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景德鎮的時代確實屬於任何一個時代,但每個階段都有時代性。”

歷史之所以稱之爲歷史,是因爲無法復刻,才足以輝煌。而當今時代,也有無法復刻的時代性,那就是網絡信息、大數據、奢侈品和IP價值。

“大家應該都知道,德國超級陶瓷品牌麥森已經成立三百多年,威治伍德也快三百年了。我說的是品牌的歷史三百年,中國有嗎?景德鎮雖然厲害,但沒有哪個企業的品牌可以作爲代表,爲景德鎮陶瓷說話。景德鎮的民間作坊,瓷器做得再好,但是沒有品牌,也就沒有響亮的口號,老百姓不買單。以前大家送禮,沒有品牌還可以按照大師名送名畫、名瓷,但那畢竟只是一個窄小封閉的圈子,價格高昂,受衆小。況且,大師瓷現在也一落千丈了。”

徐清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不知道爲什麼,小七總覺得她意有所指,忍不住看了看程逾白。

程逾白背靠藤椅,雙眼微合,像是已經睡着了。

“說得通俗點,我們要送人陶瓷,沒有品牌,自己又不是很懂,解釋不清楚,別人不一定理解,就很難讓人信服。哪怕送了最好的瓷器,對方也未必會領情,所以還不如直接選大品牌。好比日本三大門,景德鎮過去的紅旗、宇宙瓷廠,擺出來就有說一不二的說服力,這就是品牌的價值。”

中國發明瞭瓷器,歐洲瓷業起步比起中國晚了至少一千年,在中國瓷器面前從來沒有“之一”,可是爲什麼中國瓷器逐漸沒落,以景德鎮爲代表的陶瓷更是江河日下呢?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現代工業的落後所帶來的商業價值落後。

“1793年還是乾隆皇帝在位的晚期,英國國王派出的一個近700人的使團到達中國,名義上來給乾隆皇帝祝壽,實際上是想打開出口和中國做貿易,正好對這個神秘的東方大國做一次實地考察。對方準備了非常長的禮單,裡面包括當時全世界最頂尖的戰艦、大炮和武器,還有威治伍德的陶瓷。一開始,威治伍德的陶瓷根本不在禮單上,就算當時它是英國瓷器的代表,但和中國瓷器的工藝比起來還是差了一大截,遠到達不了送禮的地步,不過作爲一家企業,一個急於出口和需要貿易的企業,一個已經在工業發展上開始覺醒的企業,最終威治伍德的陶瓷成功加入了禮單。就像剛纔那位老師所列舉的數據,在很長一段歷史長河裡景德鎮陶瓷創造了巨大的外匯,爲中國經濟發展貢獻無可取代的力量,但它開拓全球市場並不是一個主動的過程。不是說景德鎮的作坊想辦法把瓷器賣到歐洲去,而是歐洲人打通全球網後把瓷器進口到歐洲,威治伍德完全是商業上的主動出擊。”

且在當時生產方式就已經大不相同。

英國制瓷業走向的是工業化的道路,在起步階段,他們的工業巔峰可能還到達不了中國的手工藝水平,但技術進步帶來的變化,使得速度遠遠快於手工藝。

其結果當然是到達某個節點後迅速超過,並拉開距離。“威治伍德的工業化道路影響了全球陶瓷的經濟發展,景德鎮曾經有過像十大瓷廠輝煌時期的工業進程,其工業水平接近世界前端,可之後的二十多年工業卻一直處於停擺階段,不止工廠、工業生產,連同附加的運輸、銷售等行業也統統落後了。”

關於英國使團訪華的這段歷史,有一本非常著名的書叫:《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書中有這樣一句話:“1793年的相遇是兩種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發現。”

這種互相發現,互相撞擊,互相反思,沒有比瓷器更具備象徵意義的了。

“我們需要品牌,需要商業上主動出擊,更需要加快工業步伐。如果沒有威治伍德所代表的企業主動打開貿易出口,景德鎮瓷器未必會擁有那段輝煌的歷史。”

她給愛馬仕設計櫥櫃,爲香奈兒提供空間諮詢,看過太多奢侈品、聯名IP和限量發行的玩法,太清楚品牌的效應。這一點對陶瓷同樣適用,但因爲生活用瓷、工業用瓷的特殊性,沒有辦法在價格上爭取優勢,因此需要機械化生產的工業道路。

除此以外,要打破瓶頸,讓世界重新認識景德鎮,還必須顛覆現有市場。

她看着許小賀說:“我們需要改變原來固有的商業模式。”

