次巡遊天下,祭祀各國神靈。
他巡遊天下,並不僅僅是監督六國舊貴族, 也不僅僅是求仙問道。
這時候講究“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秦始皇東巡泰山, 南巡雲夢澤,將從中原到楚地各國主要神靈都祭祀了一遍,並且規定了祭祀的標準, 就是由認可其他國家祭祀的神靈, 來展現出“秦是統一六國,而非滅掉六國”這個思想。
爲何說四大文明中其他三大古文明都已經消失,唯獨華國朝代更替,文明卻一直綿延至今?這就可以從秦始皇現在做的事說起。
某島國侵略後叫囂“崖山之後無中華”,又有許多人看了許多島國人的“史料研究”跟着起什麼皇漢的哄。只要稍稍看過幾本史書就能發現,無論是魏晉南北朝那所謂的五胡亂華, 還是元朝、清朝,從秦始皇時就奠定的統一文字一直是他們的官方文字之一。哪怕他們規定了其他官方文字, 官吏和民間所運用的文字依舊沒有改變。
“文字”是文明的載體之一, 第二個載體就是“祖先”和“神靈”。
雖然後世朝代立了不同的國教, 但秦始皇巡遊天下的時候奠定, 漢朝發揚光大整合規範的祭天祭祖流程,每朝每代都會延續。
文字不滅, 祭祀不滅,文明就不滅。
這不僅是後世,在春秋戰國,甚至更早商周時代就已經是如此。
朱襄給老秦王遞上了一本厚厚的文書,文書中描述了現在七國各自祭拜的神靈。
中原祭拜的神靈大致相同,基本延續周朝。楚國祭祀的神靈最多最雜,多以山川自然崇拜爲主。
秦國現在的硬實力已經達到了可以統一天下的基礎,剩下的就是時間。
兵鋒能搶奪土地和人口,但讓六國人成爲秦國人,就要用思想。“祭祀”就是最重要的工具。
秦王明面上是以杜絕人祭爲名“敕封神靈”,其實是認可非秦國區域原本就祭祀的神靈,讓當地人可以延續自己的傳統祭祀信仰。
這麼時代的人最怕的不是肉|體被消滅,而是祭祀被滅。
對於當地的士人而言,秦王給了他們原本祭祀的土著神靈較高的祭祀規格,將其納入秦國官方祭祀中,他們就會有一種“只是換了一個國君”的感覺。
朝代腐朽了就該更替,天下賢才投奔明君,天下百姓也盼着一個新的統一王朝。大部分人不會反感改朝換代,只在乎皇帝做得好不好。
這深的話,朱襄自然不會說。他只對秦王說,讓秦王將非秦國的神靈納入官方祭祀體系,由秦國朝廷爲混亂的神系建立秩序,有利於秦國統一天下。
而且如果秦國做到了這件事,秦國不僅沒有招來災禍,還更加強大,比什麼異象都更能證明秦王是上天選定的統一天下的君主。
朱襄的上書寫得很有條理,論據十分充分,就像是他的論文一樣。
秦王被朱襄說服的同時,也看出了朱襄對神靈毫無敬畏之心。
只有對神靈毫無敬畏之心的人,纔會說“敕封神靈後秦國安然無恙說明秦國受上天眷顧”這種話。
若是其他國君,可能會猜測朱襄是不是真的從神靈那裡得知了什麼。但已經對朱襄較爲了解的老秦王,眼前卻浮現了朱襄嚷嚷“祂無知無覺能奈我何”的令人手癢的嘴臉。
朱襄啊朱襄,無論他做出再謙恭卑微的姿態,但骨子裡仍舊是那麼狂妄,恐怕沒有人能讓他真正屈服。
朱襄的禮儀很周正,該鞠躬的時候鞠躬,該下跪的時候下跪,該磕頭的時候磕頭。但秦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朱襄,卻總有一種“這人並沒有下跪”的錯覺。
“連神靈都不能讓他屈服,那麼地上的國君大概更加不能了。”老秦王看完朱襄的上書之後如此想,心裡對朱襄的芥蒂居然減輕了許多。
老秦王嘴裡嘀咕“朱襄太過狂妄”,連夜把衆位卿大夫召進宮陪他加班。
這些卿大夫將要統計出各國主要祭祀神靈,然後爲老秦王吵出一個能讓老秦王和世人都滿意的祭祀體系。
老秦王十分囂張地表示,不僅是秦國所佔領土地,就是沒打下來的六國神靈,秦國也一同祭祀了。
他一張一直嘴角下垂的嚴肅老臉,此刻笑得皺紋像花兒一樣綻放。
“君上,這是朱襄的主意?”荀子問道。
衆卿大夫露出“果然是他”的表情。
已經知曉一切的太子柱擱那裝託:“長平君爲何會出此建議?”
