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停了兩日的小雪又飄了起來,純白接近透明之色的雪花,洋洋灑灑從天空飄下,落進沛水河裡瞬間融化不見。正午的碼頭,少有的安靜,上午到的幾艘貨船已經卸的乾淨,力工們聚在河畔居里,一邊喝着熱乎乎的豆腐湯,吃着兩合面的大饅頭,一邊高聲談笑着,說起家裡辦了什麼年貨,媳婦兒給做了什麼棉襖,不時惹得衆人鬨笑出聲。
靈風城通往碼頭的青石官道上,遠遠行來一輛松木小馬車,雕花的窗子,垂着青色棉布簾,四四方方的車頂覆了厚實的油氈,車前兩扇小小的木門則糊了微黃的棉紙。
車轅上左側坐了個三十多歲的車伕,灰黑色的破棉襖,光着頭沒戴帽子,臉色凍得紫紅,一手抓着繮繩,一手握着摩挲得鋥亮的馬鞭在甩動,生恐太過顛簸,惹得車裡的主人不高興。
車轅右側則做了個青衣小管事,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長臉尖下頦,零星幾根兒鬍鬚,額頭寬大,淡眉,一雙小眼睛裡白眼仁兒多黑眼仁兒少,骨碌碌轉着,看上去十足的奸惡之相,此時他正一邊呵斥着車伕小心趕車,一邊回頭衝着門裡討好的說着,“老爺,馬山就要到碼頭了,大夫人若是知道老爺親自來迎,定會歡喜極了。”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裡就傳來一聲尖細的回答,“她歡喜有個屁用,沒用的東西,讓她回孃家看看,多拿些好綢緞回來,結果可倒好,別人鋪子都賣了半月了,她纔回轉。如若這次他帶的綢緞少了,看我不休了她。”
小管事馬屁沒拍好,反被嗤了一鼻子灰,於是連忙補救,“老爺多慮了,夫人孃家可是綢緞大戶,在咱們武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一定能帶幾船好綢緞回來。”
“不過是個旁支庶女,還總跟我擺大家閨秀的架子,如若不是爲了生意,我…”那老爺的聲音越說越低,顯然這些抱怨之言是不想讓外人聽得,小管事精明的立刻回身坐好,有一搭無一搭的與車伕閒談起來,以示他並沒有聽到自家老爺的話。
馬車一路行到了碼頭邊,小管事遠遠望着沛水上游,並沒有船隻的影子,於是跳下車,稟告道,“老爺,夫人的船,恐怕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到,我聽得這碼頭有間食肆,不如小的陪您過去坐坐,讓老陳在這裡候着,船來了,讓他去稟告,怎麼樣?”
“好吧。”車裡老爺應了,馬車掉頭,不到片刻就到了河畔居門口,正巧栓子出來倒水,見到有客上門就回身喊道,“嬸子有客來了。”
張嫂子應着,掀了簾子迎出來,就見那馬車開了門,一個穿了團花綢緞棉袍的大胖子踩着矮凳下了馬車,張嫂子仔細辨認半晌,立刻小跑上前笑道,“這不是張老爺嗎,今日怎麼有空兒到碼頭來了?快屋裡坐。”
張老爺顯然不認識張嫂子,有些疑惑的看向小管事,可惜小管事也不認得張嫂子,只得問道,“這位嫂子曾在哪裡見過我們老爺一面啊?”
張嫂子一邊把他們往裡面迎,一邊笑道,“張老爺貴人事忙,不認得奴家也是應該,奴家是雲家村人,去年曾佃過老爺家的水田。交租子的時候,有幸見過老爺一面。”
那小管事聽得是自家佃戶,立刻收起了臉上的客套之色,微微點了點頭,前面的張老爺更是連個正眼都沒有看過來。
張嫂子也不覺有何不妥,引了他們進去南面第一間,忙着端茶送水,很是恭敬殷勤。
瑞雪本來在包餃子,見她如此,就低聲喚了她過來,問道,“嫂子,這人是誰,以前曾對你們一家有過什麼恩惠?”
“恩惠?”張嫂子不知她爲何這麼問,但還是據實說道,“沒有,這人是城裡的張老爺,你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咱們村外的水田就是被他買去的,我們家去年曾佃過二畝,交租時見過一面。”
“這張老爺待村裡佃戶很慷慨寬厚嗎?”
張嫂子想起去年交租時足斗的糙米,硬被他說成九分,生生把自己剩下的四鬥,又要去一斗才罷休,於是撇嘴說道,“這可是個鐵公雞,別說慷慨了,連公允都做不到。”
瑞雪低頭繼續包餃子,笑道,“那你家今年還打算佃幾畝水田種?”
張嫂子想了想,說道,“我跟你在鋪子裡忙,你大哥早晨做豆腐,白日做農活,恐怕沒有多餘力氣佃水田了。”
“那不就得了,嫂子把他當普通客人待就好。”瑞雪輕輕淡淡扔下一句,就端了滿蓋簾兒的餃子開門送去屋後凍起來。
張嫂子怔愣半晌,突然明白過來,瑞雪這是看不過她把張老爺當主子奉承伺候了,不過想想也是,自家又不佃他的水田,也不欠他的糧食,他來鋪子裡小歇吃東西,可不就是普通客人嗎,倒是自己不爭氣,怎麼見了人家,就平白降了身份,把自己當下人了。
她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去水盆裡洗了手,喚了石頭道,“把桌上的熱茶送進去,順便問問客人可要點些吃食?”
