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大聲道:“顏良,接旨!”
顏良卻沒動,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輕輕摩挲着下巴。他雖是武人,對許都的情形也有些瞭解。董承死後,漢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現在看來,漢室仍舊是心懷不滿,想借這個機會搭上袁家的線,試圖翻身。
可顏良沒有輕易接下這制書。沮授的失勢,正是因爲試圖營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計,又被公則落井下石。誰知道眼前這個漢室是什麼來頭,是不是詭計?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郭嘉派來的?”顏良問。
“就憑我是楊修。”楊修一昂頭。這話聽起來無賴,可顏良卻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楊彪楊太尉的忠義,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個忠臣,那必定是他們楊家。楊修看到顏良沉默不語,也不爲己甚,將制書疊起來,往懷裡一揣。顏良再想要拿那制書,卻已經晚了。
“我剛纔已說過了,與其馴虎,不如從龍。襄助漢室,內外交攻誅滅曹賊,豈不是比拉攏區區一個張遼更有價值?清君之側,中興之功,就在你們冀州的一念之間,回去仔細想想吧。”
楊修句句扣住冀州一黨,擺明了是在暗示:你們沒興趣,還有潁川與南陽二黨可以爭取。這在顏良耳中,不啻爲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氣放軟:“楊公子,此事幹系重大,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
楊修一指張遼:“你們慢慢商量,若有定論的話,告訴張將軍便是。”
顏良瞥了一眼張遼,眼神意味深長:“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來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這兩聲“好”是讚歎,還是嘲諷。
張遼幾乎鬱悶得要吐血,楊修這輕輕一句話,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輸誠血書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裡。關鍵是,自己偏偏還無從辯解,只能繼續保持沉默。顏良把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時辰已晚,楊公子的意思,我帶回去讓老沮參詳。天子的面子,我猜他總能賣上幾分。”
“只怕將軍歸途,會有險惡啊。”楊修微微一笑,加了一句。顏良停住腳步,回頭一臉疑惑。楊修伸出三個指頭:“將軍此次輕軍而出,曹軍早有覺察。如今算上張將軍,一共有三路人馬正準備合圍。”
“哼,我就知道公則那狗東西不安分……”顏良恨恨罵了一句,隨即不屑道:“曹軍那些士卒,土雞瓦狗而已,我五百精騎,縱有萬人也不懼。何況——”他把眼神飄到張遼身上,“張將軍既然同爲漢臣,想來也不會痛下殺手。”
楊修憊懶地拿出骰子,指尖滑動:“名義上,總是要打一打的,不然曹賊會起疑心,對漢室不利。不過將軍寬心,輔翼漢室的忠臣,可比你知道的更多。”說完這句,楊修湊近顏良,說了一句話。顏良聽罷,未發一言,一打手勢,和親衛們迅速離開了小廟。
小廟恢復了安靜,張遼搓搓手,疑惑地問楊修到底說了什麼,楊修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告訴他,關羽關將軍是忠義之士,降漢卻不降曹。”
黃河岸邊,兩股軍隊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二長二短的信號從號角里吹出來,訓練有素的袁軍主騎們開始大聲喝叱騎兵變換隊形,其中一半的騎手摘下得勝鉤上的短槊,把身體伏下來,排成一條橫列,每一個人與同伴都相隔半個馬身的寬度;另外一半則摘下挎肩的弓箭,保持在槊手前十步的距離。
這是一個最標準的烏丸式攻擊隊形,首先馬弓手們會放緩速度,射出第一和第二支箭,令敵人造成混亂,這時候槊手大舉突前,用長槊和矛對敵人進行掃蕩與刺殺,一舉貫穿陣形。馬弓手們會再度射出第三和第四支箭,並向兩側偏離,走過兩條弧線,在戰陣的另外一側與破陣而出的槊手會合。
顏良的部下只有五百人,所以沒打算長時間跟敵人糾纏,一旦突破敵陣,就可以輕鬆回到大營。這次會面,比顏良想象中收穫要大,如果能和漢室搭上線,那對冀州一系將有極大的好處,還有什麼比輔弼天子更能贏得聲望的呢?所以他急於返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沮授。
“將軍,東方與南方都有敵人蹤跡!身後也有敵人跟進。”斥候飛快回報。顏良點點頭,楊修果然沒說錯,曹軍得了消息,派了三路兵馬來圍剿。不過顏良也沒說錯,這些人在他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
目前擋在他們與大營之間的,是一大隊步卒。大戟和長矛林立,隊形頗爲嚴整。他們選擇的位置很巧妙,右側是黃河,左側是一處綿延的丘陵,隊形正好卡在中間。想要攻擊他們,唯有做正面突擊。彷彿算準了袁營不會出來接應,這隊曹兵的背後甚至不做防備。
顏良在馬上觀察了一番,彈了彈手指,讓隊形變得更狹長一點,這樣雖然犧牲了側翼的安全,但讓正面的穿透力變得更強。副將提醒他說,他們的後方和右側的敵人如果施加壓力,整個隊伍將會陷入危險。
“不用理睬他們,專心突破眼前的步陣便是。”顏良想了一下,又下達了一個指令,“讓騎陣的左隊突前一點。”副將領命而去。
五百匹烏丸駿馬一齊奔馳起來,聲勢極爲浩大。大地微微地震動着,如同一頭遠古巨獸踏地而來。徐晃站立在陣形後方,神情嚴峻,宛若碣石般沉穩。手旁的鼓兵不疾不徐地敲着鼓點,提醒每一名士兵嚴守在自己位置上,而戰陣兩側的督戰隊則半舉大刀,嚴厲地監視着任何可能出現的逃兵。
士兵們聚精會神地抓緊手中的長矛與大戟,矛尖斜挑,戟頭高立。敵人的騎兵衝過來,會首先被長矛刺中,然後戟頭會狠狠啄下去,用鋒利的刃鑿破騎手或馬的腦殼。
弓弦聲響,他們身後的弓手開始放箭,這意味着敵人已經進入到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很多人滴下了冷汗,呼吸變得急促。鼓點聲一變,徐晃發出了一個明確無誤的指令:“聚!”