老秦王做出憐憫慈悲的表情,嘆了一口氣,道:“朱襄去雲夢澤種稻時,見楚國人要用一個村莊的人血祭神靈。唉,若朝廷不管理民間祭祀,不知道有多少庶民遭遇不幸。”
老秦王十分心疼地抹掉了眼角愛惜庶民的淚水,差點沒把
知道了知道了,朱襄是真的可能憐憫庶民,但君上你別裝了行嗎?
荀子笑道:“君既然要成爲天下之主,自然要祭祀天下神靈。從現在開始,也不算太早。”
老秦王不裝了,捋須道:“當是如此。”
荀子拱手:“君上可否將此事交給我主持?”
荀子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主動攬事,其他卿大夫都略有些驚訝地打量這位儒家領頭人。
不過確實沒有比荀子更適合做這件事。因爲儒家弟子是最瞭解官方祭祀的人。
“好。”老秦王立刻拜荀子爲上卿,並授予禮官之職。
如果說咸陽學宮的祭酒還只是一個“編外客卿”,荀子此時終於被納入了秦國正式的朝堂官吏體系,成爲了一個真正的“秦國公務員”。
荀子雖然四處遊學,也不介意接過對方給予的官職。但他總是遊離於各國朝堂之外,雖有官職在身,但隨時可以抽身走人。
衆人本以爲荀子來到秦國,和當初在齊國一樣,只是在學宮裡教教弟子,傳播一下自己的思想言論。沒想到,荀子居然主動向秦王索要實權官職,願意爲秦王做事了。
原本對這個祭祀不是很重視的人打起了精神,準備回去仔細琢磨,爲何朱襄提出祭祀他國神靈,會讓這位大儒一改儒家弟子不願意在秦國做官的習慣,主動輔佐這位儒家人肯定非常不喜歡的老秦王。
他還以爲就算有朱襄在,儒家弟子入秦後在咸陽學宮當混子就已經是極限,頂多帶動一些年輕的儒家弟子做官,那些所謂大儒們肯定還是會繼續保持矜持。
荀子居然成爲自己身邊掌管祭祀的重臣,這就是擺明旗幟,宣佈儒家支持秦國了。
老秦王都想用袖子抹一把臉,看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但現在他要表現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態度,淡然地對待荀子的“投靠”。
有了荀子這個專業人士,老秦王就只需要等待。
荀子甚至貼心地幫他把敕封神靈的詔書都起草好了。老秦王看了荀子起草的“我做這件事我也很爲難,但爲了天下人,我不得不這麼做”的詔書,默默把自己霸氣十足的詔書撕掉。
他發現,自己以前是不是有點小瞧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儒家人了。
或許儒家的“軟弱”不是真正的“軟弱”,也有可取之處。
秦國一向是以法家學說治國,但這不代表秦國排斥法家學說之外的學說。
秦王怎麼可能成爲一個學派的簇擁?歷代秦王選擇法家,只是因爲法家好用。
如果有其他學說好用,秦王來者不拒。
儒家學派自此,正式進入秦國朝堂。
回到小院後,荀子拿着老秦王親手遞給他的朱襄親筆文書,忍不住再次笑出聲。
韓非好奇地問道:“荀子爲、爲何如此高興?”
荀子道:“我以前以爲,朱襄雖學儒,卻並非儒家人。但現在看來,他若不是大儒,這世間還有誰敢稱一聲大儒?”