傳統的產品流程是從研發到設計,從生產到營銷,而洛客做的創新產品設計流程是從話題到社區,從活動到服務。

“這邊我舉兩個例子。洛客曾與喜馬拉雅聯手,成立聲音實驗室,發起設計聲音之美的活動,讓用戶參與進來一起研發。原先計劃研發170天,實際只用11天就完成了實驗,這就是共享平臺的力量。後來洛客又聯合譚木匠找了5000個女生來參與設計梳子,她們都是用戶,不是設計師。四個月後梳子出來發到羣裡有20%的用戶購買,比內容電商的用戶轉化率高了許多。因爲用戶參與設計,投入了情感、創新和心意,更願意爲自己的勞動成果買單。這種直接問終端用戶是否喜歡的模式,讓終端來到了前端,消費者可以直接參與設計流程,預先提出需求和偏好,既減小設計師的損耗,也大大降低市場風險,而作爲供應方的企業喜不喜歡已經不再重要。”

懂用戶,找話題,建社區,用戶參與體驗、研發、設計、測試和傳播。幾百人一起研發、幾萬個人一起營銷。把企業、設計師、終端用戶聯接起來,在全世界沒有先例,洛客火了!

這就是“設計師”價值。不單是徐清這樣專業的設計師,更是千千萬萬終端用戶所代表的設計師。當萬禾成爲一個知名的陶瓷企業、陶瓷品牌,又或者創造出幾個知名IP時,也許它會擁有和洛客一樣空前絕後的時代,也許會超越景德鎮這個超級門戶,擁有獨屬於他的時代。

許小賀不懂陶瓷,但他聽懂了徐清的話,那是一個極爲刁鑽的角度,是在場所有人都沒有的觀察視野,是他想要的符合景德鎮現狀的改革與創新。

他在一片死寂中率先起身,目光火熱,大叫了一聲好。其他人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開始稀稀拉拉地鼓掌,最後掌聲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成立陶瓷品牌,採用世界最新的商業玩法,打造一個全新的工業時代,許小賀在展望璀璨奪目的未來中,撥冗看向程逾白,挑釁道:“程大師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程逾白沉默了一會兒。

時間很短,可能有半分鐘,或許還不到十秒,對徐清而言卻非常漫長。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公開地在程逾白麪前輸出想法。

作爲一個景漂,一個曾經被迫逃離景德鎮的工業設計專業學生,在足以當得起“傳統代言人”的程逾白麪前,第一次用清晰的、響亮的,他一定會聽到的方式宣戰。

即便整個演講過程她沒有看他一眼,可她心臟上方始終懸着一把刀。

她望着刀,眼中淬滿光。

即在那電光火石間,她擡頭,對上程逾白的雙眼。

“非常精彩。”她看到那個男人在很近的距離又上前一步,沒有給其他人一點餘光,只盯着她,“我無話可說。”

徐清始料未及,愣在原地。

許小賀拉着一幫人去慶祝後,一瓢飲恢復往昔的寧靜。來的時候磨磨蹭蹭,離開時毫不拖泥帶水,不到十分鐘就走了個乾淨,小七還沉浸在那一場充滿宣戰意味的發言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着程逾白團團轉:“你爲什麼不說?”

隨便說點什麼都好,怎麼能眼睜睜把大好的機會拱手相讓?他快要憋屈哭了,甚至想問你是不是對人姑娘有意思?要不這心慈手軟的架勢,不符合你的人設呀!

程逾白瞅了瞅他。

大概是真急,孩子眼窩都紅了。

程逾白一時無語,把清掃完戰場的垃圾扔出去,回身之際腳步略頓,眺望滾滾昌江,爾後摸摸小七的頭,安慰道:“沒什麼可說的。你沒看到許小賀的眼睛嗎?都快把人吃了。”

他再說什麼都沒用,人就吃那一套。品牌、商業、終端消費者,工業發展,哪一個不是做實業需要考量的因素?她句句都在重點,他確實無話可說。

他只是好奇,徐清怎麼知道許小賀的七寸?許紅的實業夢,甚至是許正南親自送到面前他才知道,她哪來的途徑?

“那怎麼辦?就這麼把《大國重器》送給他們嗎?”

程逾白手裡那根菸早就揉爛了,送到鼻尖嗅了嗅,輕笑一聲。

那笑差點沒把小七當場送走。

眼瞅着這齣戲還沒完,有人已精疲力盡,有人正春風得意。自回國就被許正南及董事會乃至程逾白壓了一頭的許小賀終於揚眉吐氣,領着徐清酒場過了一輪還不夠,嚷嚷着轉場到天明,徐清藉口明天還要上班婉拒。

許小賀再三挽留,見人冷着張臉,和白天在一瓢飲時又是兩副面孔,嗤笑一聲放開她的手,提醒道:“徐清,你確實有點本事,不過景德鎮不缺有本事的人。我還是那句話,別讓我失望。”

徐清看他一眼。

許小賀迷瞪着眼,要醉不醉,嘴角掛着抹笑意。

領教過他的本事,徐清不敢大意,點點頭算作迴應。離開鬧市區,她沿着江邊步道走了一會兒,到後來步子越來越大,緊挨着穿過一個又一個人,及至輪渡口猛的停下,整個人伏在圍欄上喘氣。

徐稚柳跟上來問道:“你怎麼了?”

