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程逾白教徐清坐在輪車上,隨着輪車旋轉兩手扣住瓷泥拉坯。

原來剛從市場買回來的瓷泥,是磚頭大小的長方體泥塊,專業術語叫不子,一塊大概重五斤,要先用力摔打,排出瓷泥裡的氣泡,再把瓷泥放到輪車上。

程逾白已經處理過了,給徐清的是一塊相對柔軟的瓷泥,可即便“柔軟如他所言就是一團面”,可她依舊手笨得完全無法掌控“一塊石頭”。

她這才明白徐稚柳當初所說,陶泥和瓷泥的區別在哪裡,兩者的“柔軟”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瓷泥韌性強,不會輕易隨你的意志發生改變。

你將它塑造成型的同時,它也在馴化你的無知與淺薄。

徐清深感一種冥冥中註定的東西正朝她走來,後悔無用,懺悔無用,她切切實實走錯了路。她問程逾白:“我要學習多久才能拉出一隻碗?”

“每個人天分不一樣,短的兩三個月就能做出個樣子,長的兩三年也有。”

她張張嘴,啞口無言。

如果她天分極差,要兩三年才能學會拉坯怎麼辦?程逾白說:“除非你能長出翅膀飛起來,否則就別動歪腦筋,老老實實玩泥巴。”

徐清被一拳頭打了回頭,老老實實盯着手下那團不聽話的瓷泥,一鼓作氣折騰了半天。

程逾白就在旁邊的輪車上利坯,車上有個圓頭,在古代叫做死人頭,把碗倒扣在上面拍打,可以保證每個碗的大小一致,再用刀削出碗底,把碗身利薄。

他動作很快,也很穩,熟稔地坯轉過來,轉過去。利好成型後,蘸着紅色顏料寫底款。徐清看了好一會兒,問他:“爲什麼取名一瓢飲?”

程逾白頭也沒擡,目光專注地盯着筆下:“你沒聽過那句詩?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徐清點點頭,評價道:“你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又有見長,可以拿影帝了。”

程逾白一筆往下,一氣呵成,三字草書“一瓢飲”的款識就這樣烙在碗底,如同一個作者的名諱,一個頭銜,一個代表,將隨之作品相伴永生。

“你知道康熙帝爲什麼一度禁止在瓷器上寫字嗎?”

程逾白覺得好笑,有一天竟然輪到她考他了。他當然不能掃她的興,故而好奇道:“爲什麼?”

“因爲摔碎了不吉利,有的民窯就在瓷器底部畫上樹葉、花瓣一類的小圖案,當作自己的logo,你就不怕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程逾白正雙手捧着碗,預備放到架子上晾乾。他動作輕柔,小心翼翼看着腳下的路,冷不丁朝她看一眼,假意碗要落地,虛晃一槍後,再雙手擡高把碗放好。

徐清被他嚇了一跳,他反倒氣定神閒:“康熙死了多少年,你還信他的鬼話?”

徐清跑去架子邊摸了摸利好的坯,泥巴很軟。程逾白回頭來拍她的手:“摔碎了怕不吉利,你現在故意搞破壞,就不怕了?”

“迷信。”

程逾白被氣笑了,瞪着她。

一個小學徒,憑何而來的高姿態?可怪就怪在,不管以前還是現在,他都特別吃這一套。別的人敢亂摸亂碰,早就被他踹出去了,偏這丫的還敢挑釁他?程逾白說不出來,爲什麼他會這樣的受用。

那個一起身就亂糟糟的世界,幸好她又回來了。

徐清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別開眼睛看向遠處,漫不經心地問:“之後要做什麼?”

