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淚水所浸溼。就在張繡和楊修以爲他行將精神崩潰之際,曹丕身旁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二公子,就是現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遺忘的黑影猛地跳起來,用頭撞向楊修。楊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閃,張繡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擋在楊修面前。黑影一頭頂撞在甲冑上,反彈回來,被張繡一拳打翻在地。
就因爲這一下遲滯,曹丕趁機雙腕一掙,竟把繩索掙斷,雙腿飛速地奔向在河邊吃草的張繡坐騎。因爲天色太黑,士兵們又留在幾十步開外的位置,一時間不及攔阻。曹丕翻身上馬,狠狠踹了一下馬肚子,馬匹嘶鳴一聲,朝着遠處跑去。
張繡要去追,卻被楊修攔住了:“來不及了,張將軍你看他逃去的方向。”
這時候張繡才注意到,曹丕逃去方向的遠方地平線,正隱隱透着紅光,連那一片天空都被映得彤紅。那裡纔是真正的烏巢城,正熊熊燃燒着的烏巢城。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火炬,逐漸照亮了整片大澤與原野。
“我們去追的話,可能會和曹軍的主力碰上。”
“可是他知道我們這麼多事情……”張繡急道。楊修望着曹丕逐漸遠去的背影,眉頭先是緊皺,然後舒展開來:“普通人聽到這些事,就算不瘋也要方寸大亂。而曹丕居然還有這麼強的求生慾望,說明他保持着清醒。而一個清醒的人,他會做什麼選擇,並不難猜。”
楊修的話並不能讓張繡釋懷,他憂心忡忡地走過去,看到自己剛剛打倒的人躺倒在地,身下還壓着一隻熄滅的松枝。張繡這才恍然大悟,剛纔自己把火把掉在地上,居然被這小子偷偷用身體壓住,趁談話之際偷偷燒斷了曹丕手腕的繩索。
“這是誰?曹丕的跟班?”張繡問。他對這小子有點佩服,聰明不說,還忠心得很,捨棄自己也要救曹丕的命。
楊修端詳了一下這個躺倒在地的年輕人,說出了他的身份:“這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你居然認得我。”司馬懿氣定神閒地笑了笑。楊修道:“司馬家於漢室如此重要,你們家上上下下,我可是都關注過。”
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有不知內情的張繡有些詫異,司馬家怎麼會和曹丕扯上關係?他一下子有些猶豫,不知此人該如何處置纔好。這時楊修又問道:“你不在河內待着,跑來這裡做什麼?”
司馬懿道:“司馬家向曹公輸誠,我要陪伴二公子左右,這個理由你們喜歡麼?”說到這裡,他轉動脖頸,朝着遠處的烏巢城看了一眼,“跟隨你們潛入烏巢,這是我的主意。我告訴過他,只有在人最絕望的時候,纔會吐露真相。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張繡眉頭一皺,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楊修一眼。楊修對司馬懿的話有點惱火,他冷冷說道:“你把曹丕騙來這裡,根本不是爲了方便他追查真相。你只是騙那個小孩子,想創造個機會進入戰場,去救天子罷了。”
“什麼?天子?”張繡發現自己有點跟不上了,怎麼又和天子扯上關係了?
對於楊修的質問,司馬懿不置可否,楊修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曹丕剛纔朝着真正的烏巢城跑,就是得自你的叮囑吧——天子,就在烏巢?你對他倒真不錯,寧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去想辦法示警。”
司馬懿高傲地看他一眼,閉上眼睛淡淡答道:“你推斷得倒不錯,就是反應太慢了。總是等到事情發生了,纔想清楚是怎麼回事。”話音一落,楊修登時臉色陰沉下來:“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何必這麼說話。”
“你是爲了劉協,而我是爲了劉平而來。咱們倆不是一路人。”司馬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從一開始,司馬懿就對慫恿劉平去做各種事的楊修一點好感也無,而楊修對這個天子時時掛在嘴邊的好兄弟,也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楊修眼神閃過一絲狠戾,他還從來沒被人這麼擠對過,即使是郭嘉,也從沒如此嘲諷過他。而司馬懿還在繼續:“我看就算是漢室,在你眼裡也不是效忠的對象,它不過是你參與天下這一鋪大賭的賭本罷了——如今天子就在烏巢,你手裡這麼多兵,爲何不趕緊去勤王?”
“我會去的,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楊修從張繡身上拔出長劍,“刷”對準了司馬懿的脖頸。這傢伙的嘴實在太毒了,楊修可不想再聽到從他嘴裡出來的任何聲音。司馬懿被劍頂住脖頸,身子不自在地扭動幾下,仍在嘲諷道:“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你現在倒要動手了?”