聽到命令,士兵們齊刷刷地向右側的同伴擠過去,讓彼此身體靠得緊緊的,一點縫隙不留。這是抵禦騎兵衝擊的必要措施,一則讓陣型變得更加緻密;二則讓士兵彼此夾緊,即使有人想轉身逃走也不可能。
徐晃嘴脣緊抿,不再給出任何指示。他已經看到,那些騎手俯低了身體,一手持槊,一手抓住馬脖上的繮繩,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這是即將發起突擊的姿態。下一個瞬間,駿馬匯成的大浪將會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之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他甚至可以嗅到即將四濺的血腥。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敵人那邊傳來幾聲號角,在戰陣左路突出的騎兵突然放緩了速度,開始向右側急轉,而其他敵騎也隨即撥轉馬頭,陸續轉向,陣型絲毫不亂地在徐晃的陣前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向右邊反轉切去。
這讓徐晃和他的麾下都愣住了,感覺就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空了。此時整個陣型已經被擠得很密實,無法散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敵人離去。只有弓手們還在拼命放箭,希望能留下一些戰果。
這一個漂亮的陣前急轉不光是避開了步陣的鋒芒,而且讓徐晃的部隊陷入混亂。這個拒馬陣型聚得特別密實,重新散開排列成追擊隊形要花不少的時間,等於是短時間內癱瘓在了原地。
可是,顏良到底是什麼打算呢?徐晃一邊重新調整部署,一邊在心裡琢磨。顏良的右側是一道連綿的丘陵,他不可能越過徐晃的陣勢突圍。騎兵們唯一的出路,是轉向南側或者回頭向東,但那兩個方向有關羽和張遼的追兵。徐晃眉頭緊皺,怎麼也想不通顏良會如何破這個局。
而顏良此時已經率隊全體轉向了南方,一陣馬匹嘶鳴,爲首的騎士很快攀過幾叢亂石雜草,大聲喊道:“前方三百步,有敵!旗號,關!”顏良點了點頭,縱馬衝到隊伍的最前列,大吼道:“關羽陣前敘話!”
對面的部隊稍微停滯了一下,很快一員手提長矛的長髯大將驅馬出現在陣前。顏良打量了他一下,大聲喊道:“漢室興旺,匹夫有責。關將軍何不隨我去見袁公。”
關羽不以爲然地擺了擺長矛,對這個建議不屑一顧。事實上,在這個時代,大戰前的叫陣勸降已成爲一種慣例,一種儀式,並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在裡面。顏良對關羽的反應也不意外,他從來沒打算單靠脣舌就說服關羽——剛纔楊修給了他一個絕妙的提示。
於是顏良運足氣力,又發出一聲大吼:“玄德公正在黎陽做客,將軍不要自誤!”這一聲出來,對面的關羽臉色驟變,連帶着他身後的士卒都一陣騷亂。
誰都知道關羽和玄德公的關係,也都知道關羽如今在曹營的微妙地位。此時顏良這一聲喊出來,關羽立刻陷入兩難的尷尬境地,若是二話不說直接開打,等於宣告與昔日主公徹底決裂;若是不戰而走,卻是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顏良這句話真僞難辨,萬一只是隨口大言,玄德公根本不在河北,關羽便會立刻成了呂布一樣的笑柄。
關羽麾下的士兵都是臨時調撥來的,談不上什麼忠誠,他們此時聽到,無不心懷疑慮,陣型出現了混亂。顏良看到對方心意動搖,不失時機地下令騎兵們發起突擊。
騎兵們紛紛催動馬匹,再度擺成進攻的姿態。關羽回過頭去,拼命揮舞着長矛,督促士卒儘快擺好隊形。可他的控制明顯變弱了,很多人還沒擺好木盾,很多人還握着弓箭,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前方。踏破這一盤散沙,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這時候,意外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