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關、張二人的騎隊與文丑進入一射之程的距離時,文丑的直屬部曲們的包圍圈也恰好合攏,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兩邊的大戰,均是一觸即發。
“遼來也!”
張遼一邊揮舞着大槊,一邊在馬上大呼。這位前西涼將軍的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氣勢。他似乎陷入一種奇異的狂熱狀態中,有點自暴自棄。他分出兩彪馬隊,如雁行佈陣,風馳電掣般地捲過關羽兩側,把最先衝上來的幾名袁軍士兵一槊掃倒。瞬間爆發出來的壓迫感,讓陣前的敵人爲之一窒,好似面對着千軍萬馬。
關羽沒有回答,他心無旁騖地端着長矛,化爲速度驚人的飛箭,直直接刺向文丑。文丑看到是他,眼睛一亮:“果然是你!看來蒼天有眼,顏大哥的仇今日可以報得了!”
文丑剋制住有些激動的心情,讓馬匹往後退了退,包括徐他在內的數名親衛擋在了前頭。文丑並不是一個以武力見長的將領,沒有必要跟關羽這種武夫對砍。關羽看到有人阻擋,大吼一聲:“滾!”雙臂運力,那彈性極佳的長矛如靈蛇般抖了起來,左右甩動,登時把兩名親衛抽到馬下。徐他挺劍迎了上去,但兵刃太短,沒兩回合也被抽飛。
文丑見狀,在剩餘衛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關羽窮追不捨,如同一尊上古殺神,又挑飛了三四人,距離逐漸接近。文丑逐漸退到了袁軍陣形的後方,在那裡,停着一輛馬車。文丑退到馬車旁就不退了,而是掀開馬車簾子,從馬車裡硬生生拽出一個人來。
那人白麪長髯,國字臉,還有兩隻不輸於淳于瓊的大耳朵,一看就是個寬厚長者。
“雲,雲長?”那人看到關羽,面露驚詫。
“大哥?”
文丑一把扯住劉備,擋在身前放聲大笑:“玄德公,帶你來,果然沒帶錯啊!”他開拔之前,強烈要求劉備隨軍,萬一碰到關羽,這一招就能讓他束手縛腳,乖乖就戮。
劉備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面色爲之一變。
關羽原本滔天的殺意,霎時間煙消雲散。跨下的駿馬速度不減,而高擡的長矛,卻緩緩地放低下來。他想過各種與大哥重逢的情景,這是最爲惡劣的一種。火紅色的駿馬無法驟停,在馬車旁一掠而過,然後劃了一個半圓轉了回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關羽這一猶豫,已經錯失了擊殺文丑的最佳時機,更多的衛兵涌到文丑身邊。張遼的亢奮狀態無法持續太久,體力已顯不支,包圍圈逐漸收攏,曹軍的傷亡越來越大。而關羽已完全亂了方寸,手持長矛不知該刺還是該收。
“雲長,汝南……”劉備衝着關羽開口呼喊,關羽聞言一愣。文丑急忙擡手把他打暈。現在關羽心神已亂,若是劉備出言相勸,他臨陣歸降,顏良的仇可就報不了了。文丑叫人扛起劉備,扔下馬車,繼續朝外圈退去。中途不斷有衛兵加到他與關羽之間。
現在即使關羽反悔,也不可能殺過來了。他和張遼已是身陷重圍,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們。文丑決定退到一個稍微高點的位置,慢慢欣賞仇人被蹂躪至死的場景。
在這附近只有一個地勢稍高的小坡,坡上還翻倒着三四輛牛車,車上的貨物灑了一地。一羣世族私兵正興高采烈地翻撿着東西,絲綢和絹帛被他們圍在身上,顯得十分滑稽。文丑懶得理睬他們,徑自登上坡去。恰好這時徐他鼻青臉腫地跑過來,臉上被關羽抽出一條青印,顏色深得可怕。文丑招呼他道:“快上來,這個你一定喜歡看。”
從這裡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關羽和張遼被圍在陣中,帶着騎兵們左衝右突。文丑站在坡上雙手抱臂,開口道:“關羽死前也算看過玄德公了,只可惜近在咫尺,無甚能爲。給他一點希冀,再行掐滅,這感覺實在太美好了。每一個仇人,都該要這樣死法,方纔解恨!”
