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堂內的儒生來說,這次是名副其實的泰山壓頂。
巨大的煙塵在許都城的西南方爆起,在半空打了個旋,朝四周迅速擴散開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潛龍觀就化爲了一團混雜着斷竹、碎木、裂石和大量人類肢體的廢墟,隨處可見被埋了一半的身軀或被巨木壓住的大腿,還有一些探出瓦礫的頭顱在大聲呼救着。唯一還算得上是完整的,只有那一塊寫着“潛龍觀”三字的匾額。
“火!!火!!”不知是誰淒厲地大叫起來。所有被埋的儒生都驚慌地發現,自己身邊的溫度突然開始升高,然後有兇狠的火苗從廢墟的縫隙裡鑽出來,瘋狂地開始吞噬周圍的一切。據後來的倖存者回憶,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燭在混亂中掉在地上,引燃了清漆與桐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簡直如同人間地獄一般。動彈不得的儒生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大火把自己慢慢吞噬,淒厲的叫喊和哭聲響成一片。竹子在火焰中噼啪作響,如同有誰在點數着一條又一條被祝融帶走的性命。整個潛龍觀的廢墟宛如一個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燒起來。無數焦黑的手臂絕望地伸出縫隙擺動,又慢慢垂下不動。人肉焦煳的味道隨着黑煙瀰漫到四周,就像是整個城市在舉辦什麼食人的饗宴。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些四方聚攏過來的儒林精英,還沒撈着機會一展自己的才華,就像一羣受驚的圍場野獸一樣被活活燒死。他們的身軀和他們的思想,就這麼付之一炬,化爲灰燼。這距離名垂史冊的潛龍觀落成還不足一天……
整個許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震驚了。荀彧第一時間下令大開四門,責成許都衛、宿衛以及城門衛三部爲主,外圍駐守部隊爲輔,全力營救潛龍觀中被困的儒生們。文武百官也紛紛派出自己的家丁和僕役助陣,一時間許都成了一個亂哄哄的大蜂窩,每個人都試圖接近廢墟。
潛龍觀是全木製結構,因此燒得非常徹底,火勢極大。救火部隊只能先把周圍的建築拽倒,防止擴散,然後一桶桶的井水潑上去,可惜無濟於事。一直到了次日丑時,大火纔不情願地慢慢熄滅。
死難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趕來的儒生,真正活下來的,不足二十人,可謂悽慘至極。倖存者中包括徐幹、柳毅、盧毓等人。潛龍觀倒塌的時候,他們簇擁在大門口,受到的衝擊比較小,距離外面近。救火部隊趕到以後,冒險靠近把他們拽離了火場,算是逃過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蹟,孔融居然也在這場劫難中生還。坍塌發生的時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鄭玄和趙彥靈位的壽龕旁邊,壽龕恰好與一塊倒下來的厚木板搭成了一個三角,這個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嚴重燒傷,頭髮、鬍子什麼的燒了一個精光。他的兩個兒子趕來照顧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迴應任何人的問話,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覆說着一句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臉色鐵青的荀彧站在榻邊,聽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這句話,嘴角微微抽搐。這對荀令君來說,可是罕有的失態。
根據許都衛的調查,這起事故源自於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亂堆、點燃的素燭,以及孔融爲了體現聚儒的嚴肅性而下令緊鎖的大門。這些事情湊到了一起,導致了這一場大災難。有人惋惜,孔少府爲這件事殫精竭慮,結果居然落得這麼個結果,實在是命運多舛;也有人幸災樂禍,說儒家講究天人感應,這一場飛來橫禍,說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這件事並沒那麼簡單。從現場來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離他數步之外的趙溫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夠生還,純粹是個意外。
這樣一來,如果整個大火不是意外的話,就說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這裡,荀彧的眼神裡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費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許都,卻又一把火燒個精光,這實在令人費解。
“文舉,你到底想幹什麼?”荀彧低聲說道,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聽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潛龍觀大火這一事件的傳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還快。荀彧明明已經下達了禁口令,可不知爲何還是走漏了出去,諸州郡在同一時間都得到了這個消息。傳播者除了極力描摹大火的悽慘之外,總是會帶上一個廣爲流傳卻不知誰先發起的質疑:
“聚儒之議若成,今古之爭可弭,天下儒學可興。而今竟中道斷折,萬千淪爲灰骸。曹氏之責,豈不昭然乎?”