荀子將朱襄的親筆文書遞給韓非:“不過你看這封文書,或許有其他感受。”
荀子喝完一杯朱襄從南方捎來的枸杞泡的水後,韓非才放下文書,長舒一口氣,就像是韓非在閱讀時太過認真,一直沒敢好好呼吸似的。
“我以爲,以法約束庶民,約束士人,甚至約束王公貴族,約束國君,已經是法家最終的理想。”韓非苦笑,“沒想到朱襄公居然要凡人定法約束神靈。”
荀子提醒:“你居然不口吃了。”
韓非面紅耳赤:“嚇、嚇的!”
荀子大笑:“朱襄多嚇你幾次,你說話就流利了。”
韓非結結巴巴道:“壽、壽命也短了。”
荀子再次大笑。
笑夠之後,荀子道:“規範祭祀一直是儒家在做,但想不到頭緒的事。朱襄爲我打開了思路。何爲仙神?何爲妖魔?利民者仙神,害民者妖魔。既然天子受命於天,那麼自然有權力約束地上小神。祭祀既是對神靈的尊敬,也是對神靈的約束。”
他笑着長嘆一口氣:“希望我能再多活幾年,能看到儒家希望的祭祀體系的完成。”
從天神到地祇,從先祖到先賢,所有神靈,都應該納入朝廷官方祭祀體系。
若能做到這件事,儒家先賢的理想就完成一小步。
“你呢?你看到了這封文書,想要做什麼?”荀子問道。
韓非猶豫了許久,垂頭不語。
荀子道:“好好想想吧。我只是借走朱襄的文書,過幾日要還給君上。你幫我抄寫幾份。”
韓非恭敬道:“是,荀子。”
他發現,以前荀子私下仍舊稱呼“秦王”,現在改稱“君上”了。
荀子離開後,韓非看着朱襄的文書半晌不語,而後抱着頭嗚咽不止。
韓非抄寫了一份朱襄給秦王的文書後,他找來新結識的好友李斯一起多抄了幾份,按照荀子的要求送到咸陽學宮。
之後衆學子爭相抄寫朱襄這封恭請秦王“敕封神靈”的文書,一時間咸陽紙貴。
李斯第一次接觸朱襄的墨寶,晚上裹在被子裡淚流滿面。
他經受的韓非的折磨終於有了回報!
再堅持幾年,他就能在朱襄公回咸陽的時候親自拜見朱襄公了!
或許年輕的士子大多心中都有狂傲之氣,朱襄這封在許多卿大夫眼中都離經叛道的上書,幾乎獲得了所有咸陽年輕學子的認可和推崇。
他們埋頭竹簡,從各處記載中找尋先祖曾經與惡神搏鬥的事。
其他不說,就是大禹治水所斬殺的惡神都數不勝數。以凡人之力比肩神靈,先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甚至自稱最文弱的儒家弟子都能搬出自家先賢的故事來佐證這一點——孔門七十二賢之一的澹臺滅明渡江斬龍,那龍就是江神。
其他學派弟子紛紛用“不愧是你們”的態度迴應。
儒家弟子單人仗劍去滅個攔路的惡神,怎麼感覺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呢?是儒家人會做的事!
