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嫂子同瑞雪一起張羅着把這鋪子開起來,所以在心裡,一直把這鋪子當做自家的一樣,此時聽得張老爺的口氣好似有算計的嫌疑,心裡不喜,口氣也就越發淡了,“張老爺莫玩笑,城裡的酒樓,一月也就賺百兩銀,我們一個碼頭的小食肆,賣些粗陋吃食,怎麼能比得上酒樓,不過就是賺得家裡日用罷了。”
張老爺明顯不信,還要再追問,張嫂子已經不耐煩,直接說道,“張老爺可要點些吃食?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奴家就出去忙了,月月拿掌櫃的工錢,奴家也不好陪人閒話,不做活的。”
“你們掌櫃的,可是剛纔那年輕婦人?”
張嫂子想起這張老爺家裡的七房小妾,心裡忍不住砰砰亂跳,難道他又看中了瑞雪不成?剛纔竈間光線昏暗,想來他未必看得真切,不過還是要斷了他這念想纔好。
“正是,我們掌櫃的夫主是村中的蒙學先生,極爲有才氣,村裡鄉親都覺先生明年大考定能考個舉人回來。”
果然,張老爺眉頭微微動了動,沒有再接着問下去,擡頭掃了一眼牆上吊着的木牌,麻婆豆腐、黑白菜等等,都是不識得的菜名,想來也都是些山野之物,於是略有些鄙夷的說道,“你們店裡的吃食,撿最好、最乾淨的上一些來。”
張嫂子如同得了大赦的囚犯一般,立刻應了,開門出去。
瑞雪正在擺餃子,見得她出來,就低聲笑問,“這張大戶都問了些什麼,拖了嫂子這麼久?”
張嫂子氣呼呼的倒了杯溫茶,一口喝下去,有些猶豫說道,“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我怎麼覺得他好像對咱們這鋪子很是上心啊?”
瑞雪半點兒驚訝之色都沒有,手下繼續忙碌,“這張老爺開口免個田租都是‘兩升’,可見平日定是極貪財、極小氣的人,今日看得咱們鋪子裡這般熱鬧,怎麼會不動心?”
張嫂子擔憂道,“那怎麼辦啊?剛纔他問起鋪子的進項,我說就能賺個家裡日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相信?”
“碼頭新建,沒有人想到在此開鋪子,咱們佔了先機,所以生意不錯。今日是這張大戶,明日就可能是李大戶,王大戶,眼紅的人定會越來越多,這可是我們阻擋不了的。”
張嫂子聽得以後註定要被搶了生意,就有些泄氣,栓子和石頭臉色也不好,瑞雪看得好笑,擡胳膊拐了張嫂子一下,笑道,“天下哪有獨門生意,總是要有人競爭的,你們也不必太擔心,咱們鋪子的位置好,在碼頭口碑也好,又先開了幾個月佔了先機,別家想搶過我們也不容易。都別多想了,客人點了什麼菜,趕緊張羅吧。”
“哎呀,我都忘了,張老爺讓上幾個好菜。”張嫂子一手撈過掛在案板一側的圍裙戴好,指了蓋簾兒上的餃子問道,“妹子,給他煮兩盤餃子,再炒兩個菜吧。”說到這裡,她又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張大戶是有名的鐵公雞,如若最後嫌貴不給銀子,我們可就虧了。”
瑞雪笑着點頭,“那就再炒個麻婆豆腐和土豆絲,端上去吧。”
“好咧。”
不到兩刻鐘,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的元寶餃子,連同兩盤菜就端進了南屋,張老爺沒有吃過餃子,滿眼都是驚奇之色,卻還硬是裝作不屑模樣說道,“小鋪子就是小鋪子,連盤好點心都沒有,這是什麼,煮的水淋淋的。”
張嫂子心裡有氣,也不願爲他解疑,只勉強笑着說道,“都是鄉野之物,張老爺將就用兩口吧。”然後就退出去,惹得張大戶吹鬍子瞪眼睛,還是那小管事機靈,湊上前笑道,“老爺,小的以前來碼頭接貨的時候,聽人說起過這吃食,這叫餃子,是這河畔居獨有的吃食,裡面包了豬肉和菜,很是美味。”
“你吃過?”張老爺掃了他一眼,那目光裡有些意味不明之色。
小管事心頭一凜,外人都道自家老爺貪財好色,其實他們都不知道,自家老爺還有個最大的忌諱,就是愛顏面,不論大小之事,如果被人比下去,落了顏面,就會寢食不安,總歸要把臉面找回來不可。今日這吃食,如果自己這奴才承認先吃過了,他這主子反倒落了後,那自己以後絕對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他立刻笑道,“小人自然沒吃過,都是碼頭上的人閒話,被小人聽在耳裡了,而且這一盤餃子要六十文錢,小人也吃不起啊。”
張老爺這才滿意,夾起一隻餃子送到嘴邊,嚐了嚐,果然味道鮮美,有種淡淡的酸味摻和着肉香,不油不膩,當真是難得的好吃食。
他很快就把兩盤餃子送下了肚兒,那麻婆豆腐也吃了大半。
張大戶吃得是心滿意足,眼角掃到桌上剩菜,又覺留下太過可惜,於是帶了些恩典的意味說道,“張安,你也餓了吧,這些菜賞給你吃了。”
張安心裡暗罵,餃子都吃光了,只剩下些破土豆纔想起我來,說的好聽,怕我餓,還不是惦記着把這剩菜吃了,府裡就能省下一頓,真是算計到骨頭裡了。
他心裡腹誹,臉上卻還是笑着謝賞,然後撐着一副歡喜摸樣,把小半盤麻婆豆腐和整盤土豆絲都吃了下去。
剛剛放下筷子,就見車伕老陳被栓子引着進來,稟告道,“老爺,上游下來五六隻船,應該是夫人到了。”
張大戶立刻起身,吩咐張安,“去結賬。”張安應了到外間,瑞雪噼啪撥了兩下算盤,笑道,“承蒙惠顧,一共是一百八十六文。”
張安正要掏銀子,張大戶卻走出來說道,“不過是些粗野之物,就要一百多文,這難道是黑店不成?把零頭抹了,張安給她一百文。”
栓子和石頭本來蹲着刷碗,聽得還有抹零抹去一半的狠法,都有些發愣,扭頭去看這人是誰,可是腦子不好,或者再與師傅玩笑?