瑞雪回來見張嫂子在包餃子,微微一笑,站在她旁邊擀麪皮兒,說起哪日進城,置辦年貨的事。
石頭進屋,把細瓷茶壺放到桌上,笑嘻嘻說道,“客人請喝茶,外面天寒,不知客官可要點些熱乎吃食?”
張老爺聽得對面屋子裡人聲鼎沸,好似比城裡的酒樓都要熱鬧,心裡癢癢,正等着張嫂子進屋仔細問問,結果進來伺候的居然是個半大小子,他就有些不高興,尖着嗓子問道,“剛纔那婦人呢,讓她進來,哪有主家到了還不上前伺候的?”
石頭論起眼力和心智比栓子可要高出許多,剛纔眼見着張嫂子那般熱情,只同師傅說了幾句話後就改換他進來,就猜到這其中有些緣故,於是答道,“店裡活計忙,張嬸子在竈間準備吃食呢,這位客官是張嬸子的主家啊,小的失敬了。原本以爲張嬸子是農戶呢,沒想到居然是客官的家奴。”
佃戶在武國律法裡規定,與地主是僱傭關係,一方出田,一方交糧,嚴格說起來,真稱不上主僕,只不過農人秉性裡,天生的謹小慎微,對待地主總是難以直起腰身,時日久了,地主居然也就真把佃戶當下人看待了。
此時石頭這般好似不知情的一問,倒把張老爺問得哽住了,那小管事怎會放過這討好的機會,立刻開口斥責道,“你這小二兒太過多話,讓你喚人,你喚來就是。”
石頭嘿嘿一笑,行了禮就開門跑出去了。
張嫂子一聽張老爺讓她進去伺候,眉頭也皺了起來,張着滿是麪粉的手,有些爲難的說道,“要不,我進去看看?”
瑞雪笑道,“去吧,不過他問何事,都別答的太仔細。手也別洗了,省得他以爲你多清閒。”
張嫂子會意,起身進了南屋,笑道,“張老爺可是選好了什麼吃食,奴家這就轉告掌櫃的,讓竈間準備。”
“不忙,我先問你幾句話。”張老爺說着擡手去拿茶杯卻是空的,剛要斥責張嫂子不知上前倒茶,卻見她滿手的麪粉,於是皺皺眉頭,轉而叱罵小管事,“瞎眼的狗奴才,還不過來倒茶。”
小管事狠狠瞪了張嫂子一眼,連忙湊到跟前賠笑着伺候。
張嫂子肚子裡暗笑,虧得妹子心眼兒多,她也不多話,垂頭等着張老爺發問。
張老爺隱隱覺出她好像與剛纔初見時態度大不一樣,但是又說不出哪裡怠慢,於是開口問道,“去年家裡收成如何啊?”
“託老爺的福,收成還好。”
“佃了幾畝水田啊?”
張嫂子笑道,“前年佃了兩畝,今年沒有再佃。”
張老爺微微皺了眉頭,今年沒有再佃?那就是說,她們一家現在不是他的佃戶了,那若是想從她口中問出這鋪子的底細,恐怕就有些不容易了。
他裝了一副公正的模樣,問道,“怎麼今年沒有再佃,可是下面的管事從中做什麼手腳,剋扣你們的糧食了,如若是這樣,我回去定然嚴懲他們。一會兒把你家夫主的名字說一下,明年我交代下面的人,每畝少收你家兩升稻子。”
瑞雪本來要進北屋送茶水,聽得張老爺說話聲音尖利,有些與太監相似,好奇之下就聽了聽,結果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張老爺可真是好厚的臉皮,一畝水田只少收兩升稻子,虧他說話那口氣還好似割肉般捨不得。
張嫂子也笑道,“多謝張老爺慷慨,不過,奴家與夫主都有活計要做,只自家的三畝旱地,恐怕還有些忙不過來,就不佃老爺的水田了。”
張老爺臉頰上的肥肉明顯抖了抖,低頭喝了口茶,卻立刻吐了出來,怒道,“這是什麼粗茶,是給客人喝的嗎?”
張嫂子迅速移開身子,免得棉鞋被浸溼,說道,“回老爺的話,我們店裡原本給貴客預備的好茶,已經喝完了,這是平日北屋的客人們常喝的,大夥兒都說這茶雖苦,但是很提神。”
張老爺聽得她提起北屋,於是借勢問道,“我聽得那屋極熱鬧,這店裡生意可很紅火啊?”
“那屋招待的都是在碼頭上做活兒的力工,沒有活計的時候進來喝碗熱茶,吃頓午飯。”
張老爺兩眼放光,“碼頭上的力工,那可有幾百人呢吧,每日都來吃午飯,這鋪子進項可不小啊,怎麼的一月也能賺百兩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