李斯聽着十分嚮往,思考自己要不要拋棄法家入儒家。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無奈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君子六藝不達標,恐怕會被儒家弟子恥笑,辯論不贏人,還是算了。
咸陽學宮的儒家弟子提到了澹臺滅明,朱襄也正好遇到了澹臺滅明的門徒。
澹臺滅明雖是魯國人,爲了弘揚孔子學說,進入當時還是蠻夷的楚國傳授學問,有三百多人跟隨他。
後世江西會成爲文化興盛之地,開科舉之後每朝每代都進士頻出,這就是根源。
隨着李牧在鄂邑站穩腳跟,江水以南原本屬於楚國的地盤逐漸被秦國蠶食,這些儒家弟子也就有機會去拜見朱襄。
他們對荀子很好奇。
荀子雖然是儒家現在實質上的掌門人,但反對荀子的人非常多,因爲荀子罵過大半儒門七十二賢。
因此最對荀子不滿的不是其他學派的人,正是儒家人。
朱襄師承荀子,他們自然很想來找朱襄的茬。
但朱襄又是一個出了名的聖賢,他們又不好意思找朱襄的茬,便想和朱襄交流交流,再決定之後要如何做。
結果他們還沒有得到拜見朱襄的機會,就聽聞朱襄仗劍滅神,平定楚地神靈亂象,要建立一個完善的官祭體系。
儒家弟子們立刻戴好高高的楚冠,再不等待,立刻前來拜見朱襄,希望跟隨朱襄。
周禮是儒家弟子的入門課,凡儒家弟子,都更認可週朝的官方祭祀。
楚國卻是鬼神文化興盛之地,祭祀文化與周禮有很大差距,南楚的儒家弟子心裡早就有所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現在他們有一種自己有了靠山,即將揚眉吐氣的暢快感。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嗎!
聽聞他們的先師跟隨七十二賢之一的澹臺滅明時,就是神擋殺神。可惜他們的學問不到家。
朱襄的名聲,簡直和他們聽聞過的祖師澹臺滅明差不多了。
他們在見到朱襄之前,腦海裡爲朱襄描繪了許多風度翩翩的畫面。
當他們得到機會拜見朱襄的時候,朱襄正蹲在田頭嗦面。
在朱襄的旁邊,還有一個穿着細麻衣的胖娃娃,和朱襄一起蹲着嗦面。
在看到有人來之後,朱襄道:“等等,我再吃幾口就吃完了。”
胖娃娃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了他們一遍,把碗端起來噸噸噸。
他們倆現在吃的是酸菜面。
南方的天氣最適合發酵酸菜,雲夢澤也盛產各種青菜。朱襄用淘米水、井鹽、花椒、辣椒醃製了薺菜和大頭菜,今日感覺身體較爲疲乏的時候,就從罈子裡撈出酸菜,切碎後用豬油爆炒,倒入水後
酸菜面酸爽可口,讓本來沒什麼胃口的舅甥二人胃口大開,吃完之後不僅能補充流失的鹽分,連身體裡的暑氣都隨着滿頭大汗升騰,感覺渾身暢快不已。
“餓了嗎?要不要吃一碗?”朱襄問道。
穿戴十分整齊的南楚儒家弟子:“……”
若是別人,他們已經訓斥其禮儀不周正。但面前的是名揚天下的朱襄公,他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嬴小政伸手:“他們不吃,再給我一碗。”
“晚上再吃。”朱襄道,“半下午墊墊肚子就夠了。”
嬴小政鍥而不捨地伸手:“再來一碗。”
朱襄敗退,又給嬴小政下了小半碗麪條:“你們真的不吃?”
南楚的儒家弟子們陷入天人交戰。
按照禮儀來說,他們不應該吃。但這是朱襄公親自做的美食,聞起來看起來都很美味,他們確實饞。
朱襄看見他們的神情,笑着道:“罷了,你們大概無法像我一樣蹲在這裡吃東西。明日再邀請你們。”
“我、我來一碗!”一個大漢忍不住道,“趕路時我們蹲在路邊吃東西的時候還少嗎?”
其他同伴紛紛鄙視這個同門,然後對着朱襄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嬴小政嗤笑。想吃就吃唄,裝什麼裝?噸噸噸。
朱襄見狀,也就讓人拿出所有面條,給他們下了滿滿一盆,讓他們自己分盛。
儒家弟子們立刻警覺。
分飯約等於祭祀分肉,這就是考驗他們的學問啊!
