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一塊木牌,遞給衛兵。衛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東山與幕府之間是兩線並行,彼此對口令不熟的情況時有發生。衛兵檢查了一番木牌,沒發現什麼破綻,又問道:“那你後頭這三個人是誰?”
“都是負有使命之人。”史阿含糊地答道。
衛兵眼神稍微緩和了些,槍頭放低。這時另外一名士兵匆匆跑過來,對同伴說:“剛接上頭通知,有人去軍正司劫獄,犯人一個,劫獄者三人,皆着兵服,務必小心。”衛兵聞言一驚,再看這四個人,手裡的鐵槍驟然擡起。
可惜他沒有機會刺出,只見兩道劍光一閃,他與前來報信同伴的咽喉被同時割開,潺潺的鮮血噴涌而出。史阿幹掉了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曹丕殺的。史阿驚愕地發現,曹丕的劍意已不遜於他,這得在心中懷有多大的戾氣,纔能有此威力啊。
鄧展和劉平正要把兩具屍體拖到陰影裡,又有一個大隊士兵轟隆隆地從街道另外一頭開過來,眼看要暴露。劉平一揮手:“你們快躲起來!鄧展你留下。”三人不解其意,只得按他的吩咐做。
劉平把屍體上的血抹在自己臉上,又在鄧展的臉上塗了幾道。鄧展還沒搞清楚他的用意,劉平突然一拳砸在他小腹,鄧展一陣劇痛,不由得又驚又怒,劉平卻壓低聲音道:“你現在是垂死之人!”鄧展反應也很快,連忙躺倒在地。
劉平轉身,朝着那一大隊士兵跌跌撞撞跑了過去。鄧展一怔,不知他要做什麼。那些士兵看到劉平跑過來,戒備地擡起武器,劉平驚慌地大叫道:“我們這一哨剛被襲擊了,三名同袍戰死。”
隊長看到劉平身後橫着兩具屍體,還有一個滿臉血污的鄧展躺在地上,顯然也活不長了,眼神一凜。這些人剛剛被襲擊,那麼刺客肯定跑不遠。
“哪個方向?”
“東城門。”劉平把一臉驚惶的神色演得活靈活現。
事不宜遲,隊長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跑步前進,敲驚昏鑼!”整個大隊開始朝着東城門飛跑起來,隊伍中還不斷傳來銅鑼敲擊的鐺鐺聲,在夜空中聽着格外刺耳。所有聽到這個鑼聲的士兵,都會循聲音趕去,並也敲響自帶的驚昏鑼,把消息傳遞出去,匯成包圍網。
劉平的這個小花招奏效了。追擊刺客的急迫性讓袁軍根本沒時間來細細分辨真假,只聽到遠處應和的驚昏鑼越來越多,大批士兵在鑼聲的召喚下,朝東城聚集,這無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圍的方位力量。他們四個人趁機逆着方向繼續前進,難度比剛纔要小了不少。
把鄧展從地上拽起來時,劉平在心裡暗自嘆息了一聲。鄧展一直在觀察他,他又何嘗不是一直在觀察鄧展。剛纔那一瞬間,他動起了殺心,要把這個可能知悉驚天機密的傢伙趁機殺死,可最終劉平還是放棄了。對一齊出逃的夥伴出手,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等離開以後再說吧。”劉平嘆道。這是他與劉協決定性的不同。
四人接下來一路都頗爲順利,遭遇到兩三次小險情,但都化險爲夷。史阿探頭出去看了幾下,揮手讓他們三人出來,指着兩屋之間的一處空地道:“就是這裡了。”他手指之處,果然有一口井,四周圍着青石井闌,只是沒有轆轤和繩子。
曹丕和劉平先是一愣,然後相顧苦笑起來。這地方他們有印象,當初在白馬城時,劉延帶着他們返回衙署,就是在這裡遭遇了史、徐二人的刺殺。劉平觀察得細緻,還記得那幾名士兵正在往井裡扔石頭,扔到一半被劉延叫去追刺客了。
轉了一大圈,卻回到了原點,命數之奇妙,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不過他們此時並沒有感慨的餘裕。四人來到井口以後,鄧展自告奮勇先下去探查。可是沒有繩子,甚至連把衣服撕成條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硬往裡跳。曹丕沉默了一下,這麼做風險極大,這井底到底有多深,誰也不知道;就算平安落地沒有受傷,萬一裡面已被石頭堵死,連重新爬回井口的機會都沒有。
可鄧展一點也沒猶豫,他衝曹丕一拱手,縱身跳了下去。三個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過不多時,下面傳來聲音:“深度不太高,有一條通道,被石頭半掩,花點時間還能搬開。你們稍微等一下。”
過了一陣,下面傳來聲音:“可以下來了,儘量往中間跳。”
“你先走。”曹丕說。劉平也不客氣,縱身跳入井內。約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就碰到了地面。好在有鄧展提醒,劉平落地時調整了一下姿態,沒有受傷,只是雙足震得生疼。他摸出火石打着,環顧四周,發現是在一個環形的井底。井底橫七豎八擱着好些大石頭,只有中央空出一片軟泥地。幸虧鄧展挪開了,不然落到那上面,難保不頭破血流。
劉平注意到,在青磚井壁的側面,可以看到一條通道,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被一堆亂石給擋上了。好在石塊都不大,花點時間就能挪開。他忽然看到,鄧展側靠在井壁,臉色卻不太好。劉平過去一看,發現他的右腿鮮血淋漓,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應該是落地時撞在石頭上的關係。
“你不要緊吧?”劉平一驚。鄧展“刷”地擡起眼睛,眼神裡是迷茫散去後的平靜:“你是楊平。”劉平的手猛地一哆嗦,火摺子落在地上,撲哧一聲熄滅了。這個名字,都多長時間沒人喊過了。
在這個逼仄的黑暗空間裡,鄧展的記憶終於完全復甦了。不需要太多交流,只要簡單的兩個字,他們就能明白對方都知道些什麼。他把傷了的腿挪了挪地方,語氣特別平靜:“你剛纔猶豫了一下,爲什麼不趁機殺我滅口?”