瑞雪挑眉,看向張大戶的眼裡忍不住就帶了點不屑,但還是笑道,“本店利小,可經不起客官這般抹零。如若客官囊中羞澀,大可明說,平日有那家貧的鄉親走到這碼頭,我們也會接濟兩塊乾糧的。不過,看客官穿着富貴,想必定是城中大戶吧?以前小店也接待過兩位城中的老爺,不但爽快付賬,還會多給幾十文做賞錢。今日客官行事這般不同,想來是我眼拙了。”
張大戶聽出來了,瑞雪這是明擺着在諷刺他行事吝嗇,不像富貴之人,如若他不給銀子,恐怕就和那上門討要乾糧活命的貧苦之人一般了,他自覺被大大落了顏面,臉上肥肉狠命哆嗦着,咬牙說道,“老爺我家財萬貫,怎會不如別人,張安,付她二百文。”
張安聽得自家老爺聲音發顫,定是心中痛極,也覺得解氣,連忙解開荷包付了二錢銀子,瑞雪點頭行禮道謝。
張大戶看不得她淡然的模樣,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掌櫃的得了打賞,應該磕頭謝賞。”
張嫂子原本躲在裡側,不想與曾經的主家再照面,可聽得他這話,再也忍不住了,走出來說道,“張老爺這話可就沒有道理了,我們掌櫃的又不是張家家奴,哪能隨便磕頭?”
張大戶眼睛一瞪,“她拿了我的賞錢,給我磕頭有什麼不對。”
瑞雪打開錢匣子,慢慢數出十四文,扔到櫃檯上,笑道,“我雖是女子,比不得男子尊貴,但是這輩子也只跪過死去的父母,這位客官如若打算這幾日就去西天,那我到時定然會過府弔唁,如若不是,客官還是拿上這賞錢走人吧,我們這小店要不起如此重賞。”
“你,你…你居然敢咒我早死!”張大戶粗胖的手指指向瑞雪,氣得臉色都變了。
瑞雪無辜的搖頭,“客官誤會了,我以前只跪過死者,如今客官要我跪你,我自然要先說明白纔好。”
張大戶還要再叱罵,那車伕又開門跑進來催促道,“老爺,確實是夫人的船到了,好像舅老爺也跟着來了。”
“舅老爺,他怎麼來了?”張大戶不知爲何很是驚慌,也顧不得與瑞雪鬥氣,扭頭就晃着肥碩的身子疾步往外走,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時,又回身吩咐身後的張安,“把銅錢拿着,這些不識擡舉的東西。”
張安應着,收了銅錢,緊跟着出門而去。
張嫂子氣得把身上的圍裙揉扯的不成樣子,“這天殺的張大戶,真當這天下誰都是他家奴才呢,還要跪謝?我掏十四文出來,讓他也跪下磕頭謝個賞看看!”
栓子和石頭也很是氣憤,“下次這人再來,咱們就買些巴豆粉摻到餃子裡給他吃。”
瑞雪擺手不贊同,“不管怎麼不喜食客,都不能在吃食裡做手腳,砸了招牌,可是咱們吃虧。”
張嫂子見她依舊言笑晏晏,好似半點兒沒有生氣,就忍不住問道,“妹子,他要你下跪,你就不生氣?”
生氣,當然生氣,但是開門做生意,總是難免會遇到這樣的食客,相比起前世那些借送豆腐的機會,想把她關在屋裡強姦的壞人,這種只幾句話就能應付的小氣鬼,還是太過簡單了,就算氣恨也是有限。
“咱們做的就是吃食生意,碰到的人形形色色,總有那麼幾個品性不好的,和他們生氣只能無端讓自己難過,還是想開些吧。”
張嫂子幾人無奈點頭,正巧力工們聽得幫派裡負責接洽談工錢的老魏在外招呼,都出去卸船,幾人就開始忙着進屋收拾碗筷,這事兒也就揭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