他們迅速選出學問最高的人擔任分面的人,有條不紊地將麪條分發,然後用狗狗眼看着朱襄。
朱襄:“?”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分個面還這麼嚴肅,但他能看懂這羣學生的表情,配合道:“做得很好。”
南楚儒家弟子們露出了喝醉了似的微笑。
嬴小政搖搖頭,嘆口氣,夾起麪條繼續嗦。
豬油酸菜面真好吃,越吃越開胃。
待衆人吃完麪,朱襄又分給他們粗茶漱口,纔在樹蔭下用乾草鋪了草墊,讓衆人坐下,聽衆人提問。
吃飽了的嬴小政趴在朱襄膝蓋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朱襄戳了戳胖外甥的腮幫子,吃飽了就犯困,你不是始皇崽,你是豬崽崽。
“朱襄公,你、你真的是朱襄公?”爲首者問道。
朱襄失笑:“是不是看着我就像一個老農,不像大儒?別忘了,我本來就是農人。”
爲首者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冠的繫帶,道:“不、不是……我……”
朱襄道:“孔門七十二賢,身份各異,習慣也各異,所以孔子纔會把弟子罵了個遍。”
朱襄對着他們眨了眨眼,道:“但根據《論語》記載,被孔子罵的弟子大多屢教不改,還是那副模樣。”
南楚儒家弟子愕然。
他們立刻低頭思索儒家經典上關於孔門七十二賢的記載,然後尷尬地發現,朱襄公所說的居然是正確的。
孔子罵弟子什麼臭毛病,弟子一般到死都是那模樣。雖然孔子是師長,但弟子也有自己的堅持和秉性,雖然不會頂撞,但也是誠懇認錯,屢教不改。
“我如果拜孔子爲師,孔子大概會天天罵我不好好穿衣服,不過更大可能是孔子根本不在乎我穿什麼。”朱襄道,“只要做到了孔子所說的仁,那麼孔子就會認可我這個弟子。你們看,孔門七十二賢被孔子罵得那麼狠,孔子也沒有開除他們。”
朱襄得意道:“所以荀子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子。”
南楚儒家弟子心情十分複雜。
這個朱襄公和他們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哪像一個大賢,倒像是他們的……師兄?
他們端詳朱襄的面容。
雖然朱襄發白如雪(即便他們沒見過雪),但面容十分年輕。他們再思及朱襄的傳聞,朱襄好像……好像是他們同齡人。
不,朱襄公比我們中大部分人還年輕。南楚儒門弟子突然意識到了這件事。
他們能出門遊歷,基本已經及冠,大部分人都將近而立之年。朱襄雖然名聲很大,但似乎年齡並不大。
意識到了這件事後,他們有種自己白活了的感覺。
這就是聖賢嗎?
看見這羣南楚儒家弟子不再拘束之後,朱襄再次問起他們有什麼想要求教。
發現朱襄公和藹可親的南楚儒家弟子,依照年齡依次向朱襄求教。
從儒門經典,到歷史典故,到當今七國國策,以及朱襄自身的經歷,和現在滅神之事,他們有太多太多問題詢問朱襄。
朱襄一一答覆。
嬴小政睡醒時,小拳頭揉揉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朱襄捧着竹筒,一邊喝水,一邊還在回覆。
日頭都已經西斜了。
伺候的人點起了驅蚊的薰香。煙霧嫋嫋,纏繞着朱襄和周圍南楚儒家弟子。
嬴小政還以爲自己仍舊在做夢。
他又用小拳頭揉了揉眼睛,被朱襄制止。
“別用手揉。”朱襄拿出手絹,沾了點水替嬴小政洗臉。
嬴小政仰着頭,閉着眼讓朱襄幫忙。
朱襄又替嬴小政整理好寬鬆的長袖細麻衣服,捋順頭髮。
棉布雖柔軟,但夏季還是穿細麻衣服更加涼快。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朱襄停止了今日的傳道解惑,“我還會停留在這裡很久,不差這一日。”
儒門弟子恭恭敬敬對朱襄行師禮。
此刻他們再不會懷疑朱襄大賢的身份。他們爲能有機會聽從朱襄教導而自豪。
之後南楚儒門供奉的先師圖像不僅是孔門七十二賢的澹臺滅明,還有如今的朱襄公了。
至於荀子,→_→。
朱襄回到暫住的院落,將南楚儒門弟子安排在自己帶來的咸陽學宮弟子附近居住。
因爲犯懶,被朱襄揹回家的嬴小政笑道:“舅父,他們今晚上會打起來嗎?”
