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秦昭襄王時期,秦國對三晉發動了多次戰爭,讓秦國看上去成爲了三晉的仇敵。其實從三家分晉時起,三晉最大的敵人都是彼此。
魏、韓、趙都想繼承晉國全部“遺產”,自立國時起就彼此征戰不休。但他們又出身自同一國的貴族,彼此已經聯姻很多代。所以他們在彼此征伐的時候又彼此留有餘地,本可以吞併對方又因爲各種原因退兵。
這種拉拉扯扯,很多士人認爲三國國君對敵人留有餘地,很有貴族風範。但對於三晉交匯之地的民衆而言,就是巨大的災難和痛苦嗎,就像是不斷拉鋸的刀刃中的肉。
長平是幾條河流交匯之處,在山谷間有大量沖積平原。衆所周知,沖積平原都能產生繁盛的經濟。後世這些地方也是重要的產糧地。因爲戰亂,這裡幾乎成了一片荒野。
當長平之戰結束之後,因爲秦國居然放過了幾十萬的趙兵,讓魏國和韓國以爲秦國遊刃有餘,不敢打秦國的主意,默認了秦國對上黨高地的控制。
原本歷史中,白起殺俘不僅讓飽經戰亂趨近麻木的趙國民衆,第一次生出了對某一國深刻的仇恨,也讓他國看到了秦軍處於強弩之末。
誰都知道,秦軍雖然會殺俘,但以欺騙的方式殺已經投降的兵卒,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秦國不僅養不起這麼多青壯力,兵力也無法控制這麼多青壯力。
春秋戰國戰火綿延數百年,天下人口銳減,各國都缺勞動力,秦國更是厚顏無恥經常去三晉之地“偷人”。
秦國能將多少戰俘轉化成自己的勞動力,就能看出秦國現在的力量如何。
所以白起殺俘之後,請求立刻進攻邯鄲。他知道不可能滅了趙國,但他攻下趙國邯鄲之後,秦國就能與趙國簽訂合約,更加削弱趙國,補強秦國,也能讓其他國家錯估秦國的戰力,不敢輕舉妄動。
長平之戰,其實秦國和趙國幾乎是兩敗俱傷。白起不能讓其他國家趁機攻打秦國。
不過白起雖然沒能讓秦王攻打邯鄲,其他國家的國君也沒有白起想象中的那麼聰明,居然一直慫着不敢出手,讓白起很是鬆了一口氣。
如果秦國休養生息,好好經營上黨高地,就能將上黨高地化爲己有,他的擔憂就不會實現。
誰知道秦王卻突然犯蠢,心血來潮攻打趙國了,並且死咬這場必輸的仗。其他國君再蠢,也會抓住這個機會。
邯鄲之戰之後,秦國把佔了多年的三晉之地全丟了,被人打到了函谷關。秦昭襄王從一介雄主變成了笑話。
現在秦國大大方方放走趙國戰俘,甚至都沒有把戰俘留下來當開墾的奴隸。如此反常的姿態,讓魏國和韓國都嚇得寢食難安。就是兩國國內真正有才華的賢臣,也都請求國君收縮防線。
秦國此次戰役沒有任何戰略和政策上的失誤,延續了秦國不可戰勝的神話,魏國和趙國都不敢對上黨動手,所以長平郡得到了一個安穩的發展環境。
有了安穩的環境,再加上朱襄的“慷慨”,只一次大豐收,長平就呈現出欣欣向榮,彷彿有成爲大城池的跡象。
伯夫介紹長平的時候表情十分自豪,顯然已經將長平當做自己第二個家鄉。
廉頗逛長平的時候,有不少將領都向廉頗行禮。
廉頗一個都不認識——他不會認識無名小卒。但從那些人的態度和口音,他就知道這些人恐怕都是曾經趙國的長平守軍。
趙國戰俘中有許多人留在了長平,在白起的擔保下,秦王給了他們信任,讓他們成了長平的守軍,留在長平繼續開墾。
廉頗看見幾個暫時休假的秦軍勾肩搭背的模樣,表情古怪道:“那幾人中有趙人也有秦人吧?”
樓緩雖然是用很正常的語氣說話,但廉頗總覺得他在陰陽怪氣:“不,他們現在都是秦人。”
廉頗瞪了樓緩一眼,道:“就算都成爲了秦人,他們熟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廉頗也俘虜過戰俘,試圖將戰俘轉化成了自己的兵卒。他知道要讓原本是敵人的兵卒和睦相處有多難。
長平之戰十分慘烈,秦軍和趙軍彼此之間有血海深仇。就算兵卒聽將領命令殺敵,雙方隻身爲工具,所以仇恨沒有真正的敵人那麼深。但他們心中的隔閡,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解決?
這麼短時間,秦兵和趙兵形同陌生人,都算是比較剋制了。
廉頗無語:“你這個秦臣究竟瞭解什麼?”