文丑正看得心情激盪,徐他突然動了。他手裡的長劍猛然出手,朝着文丑刺去。文丑卻像是早有預知一樣,身子微移,避開鋒芒。徐他想要再出一招,文丑卻已經退開十步之外。
“荊軻刺秦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殺的那十幾個曹兵都是樊於期?”文丑笑盈盈地看着徐他,“我說過吧?我喜歡給人一點希望,再掐滅它。”
徐他木然道:“我也是。”
文丑一愣,卻突覺右肩一陣劇痛。他側頭一看,卻看到一把烏黑鋥亮的斧子斜斜地楔入自己的身體,一個頭纏錦緞、腰束玉帶的世族私兵站在身後,手裡緊緊攥着斧柄。文丑驚怒之下,拔劍去砍,那人鬆開斧子避開。文丑趁機帶着斧子朝前跑了兩步,滿口溢血,白淨的臉上青筋綻起。
那私兵緊追過來,再度握緊斧柄,向下壓去,同時喝道:“殺汝者,徐晃!”文丑覺得自己的身軀又裂開了幾分,過度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他的親衛們都留在坡下警戒,沒料到坡上的這些私兵驟起發難。一直到文丑發出慘呼聲,他們才急忙朝坡上衝來。
徐他閃身擋在這些人面前,利劍一掃,一名親衛的頭顱高高飛起。其他人又驚又怒,正要發起圍攻,那些“私兵”也趕來助陣。這些傢伙的戰鬥力實在令人咋舌,只是幾回合交鋒,就完全壓制住了親衛們。小隊長調集人手,準備再發起一次衝鋒,這時坡頂卻出現了令他們驚駭欲裂的場景:
文丑將軍被那個人用斧子硬生生劈成了兩半,斧子從右肩斜劈過,一直斬到左腰才停住。文丑將軍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說些什麼,斧子一抽,上下身子突然就這麼分開了,內臟與鮮血狂瀉而出。
當上半截身子轟然落地之時,文丑的腦中卻突然一片清明。
假輜重隊是個誘餌,是爲了把他誘入胡車兒的伏擊;胡車兒是誘餌,是爲了讓他以爲延津空虛,可以放心追擊真正的白馬輜重隊;這拋得漫山遍野的輜重是誘餌,是爲了讓世族私兵盡情劫掠,把水攪渾,張遼和關羽好趁亂突襲;張遼和關羽仍舊還是誘餌,是爲了遮掩徐晃易服接近文丑。
這麼說來,一開始得到的胡車兒伏擊消息,很可能就是郭嘉故意散佈的。他巧妙地利用了袁軍高層的心理,誘使他們把世族私兵當炮灰帶在身邊。這些私兵來源複雜,彼此不熟悉,成爲了文丑致命的軟肋。當他們在田野爲了劫掠而散成一團時,徐晃輕而易舉就混了進來。
可是,這真是郭嘉一個人的手筆嗎?
這種把人不露痕跡地哄入圈套,驚覺時卻爲時已晚的綿綿手法,真的是郭嘉所爲嗎?這種毫不猶豫地捨棄胡車兒以及一萬多白馬城百姓的冷酷,真的是郭嘉施計嗎?
這個疑問文丑已經無法思考,他眼前的世界從彩色變成黑白,然後變成徹底的黑暗。從不離身的算籌嘩地散落在泥地上,滿是血污。
徐晃看了眼徐他,從懷裡把那捲尖利的竹簡扔還給他,淡淡說了一句:“做得不錯。”
當初徐他逃入文丑的隊伍之前,故意將這竹簡扔在地上,被徐晃撿起來看了其中留言。徐晃雖不知這些字是何人所寫,但他注意到了文中的暗號——那是隻有曹氏高層纔會知道的約記——知道徐他會在適當的時候站出來幫忙。
美中不足的是,這份竹簡在格鬥中被削掉了兩片,滾落到草叢裡找不到了,導致留言殘缺不全。不過徐晃倒沒有過於糾結,對他來說,如何在奇襲中幹掉文丑纔是最重要的。
眼前的結局證明,這份竹簡的留言果然值得信賴,徐他確實是被刻意安排的內奸。
“大概是靖安曹的手筆吧?”
徐晃一邊想着,一邊俯下身子,一手揪住文丑的頭髮,一手拔出匕首,乾淨利落地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舉起,向着浴血搏殺的張遼和關羽大吼起來:
“文丑,授首!文丑,授首!文丑,授首!”
延津在一瞬間,爲之凝固。
袁紹軍的軍正司很清閒,他們名義上是維持軍中紀律的司曹,但實際上職責只有兩個:一、把上頭想抓的人關進監獄;二、別讓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裡只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爲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隨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瀰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着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於文丑將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丑將軍在延津的衝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丑,正高速朝着白馬城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