“沒什麼了,等晾乾就可以畫彩。”

程逾白拎着一張小板凳,坐天井下曬太陽,手上捧着一本古籍,翻看了兩頁眼睛疼,就把書合上了。徐清找了另外一張小板凳,坐在對面。

兩人中間隔着一方大水缸,水面上浮動着細碎的金影,他在陽光裡,她在屋檐下。

她還在詫異,難道他一天就做一隻碗,然後什麼也不做,曬着太陽等晾乾?程逾白雖然沒有看她,可眼角餘光全是她的影子,一顆心靜不下來。

他彷彿回到那個久遠的毛毛躁躁的時期,隨便修個碗都汗流浹背。

“你通常都畫青花嗎?”

“不一定,有時候想簡單一點就畫青花。”

仿古就不一樣了,基本都是根據製作古瓷的流程來。有些青花很複雜,需要先把晾乾的坯低溫烤一下,坯硬一點才更好畫,畫錯了還能修改,最後上釉。

陶瓷分燒、做兩行,燒的流程一般就到上釉爲止。

“怎麼上釉啊?”

程逾白看她左右摸摸,又去碰釉桶,掙扎了半分鐘,還是隨她去了。他擡起手,遮住眼前的陽光,眼睛半眯。

“碗的施釉方法是最簡單的,放釉桶裡蘸一下就行了。”他實在沒什麼耐心,“你怎麼這麼多問題?你不是去工廠待過嗎?”

徐清不說話了。

之前爲了盯蝶變生產進程,她在工廠待了三天,然而只是走馬觀花看了一遍,並未在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工廠屬於半手工半機械,有模具坯具,基本瓷泥往裡一倒就能成形,不靠人力拉坯,倒是會有專業的師傅負責俢坯、利坯,亦或拼接譬如茶杯的手把,球瓶的圓肚子和直脖子,高腳杯的底座等等,各種工種分門別類,更利於工業生產,不像他,基本是一個人負責全部流程。

完完全全憑藉一雙手,化腐朽爲神奇。

她真的見過,也就認了,心甘情願地認了。

程逾白看她不再沒話找話說,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爲什麼沒有出席內調會?”

徐清也沉默了一會兒,說:“雖然元惜時拒絕了你,但你想要實施賄賂是既定事實,即便我出現在那裡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原先我也以爲你會出現。”

“程逾白,不是所有人都一樣。”徐清低頭看影子,太陽底下他們的影子都在發光,“我有我的底線。”

他不想成爲跟乾隆皇帝一樣傲慢的人,她也是,雖然她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彎路,但南牆是自己撞的,撞了才知道有多痛,有多深刻。倘若因爲一時私心,讓本不公平的世界,在她手上平添更多不公,恐怕她更沒臉去見地下的爺爺了。

四世堂出現在《大國重器》,就已經是愛與和平的奇蹟。

奇蹟需要守護。

程逾白凝睇着她,那個女孩,那個女人,和五年前的她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她變得更加美麗,也更加深邃,原來那麼自我,彷彿全世界都背叛她,拋棄她,一身反骨往前衝,現在竟也可以安靜地同他坐在一間小院,喝茶談天,偶爾打會兒嘴仗……這是他從未敢想的一刻。

“我收回那天說的話,你是愛陶瓷的,也愛景德鎮。”程逾白想着如果吳奕在這兒,一定要說一句,迷途識返,尚未晚矣。

徐清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在不易察覺的角度,她的嘴角微抿了抿,有笑意浮現。

元惜時沒有說錯,景德鎮是個奇蹟古都。那天他說到瓷泥,要經過相當繁複的流程才能將礦石變成不子,釉料也是一樣的,要從大石頭火攻火燒,再粉碎做成釉果,再將釉果和釉灰混合,陳腐、淘洗,按一定配比加水,最終才能調成釉漿。

