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裡的氣氛正在發生微妙變化,大臣們最初保持沉默,往往一問三不知,看似無能,其實是在給太后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朝廷離不開大臣,等到齊王敗局已定,大臣們變得活躍,爭相獻計,以顯示自己並非真的無能,現在,他們開始互相警惕、互相提防,說話越來越小心,以免成爲齊王的下一個陪死者。
掌權者對叛逆行爲向來沒有容忍度,採取報復手段時絕不留情,歷朝歷代如此,某些皇帝甚至會對尚處於萌芽狀態的叛逆大開殺戒,這種事情大臣們都能接受,有時候還會藉機剷除異己。
太后的野心卻超過了之前的大多數帝王,在發佈一道表面寬大的詔書之後,她對捉拿齊王餘黨的監督就一直沒有放鬆,還有越來越嚴的趨勢,就連最爲嚴苛的酷吏也不能令太后滿意,她不停地追問細節、下達新旨,要求將每一位參與叛逆的人挖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誰也不能受到豁免。
最讓大臣們感到不安的是,勤政殿裡迎來了新人。
勤政殿是議政、擬旨的地方,能來這裡辦公,意味着進入權力的核心圈,人數沒有定員,少則一人,多則十幾人,通常來說宰相必定是其中之一,然後是皇帝指定的其他大臣。
從桓帝登基之日起,勤政殿裡的格局就沒怎麼變過,武帝選中的五名顧命大臣成爲這裡的常客,有時也會召來其他大臣,都是爲了解決某一事,事畢遣散。
上官虛是太后的哥哥,一步登天成爲南軍大司馬,在勤政殿也只是待了幾天就去常駐軍營,太傅崔宏和右巡御史申明志奉命離京,另有大臣臨時替代,早晚還是會離開,算不得正員。
太后打破舊格局,引來一位新人。
韓孺子認得的大臣不多,此人算是一位,禮部尚書元九鼎,曾經親自向皇帝演示登基之禮,並接受了皇帝的第一份“密詔”——轉頭他就將紙條交給了太監楊奉。
元九鼎消失了一段時間,韓孺子還以爲他受到了打壓,沒想到反而平步青雲,成爲太后信任的大臣。
作爲一名新人,元九鼎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只是點頭,可其他幾名大臣卻感到如芒在背,心裡清楚得很,有新人進來,恐怕就得有舊人出去。
韓孺子在勤政殿裡只是象徵性地坐一會,通常不超過兩刻鐘,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也能感受到大臣們之間的緊張與猜疑。
太后壓迫得太緊,或許真有許多大臣支持皇帝,他想,心中更踏實一些。
皇太妃也在,經常從聽政閣裡走出來,替太后詢問幾個細節,給中司監景耀送去一摞摞詔書。景耀的位置就在聽政閣門口,守着一張桌子,寶璽擺在上面。
韓孺子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佩服皇太妃,她沒流露出任何緊張,隨手將詔書放下,等景耀蓋過璽章,再隨手拿起,粗略地檢查一遍,交給不同的太監,太監再轉給大臣,大臣也要檢查一遍,然後由書吏繼續檢查,沒有問題之後才送到殿外分發給相關衙門。
除了聽政閣裡的太后,殿內每個人的動作都在衆目睽睽之下進行,韓孺子想不透皇太妃怎麼才能瞞天過海。
很快,韓孺子不再關心皇太妃和元九鼎,今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在勤政殿裡只是件擺設,很少受到關注,只有新人才會忍不住偶爾向皇帝那邊望一眼。
禮部尚書元九鼎在一次快速掃視中,發現了異常,他沒敢吱聲,馬上收回目光,繼續嗯嗯地點頭,可心中的疑惑與好奇已經生根,由不得他無動於衷,於是又望了第二眼、第三眼,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裝糊塗了。
元九鼎用手指戳身邊的吏部尚書馮舉,“陛下……”
馮舉很不耐煩,可是朝寶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他也不能保持鎮定了,於是戳另一邊的兵馬大都督韓星,韓星立刻伸手去戳宰相殷無害。
殷無害定力深厚,就像沒有感覺一樣,還在念叨兩個字詞之間的區別,直到被戳了三次,才緩緩轉身,擡頭望去,眯着雙眼,半天沒反應。
大臣們都不吱聲,可他們的怪異行爲引起了太監的注意。
勤政殿裡一度有過許多太監,環繞着皇帝,不許大臣接近,如今已經少多了,只剩寥寥七八人,還沒有殿內的書吏多,對皇帝仍負看護之責。
左吉很少進勤政殿,離皇帝最近的是名中年太監,回頭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上,隨即發出孩童般的叫聲:“啊……景公、景公。”
終於,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帝。
皇帝在流汗,雖已入夏,殿內卻還涼爽,皇帝臉上如豆粒般大小的汗珠,肯定不是炎熱造成的。
大臣能裝糊塗,景耀不能,先是揮手命一名太監去通知太后,自己匆匆跑到皇帝身邊,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問道:“陛下……不舒服嗎?”