朱襄道:“不至於?”
嬴小政道:“肯定會吵起來!”
朱襄笑道:“這個肯定。”
別說咸陽學宮的學子們師承不同學派,哪怕都同出儒門,肯定都會吵。
只希望他們不要拔劍來一場武鬥,否則他就要出面罰這羣人勞動了。
“南楚的儒門弟子比起北方的儒門弟子更加灑脫一些。”朱襄道,“可能因爲他們與南蠻混居吧。”
嬴小政從朱襄背上滑下,打着哈欠道:“舅父,什麼灑脫?你直說好像更勇武不就行了?儒門弟子與不懂禮儀的南蠻混居,估計沒少打架。”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鼻子:“什麼打架,那叫說服。”
嬴小政非常不禮貌地白了自家舅父一眼。用劍和拳頭說服也叫說服,說服豈是如此不便之物,是嗎?
夢中的自己遇上的儒家人,怎麼都一個個假正經,不像荀子身邊的儒家人這麼有趣?
嬴小政又打了個哈欠:“舅父,我又餓了。”
“政兒不愧是在長身體,餓得真快。”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肚肚,確實又癟了。他搖搖頭,去給半大小子吃窮舅父的胖外甥做飯。
南楚的儒門弟子拜見朱襄,果然引發了和咸陽學宮弟子的混亂論戰。
據有熱鬧必去看的蒙武從現場發來報道,學宮弟子和南楚儒門弟子論戰的地方又是舞劍又是射箭,場面激烈起來。
蒙武:“我看他們一個個入了軍營,都能成爲勇猛的將領。”
朱襄扶額。
不過不打不相識,經過幾次論戰之後,南楚儒門弟子便自稱接受了朱襄公的教導也算咸陽學宮弟子,與咸陽學宮的學子們合流了。
當他們知道朱襄留在此處,是幫助農人墾荒後,這些儒門弟子立刻褪下一身高聳的楚冠寬大的楚袍,用頭巾裹住頭髮,換上了窄袖短褐,與學宮弟子一頭行走田頭。
朱襄十分驚訝。
南楚的儒門弟子笑道:“勸耕織也是教化的一部分。澹臺先師帶領三百弟子游走南楚時,除了講學,也要勸人勤農桑之事。”
朱襄聽後,感慨現在儒家學說已經漸漸融入了其他門派的學說了。
儒家認爲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也是良好風俗的一部分,他們也接受了管仲先要溫飽才能知禮儀的思想,所以對農桑之事十分重視。
楚國因爲地理原因,大部分庶民自己的田都不怎麼精耕細作。
在澹臺滅明入南楚的時候,南楚更是一片蠻荒之地,有些部落制小國甚至以漁獵爲生。
所以跟隨澹臺滅明的儒家弟子游歷各地時所做的事並非空談講學,更多的是勸導農人墾荒耕織,定居成村落。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傳播自己的思想。
思想向來與經濟不分割。
北方的儒家弟子雖然身處戰亂,但也算是“文明社會”,與需要“墾荒”的南楚儒家弟子不同。所以南楚儒家弟子行事更加灑脫勇猛。
有了這羣對當地土著十分了解的南楚儒門弟子幫忙,朱襄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他也終於有機會寫小說了。
他不想自己建立一個神話體系。
神話要根植於世代,所以比起自己這個腦子裡有太多玄幻小說的後世人,還是這個時代的人才能對他們祭拜的神靈進行評級和分類。
朱襄猜想,荀子可能會幫忙。
儒家最重祭祀,荀子見自己亂來,應該會爲自己收拾這個爛攤子吧?