劉平此時也恢復了平靜,他回答道:“我不會對同生共死的夥伴出手。”黑暗中傳來一聲意外的“哦”,然後鄧展問道:“那麼現在呢?我們是敵人了。”
“我們身在袁營,還是同伴。”
“同伴又怎麼樣?爲了掩蓋自己的秘密,殺死同伴,這豈不是件平常事?”鄧展的語氣有些諷刺,劉平總覺得他說的不是這件事。
“這種做法,我絕不認同。”劉平往後靠了靠,“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我看等到離開白馬城再談不遲。”
鄧展卻還是追問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來袁營,到底所圖爲何?”
“這是郭祭酒的安排。”
鄧展在黑暗中點點頭,緩緩擡起頭望着頭頂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應該錯不了……”然後他閉上嘴,不再追問。那個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並沒引起巨大波瀾。是他還沒想通,還是另有打算,劉平不知道。
這時候井口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叫,然後一個人掉了下來,背部着地,摔得不輕。劉平過去扶起來,發現是曹丕。曹丕強忍着疼痛爬起來,焦急地說:“快!咱們快走,外頭被袁兵發現了!”
“史阿呢?”
“他負責斷後。”曹丕說,面色如常。劉平默然,這時候斷後,基本上相當於是送死了。鄧展冷哼了一下,沒發表什麼評論。彷彿爲了證明曹丕所說,井口傳來了呼喊聲和兵器相撞的鏗鏘聲。此時別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劉平手忙腳亂地開始把石頭扒開。曹丕問鄧展怎麼不來幫忙,劉平說他的腿已經摺了,曹丕埋頭繼續搬石。
井口的打鬥聲越來越大。史阿雖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時面對這麼多人,恐怕也難抵擋多久。曹丕和劉平用出全身力氣,拼命推開最後一塊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終於全露了出來。
“石頭不要全推開,留一半。”鄧展說。曹丕和劉平同時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鄧展淡淡道:“總得有人留下來,把石頭重新堵上去,爭取些時間。”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斷後,用命來拖延追兵。曹丕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史阿和鄧展都是發了血肉之誓的,他們的命本就該爲曹丕而死。而劉平的心中,卻震動極大。鄧展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動要求斷後。他在臨死前,會不會把秘密告訴曹丕?自己不殺他,到底是對還是錯?
井口突然傳來史阿的一聲慘呼,然後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從上面掉下來。胳膊末端的手裡,還攥着一枚藥丸。曹丕拔開手指,拿起藥丸,他記得這是史阿的寶物,華佗親制的解毒丹藥,名爲華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把這東西扔了下來。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後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撲到井口,用身體死死遮住,緊接着傳來一陣金屬刺入血肉的沉悶鈍聲。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誰也看不清,他把藥丸擱到懷裡,一貓腰鑽進通道,徑直朝前爬去。劉平看了鄧展一眼,也鑽進通道。他很快聽到身後的通道被石頭重新堵了回去,還有幾聲悶響,估計是鄧展又堆上去了幾塊石頭。他一直到曹丕離開,一句話都沒說。
通道很狹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緊到讓人擔心是不是到了盡頭。好在這種情況並未出現,也沒出現有任何岔路。走過一段以後,磚牆就變成了土牆,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頗爲溼潤。這估計是以前白馬城的什麼人沿着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劉平不確定史、鄧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們只能不顧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很快這兩個逃亡者膝蓋處的布被磨破,雙手也蹭出了血,腦袋因爲無法判斷高度撞上牆壁好幾次,但是不能停。至於這條通道盡頭在哪裡,城內還是城外,會不會恰好落在袁紹軍的營中,他們完全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