韓孺子捂着腹部,啞聲道:“肚子疼。”
“肚子……怎麼會疼?”景耀的聲音發顫了,萬一皇帝的疼痛是某人故意造成的,他離得這麼近可就是一個巨大錯誤,萬一皇帝真的倒在這勤政殿裡,又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不知自己還能不能躲過去。
“沒事。”韓孺子擠出微笑,他的疼痛是真實的,自從吃了孟娥給的藥丸之後,他就經常出現腹痛、打嗝等症狀,只有頭兩次比較嚴重,等他熟練地掌握了逆呼吸之法以後,症狀幾乎不會顯露出來,可是從昨晚開始,他就停止逆呼吸,有意將腹痛引發,在進入勤政殿之後達到頂點。
他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沒事”。
景耀不知怎麼應對纔好,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敢再多問,生怕皇帝說出不該自己知道的事情。
皇太妃從聽政閣裡快步走出,來到皇帝面前,急切地問:“怎麼回事?”
皇太妃不瞭解皇帝的小把戲,流露出的關切是真實的。
韓孺子眉頭緊擰,“肚子疼,沒關係,這不是第一次,待會就能好。”
“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什麼時候?”皇太妃的聲音擡高了一些。
“一個多月前吧,應該是……皇后進宮前的幾天。”韓孺子彎腰蜷起,疼得連說話都困難了。
皇太妃眉毛漸漸豎起,轉向景耀,“如此大事,爲什麼沒人通知太后?”
景耀茫然,“老奴不知此事,是寢宮裡的奴才們知而不報吧?”
韓孺子費力地搖搖頭,“不是寢宮,是在凌雲閣……哎呦……不怪他們,是朕不想讓太后擔心,哎呦……”
疼痛實在太難忍了,韓孺子不得不開始運行逆呼吸,嘴裡叫得卻更加悽慘。
發現皇帝的疼痛似乎與陰謀無關,大臣們全都圍上來,在寶座下方跪成半圈,七嘴八舌地慰問。
“召御醫。”皇太妃命令道,大家的反應從這時起變得正常了,立刻有兩名太監飛奔出殿。
“陛下爲何獨自忍受腹痛?”太后從聽政閣裡出來了,跪在地上的大臣和太監膝行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韓孺子擡頭看着太后,真想衝過去質問,自己的母親被帶到哪裡去了,可他只是用虛弱的聲音說:“孩兒尚能……忍受,以爲那只是一時之痛,不願、不願讓太后憂心……哎呦。”
太后走到寶座臺階下,盯着皇帝看了一會,轉身道:“傳左吉。”
左吉已經聽說殿內發生的事情,正守在門口,聽到太后的聲音,立刻撲了進來,四肢着地,爬行數步,連連磕頭,嘴裡一個勁兒地說:“奴才知罪。”
殿內大臣和太監們的心又都提了起來,誰都知道左吉乃是太后的心腹之人,他有意隱瞞皇帝的第一次腹痛,似乎有點陰謀的味道。
“好大膽的奴才,你即知有罪,當初爲何隱瞞不報?”太后真的發怒了,跪在兩邊的大臣、太監頭垂得更低,身體縮得比皇帝還要彎曲。
“真的不怪左公,是朕……堅持……”韓孺子爲左吉辯解。
左吉自己卻不敢辯解,這裡是勤政殿,有大臣在場,將責任推給皇帝只會更顯罪大惡極,“奴才知罪,奴才一時糊塗,奴才以爲陛下只是偶爾……”
“你以爲?你是御醫嗎?”太后更怒,她好不容易纔將局勢牢牢掌握在手中,絕不允許一點小事而引發衆多懷疑,“掌嘴,狠狠地打。”
在宮裡,沒有幾個人敢動左吉一根毫毛,在勤政殿,他卻只是一名背景複雜的太監,立刻就有兩名太監走上前去,一人按肩,一人掌嘴。
沒一會工夫左吉臉上就已鮮血淋漓,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該打”,心裡清楚,太后非得在衆人面前狠狠地收拾他,才能堵住悠悠衆口。
可他就是不明白,皇帝的一時腹痛怎會再度發作,又偏偏是在勤政殿裡?
御醫很快趕到,先向太后磕頭,然後跪在皇帝面前爲他診脈,“陛下早膳吃了什麼?”
韓孺子的腹痛不那麼嚴重了,聲音還顯虛弱,“不記得了,與平時好像沒有兩樣。”
“嗯,陛下體內氣息有些紊亂,可能是積食不暢外加勞累過度所致,今後幾天宜食清淡之物,多臥牀休息,微臣再開幾副藥,吃過之後應該不會復發了。”
“不是食物的問題嗎?”皇太妃問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心皇帝的安危。
御醫不敢說死,“應該不是,不過微臣可能要去御膳監問過之後才能確認。陛下不宜在此久駐,應該回宮休息。”
數名太監搭手將皇帝擡出勤政殿,很快有轎子擡來,韓孺子平時都是步行回宮,今天第一次乘轎。
皇帝的腹痛將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韓孺子最在意的卻是身邊人的反應。
當天夜裡,張有才和佟青娥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向皇帝下跪,露出敬畏的神情。
韓孺子終於有了兩名可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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