其間每道工序,都凝結着千千萬萬匠人的智慧,可見一件成瓷有多不易。

有些古老的配方年久失傳了,後世無法再復刻,所謂仿古,本是對古人智慧的致敬,是對一種永恆美學的肯定與流傳,可贗品的倒賣破壞了仿古原有的價值,也讓市場秩序受到衝擊。

徐清在一瓢飲待了一陣子後發現,程逾白的每件仿古瓷底座都有一瓢飲的標識,且他完全依靠手書,每件瓷器都不一樣。

也就是說,他的仿古瓷根本不可能作爲贗品在市場流通。

而他的胃病,似乎也不是“夜夜笙歌”而來。你光看他那個人,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和“工匠”離得那麼遠,可他卻把自己扔進作坊,沒日沒夜,宵衣旰食,和“工匠”離得又那麼近。

徐清看不透他。

同樣,他也看不透她。

他們像是宇宙裡兩顆遙遠的星星,像是1793年英國和中華兩種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發現,互相靠近,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創造奇蹟。

徐清沒有想過會有那樣一天,也許有生之年都不會有。

晚上回到家,她兩隻手臂酸脹地擡不起來。

似乎是爲了報復她不問自取喝光他半袋極品雪芽,一整個下午程逾白都在讓她捶瓷泥裡的氣泡,小七爲此甚至氣得上火,嘴裡長了三顆大水泡。

一想到小七氣鼓鼓的樣子,她就覺得好笑。

換了身衣服,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瓶椰汁,一邊用冰塊冷敷消腫,一邊搗鼓咖啡機,叮叮咚咚在廚房折騰半小時。

徐稚柳坐在餐檯上玩樂高,視線裡出現她發紅的指尖,動作沒停,把悟空一隻腳拼完,才接過她自制的生椰咖啡喝了一口。

徐清一直趴在餐檯上看他。

他情緒不高,看得出不高興。相處久了之後,彼此深知對方的底,各自會在安全地帶審視,輕易不越過雷池,可有些習慣改變了,有些心思卻藏不住,與其遮掩,不如直接挑明。

她先開口道:“我今天拉坯了,果然跟你說的一樣,陶泥跟瓷泥差太多了。”

徐稚柳點點頭,沒說話,低頭拼接金箍棒。

“你不替我開心嗎?”

“你知道失信於內調會,失去的是什麼嗎?既是朱榮的信任,更是一舉把程逾白拉下水的機會,開心?我不理解你在開心什麼。”徐稚柳放下樂高,不解地看着她,“如果你想接觸手作,想嘗試拉坯,去任何地方都可以,爲什麼非要一瓢飲?”

徐清知道他在氣自己臨時放鴿子,改變心意。原先朱榮讓她做證人時,她不是沒有掙扎過,一直到確認胖子就是抄襲蝶變的始作俑者那一晚,她才終於狠下心,答應朱榮會出席內調會。隨之而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一旦成功,百採改革立刻就會停止。

程逾白或許會被剝除主建設官的頭銜,退出改革,退出九號地古陶瓷村重建,他所有骯髒的、虛僞的、別有企圖的野心都會回到起點。

這是她的理想。

即便很卑鄙,她也會這麼做。可當她看到純元瓷協入口處那張長約五米的大航海時代地圖時,她忽然猶豫了。

1497年,達·伽馬駛過好望角,歐亞大陸開始了貿易往來。葡萄牙以澳門爲據點,經印度洋、好望角跨越半個地球將景德鎮瓷器運回歐洲。而西班牙人則以馬尼拉與阿卡普爾科(在今墨西哥)爲據點,跨越另外半個地球定製景德鎮陶瓷。

三個世紀中,大約有3億件景德鎮瓷器銷往歐洲。

那是一個空前的時代,到如今景德鎮依舊在世界舞臺擁有說一不二的瓷都地位,當外國來使對這個神秘古都產生好奇和嚮往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在內鬥。

徐稚柳不能理解:“改革就是戰爭,戰爭勢必要流血,內鬥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環節,它一定會存在,而且存在不止於改革中。洛文文就沒有內鬥嗎?徐清,你活在任何一個環境裡,它都是存在的。”

“它存在,我就一定要接受嗎?要參與嗎?”徐清問他,“你還記得上回在胖子飯店提到,關於達芬奇和梵高誰的畫更好嗎?”