樓緩慢悠悠道:“我都說了,我瞭解趙國。”
媽的!廉頗擼袖子,又生出了打死樓緩這個老賊的心思。
情商很高的伯夫立刻打圓場,替廉頗解惑道:“可能是因爲我們都在朱襄公手下種過地,舉辦過豐收祭典?”
他說出了豐收祭典的事。無論是秦國兵卒還是趙國兵卒,都是第一次舉辦給自己逗樂的慶祝宴會。甚至朱襄公和秦將還親自上臺爲兵卒表演,讓他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激動。
伯夫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道:“說來不好意思,那時我們才感到自己算個人。可能有這樣相同的經歷,所以我們熟悉得很快。”
別說廉頗一臉不解,連對兵卒較爲親近的李牧都困惑不已。
樓緩使勁撓頭,差點把髮髻都撓亂了。
你們剛打過一場生死搏殺的仗,彼此之間都死了很多人。這麼深的仇恨,因爲你們一起開了一場什麼慶典就解決了?是你們有問題,還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
廉頗比樓緩好,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繼續問自己聽得懂的問題,比如秦軍的訓練。
廉頗已經是秦國的將軍,伯夫沒有瞞着秦軍的訓練方式。
秦軍已經有了較爲科學的練兵方式,即站隊,體力訓練,整列,聽口令等。他們每日先跑操,然後練隊列,之後口令訓練,之後纔是搏殺訓練。
他表情雲淡風輕,實際上心裡怪不是滋味。
這並不是秦軍的練兵方式有多麼高明。他自己練兵也差不多。
只是練兵是將領自己的“秘密”,許多將領寧願分享自己的軍法計謀,也不會分享練兵的方式。
爲什麼許多世代爲將的將門?將門中傳的不是什麼兵法,就是練兵的方法。
一個將領只要會練兵,勢均力敵的戰鬥就不會慘敗。要拜將軍,指揮大戰役,自然還需要更多的才能。但一個國家需要多少將軍?會練兵就能吃爲將這碗飯了。
雖然旁觀可以看出一些練兵的門道,但具體怎麼做,其中學問大着。廉頗可以自豪地說,沒有自己手把手的教導幾年,別人肯定學不會。
他現在看着秦軍的訓練方式,雖然他還沒有看完全貌,但也已經覺察,秦軍已經把一套能傳家的練兵方式當做了整個國家的東西,在所有軍隊運用,並且以律令的方式直接固定下來。
這樣一來,或許秦國軍隊遇到他國厲害的將領,戰爭肯定仍舊有勝有負。但每個國家能有多少名將?普通將領之間的碰撞,肯定是秦軍贏。
他終於知道朱襄說的,讓他去了秦國之後可以不打仗,安心去咸陽學宮當老師是什麼意思。
那豎子,難道還想讓自己爲秦國培養將領?
朱襄難道不知道,將領和其他學派的人不一樣,向來不會將自己的家傳絕學傳出來嗎?
好吧,朱襄只是一個庶民,他恐怕真的不知道。
廉頗又扯了幾下自己的鬍子,差點把自己的鬍鬚扯掉幾根。
現在連自己都知道朱襄邀請自己去咸陽學宮講解兵法,咸陽其他人肯定也已經知道。朱襄這樣做,是挖將門立足的根。這有多危險,朱襄不知道,難道其他人不知道嗎?
廉頗立刻敏銳地發覺,朱襄在秦國恐怕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安全。他聽蔡澤說,政兒很得秦王寵,秦王經常去朱襄家休息,彷彿秦王將朱襄當做親近的晚輩似的。
但明明秦王就算接受了朱襄的獻策,也可以將朱襄從這件事中隱藏,說成是他自己的獨斷。秦王卻毫不顧忌地將朱襄的名字公佈天下,讓朱襄站在所有將門對立面上。
朱襄在庶民中的聲望太高了,高到趙國兵卒會爲朱襄譁變。
秦國的軍隊也是由庶民構成,即使秦王知道朱襄沒有野心,他也會防着朱襄,所以他故意讓朱襄站在將門的對立面上。
朱襄與人爲善。聽蔡澤說,朱襄去咸陽之後甚至不接受實職,除了種田和養政兒,什麼都沒做。他這樣無慾無求的性格,本可以不在秦國樹立任何敵人。
就算朱襄養育政兒,摻和進了王位爭奪中。但有一個過分強勢的秦王,王位爭奪根本爭奪不起來。朱襄本來可以成爲秦國朝堂中寥寥無幾脫離政治鬥爭旋渦的人。
“廉公,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李牧關心道,“要不要先休息?”
他原本以爲自己去咸陽學宮講學,講解的應該是兵法。但只是參觀了秦兵訓練,他就猜到了秦王的心思。
畢竟他是趙國兩朝元老,這點敏銳感還是有的。
那麼他會如秦王的意,去咸陽學宮教授練兵之道嗎?
他拒絕也沒用,因爲整個秦國應該都知道朱襄提出的這個建議。很快,全天下將門都會知道。
廉頗睜着眼睛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