徐清搖搖頭:“說不好,有點不安。”

《大國重器》的合同已經簽了,按說該鬆一口氣。徐稚柳猜到原因,卻還是問:“因爲什麼?”

許小賀的威脅嗎?她後悔了?

徐清閉了閉眼,聲音悶沉:“跟節目沒關係。”

那就只剩一個原因了。

“程逾白?”

“他的反應太平淡了。”

她瞭解他,那不是能讓人騎在頭上的主兒,悶不吭聲的時候一定是在醞釀更大的招。她不斷回想在靠近後他看向她的那個眼神,像毒蛇伏臥獵物一樣的陰鷙、帶着些許讚賞。

很好,他視她爲對手。她既爲此感到開心,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洞悉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這讓她整個人高度緊繃,無法從善如流面對許小賀。

她想,如果程逾白是這個目的的話,那麼他得逞了。

“以前上學的時候有同學捉弄他,攪碎了刀片打在瓷泥裡。他的手被割傷了,一個月沒能拉坯。你知道那個同學後來的下場嗎?”徐清看着徐稚柳,目光中隱約浮動着什麼,“突然退學,聽說還被人打斷一條腿。”

徐稚柳極力辨別:“你認爲那只是捉弄嗎?”

她轉頭沉默下去。

手是一個手作人最重要的武器,到那種地步的傷害,絕對不止捉弄。

“爲什麼?”

“可能是因爲……太優秀了吧。”江風微涼,吹去後頸的潮汗,徐清平復下來,神色如常道,“做陶瓷這一行,不像別的學術研究有公式和算法,可以靠努力改變什麼。手藝行當天賦、靈氣最重要,有時候就算把命都豁出去努力,也未必能改變什麼。”

陳曼生和楊彭年合作,一輩子才做出十八式紫砂壺。而現在景德鎮的陶藝人,爲了迎合殘酷市場所謂的“創新”,爲超越日、德系的瓷品,他們需要不斷作出改變,一年以內就可能做出七個不同樣式的紫砂壺。

生存的困境是——如果不是頂尖“小圈子”裡那幾個大師,你就必須面對瞬息萬變的市場需求,否則很難堅持到功成名就的一天。

“絕大多數同學面臨的都是這個現狀,但他不一樣。他生下來就在那個小圈子裡,會拉坯,會畫山水,手指又漂亮又靈活,隨隨便便捏一個小玩意都比我們精心設計的作品好賣。”

要說陶瓷行當沒門檻吧,不至於,但要說門檻有多高,也講不清楚。當他們還在尋找入門法子的時候,程逾白已經在某個“小圈子”站住了腳,甚至小有名氣。當他們終於找到法門時,他已經成爲“大師”。

這就是現實,同齡人站在身旁,永遠無法比他更耀眼的現實。

所以,這纔是她真正的不安嗎?

那要不要告訴她?其實她也很耀眼。當她站在人羣中講述威治伍德的品牌價值和洛客創新的商業模式時,她身旁一直假寐的男子,曾有過片刻睜開雙眼。

那時程逾白的眼睛裡全是她。

是程逾白,不是樑佩秋,徐稚柳這樣想。只要能夠說服自己,他就可以告訴她,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始終無法開口。

徐清看出他的遲疑:“怎麼了?有什麼想說?”

“我……”

徐稚柳扶着欄杆,遠處有汽笛聲傳來,帶着些微涼風,眼前的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哪怕今天那個老師說起清朝的制瓷環境和行幫制度,每一點他都熟稔在心,可他終究回不去了。

他搖搖頭,徐清對他的欲言又止並不感到奇怪。她認爲:“你小小年紀就掌管一家窯廠,聰明,有本事,應該很難理解我這樣的普通人吧?”就像程逾白永遠不能理解她一樣。

她沒怎麼沾酒,倒像喝醉了一樣,迷濛的視線看過來,帶着某種疲憊,徐稚柳下意識道:“不是,我理解。”

徐忠也經常把“天賦”掛在嘴邊,拽住他的手,彷如拽着救命稻草,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麼。如果不是剛好有那麼一點“天賦”,徐稚柳的一生也許會永遠停留在那年寒冬。

而面前的這個女子,她的寒冬停留在何時?她低頭看江河,仰頭望明月,明明九州大地華燈照耀,卻生出無邊孤獨。

看着她,他的心彷彿不勝嚴寒。

“不如……”他輕聲囁嚅,“我陪你蹲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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