朱襄想到這個時,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他已經預料,回到咸陽時會怎麼捱揍了。
荀子的戒尺,是真的疼啊。
祭祀的事,朱襄丟給秦王之後自己就不打算管了。他只做自己擅長的事,比如編寫玄幻小說。
他經受過那麼多玄幻小說的洗禮,要寫出一篇凡人斬殺惡神的傳說,輕而易舉。
每當朱襄挑燈寫小說的時候,嬴小政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雙手託着下巴,小腳一晃一晃,等着朱襄寫完一小節後給他講故事。
舅父總有很多有趣的故事,這些有趣的故事又都能讓他窺見治國治民的道理。
不過舅父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單純想寫個人定勝天的故事而已。
朱襄的故事寫了一小本後,楚地的小說家們主動找上門來。
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發力,咸陽學宮和南楚儒家弟子就已經把各自從典籍裡擴寫的故事拿了出來。
要說凡人斬神的故事,典籍裡太多了。首先,比如逐鹿之戰,這不就是神靈之戰?
哪怕是崇拜鬼神的楚國本地神話中,也有一些鬼神太過分,被楚國勇士斬殺的故事。
楚國人:你以爲我不斬神嗎?
七國人都一樣,誰也別笑話誰。誰沒斬殺個神靈呢?
因爲李牧現在只在清掃鄂邑以南的還未歸順秦國的原南楚之地,這片地方在楚王和貴族們放棄鄂邑的時候也就放棄了,所以楚王和楚國的大貴族們現在很悠閒。
楚王多了一個收集小說的興趣。特別是署名爲朱襄公所寫的小說,他最爲喜歡。
春申君也多了一個每日陪楚王討論小說的工作,兩人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簡直就像是後世那些連夜追讀小說的中學生似的。
楚王又讀完一個故事,對春申君道:“本王也該敕封神靈!”
春申君拱手:“大王所言極是!”
楚王召集大貴族們赴宴,提起要敕封神靈的事。
這次大貴族們都赴宴了,並且同意了楚王的提議。
他們也看了朱襄公的小說。先人都能斬神,他們後世人敕封個神靈有什麼關係?何況他們只是規定一下祭祀等級,算不上僭越。
聽說秦王要給天下神靈敕封,他們沒這麼猖狂,敕封本國神靈難道不行嗎?
別說楚王,其他五國國君也這麼想。
經過多重打擊的趙王都垂死病中驚坐起,問已經垂垂老矣的平原君敕封神靈的事。
中原神靈大多都在三晉之地,祭祀神靈之事他們趙國應該最爲上心,不能讓秦國搶了先。
國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祀和打仗。平原君雖然也已經病了,也從病牀上爬起來準備此事。
他一邊做事,一邊發現難以找到同僚幫他一起做。
以前平原君只需要向趙王推舉人才,自有人才幫忙做事。現在他茫然四顧,發現只能靠自己和少數還不糊塗的宗室了。
趙國什麼時候人才凋零如此了?
平原君抹了兩下眼淚,咬着牙撐着病軀繼續處理文書。
趙國發力,其他中原國家也不甘示弱。他們紛紛召集羣臣,制定官祭的策略。
雖然他們所用的不都是“敕封神靈”的說法,但做法大同小異。朱襄向秦王的上書不知道何時從咸陽學宮被帶到了六國各地,被人爭相傳抄。
朱襄在雲夢澤所做的討伐神靈的事也隨之傳開。各國國君紛紛效仿,以伐山破廟的方式展現出自己的國君之位是上天認可。
後世封建王朝延續此傳統,之後甚至還有滅佛滅道滅外教的行動興起。
有人說朱襄是爲了破除封建迷信,有人說朱襄是違背了信仰自由。各說各有理,誰也不能說服誰。
不過關於朱襄一些行爲正確與否的辯論已經成了一門單獨的學問,華夏人爲此辯了兩千年的經都沒辯明白,就不差這一點了。
多了許多幫手,又有李牧和蒙武不斷送戰俘來墾荒和滅釘螺,朱襄忙碌了半年,終於可以將後續的事交給了其他人,帶着嬴小政去鄂邑休息。
李冰已經回到了蜀郡,張若也重新卸下盔甲當回了郡守,蒙武繼續鎮守雲夢澤。
李牧在鄂邑準備了很大的宅院,還用石頭沙子過濾了的活水給嬴小政做了條小河,說要教嬴小政水戰。
閒暇時候,朱襄就遊走大街小巷冒充說書先生,而李牧則抱着嬴小政在臺下給他當起哄打賞的託。
就這麼又到了一年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