“天子身邊只要一個輔弼之臣就夠了,我要清君側。”
楊修沉聲說道,手中用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枚石子破空飛來,楊修一下子握不住劍,被直接彈飛。
“誰!徐福?!”楊修環顧四周的黑暗,厲聲喝道。飛石擊劍,只有徐福纔有這種手段。張繡也驚恐地左右張望,這一連串事情讓他的腦筋完全不夠用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附近傳來:“楊公子,既知司馬是天子親近之人,爲何不肯留手?”楊修的五官有些扭曲,他不顧張繡還在旁邊,昂首發出一聲怒吼:“你是我楊家之人!爲何要幫外人?”
“楊太尉一心酬注漢室復興之道,他可不願見你走入歧途。”
“如今我父親已經退隱,楊家我說了算,漢室由我來做主。你只是一個刺客、一條狗,卻越俎代庖來教訓我,是何道理?”楊修激動得手都在抖。就像他剛纔把曹丕心中最深的刺挑出來一樣,徐福現在挑的,也是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黑暗中半晌沒有聲音。楊修冷哼一聲,提劍又刺了下去,結果又被石子彈開。徐福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腔調裡多了一絲感情波動:“楊公子,收手吧。楊太尉曾叮囑我,說若見到你走的路不對,要出言勸阻,免得楊家都被連累。”
“我走的路哪裡不對了?”
“司馬家乃是天子最重要的外援。你執意要殺司馬懿,不知有何解釋?”
楊修被說破了心事,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一條狗來教。我今天偏要殺他。有本事你十二個時辰一直盯着。看你的石頭多,還是我的劍快!”他把劍撿起來,重新對準司馬懿,狹長的雙眼掃視着黑幕,恨不得把徐福揪出來碎屍萬段。
“楊公子,你太讓我失望了。楊太尉的擔心,果然沒錯。”
徐福不提還好,一提楊太尉,楊修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發了狂一般虛空亂劈,像是方士在驅鬼一樣:“楊太尉,楊太尉,你們全都天天唸叨楊太尉!一個個都以爲自己是誰,呸!我呸!一羣搞不清時代的老狗,還來教我!”
張繡看到楊修一改往日的淡定從容,像是一個賭輸了的賭徒一般紅着眼睛發泄,想過去勸一句。不料楊修猛一回頭,張繡看到這人的面孔已扭曲得像是個來自九泉的妖魔,不由得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好在夜色深沉,不然被士兵看到這一幕,還不知如何收場。
黑暗中,徐福的話仍在繼續:“我不是楊家的狗,我原本也是士林中人,只因年少輕狂闖下大禍,才被楊太尉庇護至今。如今既然楊公子已不需要我,我想也到了辭行的時候。”楊修聽到徐福居然提出離開,愣了一下,歉疚之情剛剛浮現,就被憤怒淹沒:“哼,趨炎附勢,想去抱郭嘉的大腿?”
“不,我會去荊州,遠離中原。脫下這身刺客的黑衣,做回到儒林士人。”徐福的聲音有一種被傷害的痕跡。
“哈!滾吧!楊家不需要你這忘恩負義的狗!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聲音又長長嘆息一聲:“保住司馬懿的性命,是我爲你們楊家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保住他。”
楊修高聲發出命令,四周幾十名士兵帶着武器匆匆地圍了過來。
第十三章如何殺死一隻螳螂
劉平站起身來,向外邁了一步。府衙裡的三個人,同時擡起了頭。鄧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于瓊喝得酩酊大醉,兩隻眼睛看起來有些渾濁。
“陛下去哪裡?”王越問。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還是安坐於此比較好。”王越抱着劍說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們就從密道撤退。”
雖然天子是誘餌,但無論袁紹還是蜚先生都不會真的把一位天子置於死局之中。他們在烏巢府衙內早挖好了一條出城密道,只待曹軍進城,就從這裡脫離。
“蜚先生呢?”
“我剛纔出去看過了。他那邊出了點狀況,不過問題不大。東山精銳都集結於此,殺不得公敵,總報得了私仇。”王越說着,把身子擋在皇帝面前。
劉平皺眉道:“我若是堅持要出去呢?”
王越輕蔑地扯動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劉平身邊只有一個鄧展,他連王服都打不過,更別說王越了。兩個人抵近對視,劉平忽然發現,他的氣色踉從前相比沒那麼鋒芒畢露了,腳步略顯虛浮,似乎是受了傷,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不仔細看不出來。
“難道他受過傷?可誰又能傷到他?”劉平暗想。府衙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想來是蜚先生的東山精銳與曹公的親衛對上了。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劉平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已經趨於夭折。
“聽着,朕必須要離開這裡。這對你沒有半分壞處。”劉平的語氣趨於強硬和焦慮。王越卻絲毫不爲所動:“目前的狀況,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