這話裡明裡暗裡在暗示:這場大火的背後,是曹氏!他們唯恐許都聚儒成了氣候對古文派不利,進而影響到他們在朝廷的專權,所以派人在潛龍觀放了一把火,把反對自己的儒生活活燒光。
諸州諸郡都派了人前往許都,聞聽自己的子弟遇害,無不悲愴,紛紛設祭哀悼。在葬禮上,憤慨的賓客們悄悄議論着這些質疑,讓它們進一步發酵。
偶爾也會有人說,曹公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吧?也許真的只是個意外事故。這時旁邊就會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當年屠徐州、殺邊讓,還在鄄城放縱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燒潛龍觀又何足爲奇。
“不是曹公燒的,難道是孔少府要燒死自己不成?”提醒者發出嗤笑。
一時之間,天下皆驚,謠諑四起。沒人相信,這是一個意外。
潛龍觀大火引起的震動,很快達到了一個巔峰:荊州劉表聲言要帶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許都親自爲那二百餘名死難者討個公道,還要迎回鄭玄公和趙彥公的靈位。在袁、曹大戰時,劉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現在他居然因爲一場大火而改變了想法,決意北上。中原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在南陽附近的一處清幽草廬裡面,二人對坐。年長之人問道:“二弟,有人說,劉表此舉,是卞莊刺虎,藉機漁利。你對此有何見解?”
對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說:“劉州牧是一方諸侯,但他也是一位純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視的東西,是亂世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年長者忙問劉表所圖爲何。年輕人笑道:“劉州牧當年號稱‘八俊’,乃是太學名流。亂世將始之時,劉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學種子,所以他單騎入荊襄,默默地蓄儒圖存,以待天時。不然爲何那麼多中原名流,都紛紛跑到荊州去?他在荊州開立學官,博求儒士,徵辟綦毋闓、宋忠等人在襄陽撰寫五經章句。世人對這種種用心視而不見,只當他是一方豪強,真是可嘆可惜。”
說到這裡,年輕人拿起案上的鵝毛扇,從容扇了幾下:“你別忘了,許都燒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劉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堅定支持者。”
“你是說,劉州牧這次出兵,是真心要爲儒林討個說法?”年長者一驚。
年輕人道:“無論劉表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如今已經得到了一個足夠體面的藉口。拯救羣儒,中興漢室,重振古文經典,名次孔孟董鄭之右。這種誘惑,對一位擁有雄兵良將的純儒來說,幾乎不可抵擋。”
“所以我說,孔融這一招,實在是決絕。”
“等一等……”年長者有點跟不上思路,他尷尬地擺了擺手,一臉茫然,“怎麼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輕人浮現出一絲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勝負未知,唯一能影響中原局勢的,唯有劉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驅動起來,不施個苦肉計是不成的。”
“你是說……”年長者眼睛瞪得溜圓。
“孔少府一無兵將,二無地盤,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聲望。在我看來,聚儒許下之議,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餘名儒生殉葬,來真正觸動劉州牧的一個局。”
“這,這怎麼可能……”
“正因爲不可能,所以纔不會有人懷疑。你看這幾個月來,孔融四處渲染趙彥之死,營造出曹氏亂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瀾,天下人就會認爲是曹氏的陰謀,再怎麼辯白也已無濟於事——我甚至懷疑,鄭玄之死,都未必那麼簡單。”
“那孔融自己豈不是也會燒死嗎?”
年輕人面露欽佩之色:“他根本就沒打算活下來。他的性命,是這場大火中最重的砝碼。一開始孔融就做好了準備,用自己的命向劉表死諫。”
說到這裡,他直起身來,望着草廬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覺得,孔融只是個腐儒,除了會發發議論別無用處。許都聚儒不過是他沽名釣譽之舉。結果那些以中原爲棋盤的對弈大手們誰也沒料到,百無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化身爲一個‘變數’,影響到了整個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麼?”
“孔融是大儒,他對袁紹啊、曹操啊之類的傢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爲劉表創造一個契機,讓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輔佐明君平天下,這是儒者最高的夢想了。”
“你這都只是猜測吧!根本沒有證據。”年長者不甘心地站起身來,拂了拂袖子。
“證據?”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證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接下來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