徐稚柳已經沒什麼耐心再聽她兜圈子,無可奈何地起身朝客廳走去。

徐清緊追其後:“雖然藝術作品的評判標準很荒誕,但不管多荒誕,標準都在人身上,陶瓷也一樣。現代陶瓷也好,傳統陶瓷也罷,各自的審美趣味不同,儘可以荒誕出奇,我們各自爲陶瓷所作的努力、改革,這些也儘可以合規、犯規,可不管怎樣,標準都在陶瓷身上。”

這個世界有很多規則,只良心在於本我。

她懇切地看着面前略顯煩躁的少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到目前爲止,所有一切至少我都問過自己的心意,我同意自己這麼做,那麼卑鄙也好,敞亮也好,只要我同意,就不會後悔。可我不想成爲權力的附屬,不想被輿論、市場裹挾着往前跑,如果改革的標準是讓我丟失本心,那我寧願不參與其中,這樣的改革也不是我想要的改革。”

徐稚柳一言不發。

說到底,她還在爲怎樣一個過程而搖擺不定。

他把生椰咖啡喝完,淡淡的玉米甜和咖啡的苦味在口腔中交替擴散,引得他一陣反胃噁心。他立刻跑到衛生間,擰開水龍頭,不停往嘴巴里灌水。

在徐清追來時,他先一步關上門。

黑暗中,他凝視着面前的鏡子。

裡面什麼都沒有。

他譏誚地扯了扯嘴角:“徐清,你知道嗎?你之所以還在搖擺不定,是因爲這個過程還沒讓你痛徹心扉,絕望到底……”

他聲音很低,徐清沒有聽見。她回到客廳,從藥箱裡翻出一堆胃藥。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時間難以接受她“出爾反爾”,她也不勉強,把藥和水隔着門遞給他。

徐稚柳看着掌心裡一顆顆白色的藥丸,和鏡子一樣可笑。

他只是一道影子,根本不是人,需要什麼藥品?他猛的張開五指,用力按壓在鏡面上,手臂當即青筋暴起,血液急速涌向一個地方。

過了很久,少年緊繃的身體才逐漸鬆弛。

“沒關係,你可以搖擺,我會幫你做決定。徐清,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沒有任何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只有當你是贏家的時候,你纔可以定義規則、秩序,建立你的章法。”那聲音依舊低微,似午夜囈語,若有似無。

最後,他把藥丸一顆顆丟進馬桶裡,看着它們一點點溶解、稀釋,了無蹤影。

第50章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37章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70章第85章第24章第94章第66章第96章第6章第107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第63章第35章第37章第85章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26章第112章第14章第1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立夏第97章第90章前傳(8)第29章第30章第22章第101章前傳(2)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24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章第9章第1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19章第78章第94章第112章第120章第33章第39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98章第79章第67章第26章第100章第103章前傳(3)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前傳(2)第65章第66章第16章第115章第126章第122章 乾隆五十八年 寒露第94章前傳(9)第96章第127章第1章第94章第38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83章第42章第49章前傳(8)第116章第116章第34章第52章第81章第62章第33章第17章第1章第127章第41章第48章第37章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75章第82章前傳(8)第12章第36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88章前傳(7)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53章第102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第50章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37章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70章第85章第24章第94章第66章第96章第6章第107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第63章第35章第37章第85章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26章第112章第14章第1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立夏第97章第90章前傳(8)第29章第30章第22章第101章前傳(2)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24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章第9章第1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19章第78章第94章第112章第120章第33章第39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98章第79章第67章第26章第100章第103章前傳(3)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前傳(2)第65章第66章第16章第115章第126章第122章 乾隆五十八年 寒露第94章前傳(9)第96章第127章第1章第94章第38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第83章第42章第49章前傳(8)第116章第116章第34章第52章第81章第62章第33章第17章第1章第127章第41章第48章第37章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75章第82章前傳(8)第12章第36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88章前傳(7)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53章第102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