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奢華精緻的馬車緩緩駛入保護圈內,一直開到劉延和年輕人面前,方纔停下。車簾被一隻纖細的手從裡側掀開,先是露出一大片額頭,然後探出一個人的腦袋。他的雙眸比頭頂的夜空還要黑,臉色卻白得驚人。
“劉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靜地說,同時把一枚藥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這是屬下本分。”劉延斟字酌句道,面對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人,他一絲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緊張,揚了揚手掌:“曹公的大軍已在左近,白馬可暫保無虞,你身上的擔子,可以輕鬆些了——對了,我聽說今日正午開始,白馬城頭已經冒起了濃煙。是不是你算準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開始做遷移的準備?”
劉延嚇得遍體流汗,訕訕不敢回答。郭嘉道:“劉太守你緊張什麼。這件事做得很好。袁紹大軍瞬息即至,白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動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動,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聽他這麼一說,劉延長舒一口氣,拱手道:“郭祭酒鈞鑒,此議並非是我所想,實是楊先生諫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視線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輕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剛一念叨撤退,你這就開始收拾行李了。”
楊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絲得逞的輕笑:“白馬就是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如早走,這道理不是很淺顯嘛。”
郭嘉盯着他看了一陣,輕輕嘆了口氣:“你何嘗不是曹公的雞肋,棄之可惜,用之……”他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用銳利的眼神刺向楊修。後者毫不客氣地與之對視。短暫的視線交錯之後,郭嘉無奈道:“你一來,就幹掉了一員河北大將,我還真是低估你了,你說說,這叫我以後怎麼打壓你?”
郭嘉坦誠的發言把劉延給嚇了一跳,楊修卻面帶微笑,謙遜地回答道:“那是關將軍殺的,我一個隨軍策士,沒出什麼力——倒是郭祭酒,你親自跑來白馬做什麼?”郭嘉沒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邊讓了讓。楊修往裡看去,一陣愕然,因爲在郭嘉的身旁還坐着另外一人。這人老態龍鍾,病怏怏的像是一棵行將枯萎的老樹。
“賈文和,你也來了?”楊修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賈詡深深看了楊修一眼:“老夫時日不多,還想最後再來看一眼這黃河的風景。”說完還狠狠咳嗽了兩聲。楊修有點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郭嘉、賈詡兩大策士同時蒞臨準備棄守的白馬小城,所圖一定非小。若單是郭嘉,楊修還能揣測他的用意居心;可現在又多了一個賈詡,楊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霧,把他們的意圖遮掩得朦朦朧朧,難以看清。
官渡大戰已經開啓,諸方勢力盤根錯節,如果不能及時把握局勢,便如瞽翁攀山,危險之至。望着賈詡那張衰朽的臉,一種危機感在楊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裡拋骰子的動作悄然停止。
楊修的任務很簡單,趁着官渡之戰開啓,儘可能地滲入軍中播撒種子,爲漢室營造隱勢,兼之配合劉平在袁營的行動。如今張遼和關羽的伏筆已經深埋下去,楊修正打算籌劃下一步動作。偏偏賈詡在此時出現,楊修的計劃,不得不修改了。
賈詡看出楊修的變化,也把頭探出馬車來:“德祖哇,張君侯的部曲已經到了這附近,我得幫他照看着點。”楊修一怔,意識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釋。張繡自從歸順曹操以後,麾下所屬大部被拆散分配到諸營之中,只留下了一個飛塹營,算是張繡自己直屬的武力,由一個漢羌混血的將軍胡車兒掌握。賈詡是推動張繡歸順的關鍵人物,如何維護張繡在曹營的利益,是賈詡的天然職責。
楊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來。他面對郭嘉,尚能針鋒相對互別苗頭,但對上賈詡,卻有一種束手縛腳的無力感,就像是跌入一個爛泥潭,越動沉得越快,不動也往下沉。
楊修決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帶入他們熟悉的節奏,遂拱手道:“既然兩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紹聞聽曹公大軍出動,勢必率主力渡河來襲。白馬輜重轉運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麼成算?”
楊修道:“我與劉太守已把不能帶走的都棄掉了,闔城百姓也已編好了隊,明天一早就離城。至於能不能順利抵達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說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麼回答。郭嘉道:“有你護住輜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無須擔心,我和文和會處置。”
楊修心裡一動,顏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輜重隊把他不露痕跡地拴住,與整個戰場割裂開來。但讓楊修氣憤的是,郭嘉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處心積慮要來對付他的。他與賈詡齊至白馬,一定是對袁紹有什麼重大圖謀,把楊修調去押送輜重,顯然只是順手敲打一下罷了。楊修一直認爲自己是郭嘉的勁敵,可郭嘉卻懶得專門對付他,這種把對手不當回事的態度,讓他深感侮辱。
唯一讓楊修稍微有點安慰的是,郭嘉似乎並不清楚張遼的情況。在所有的戰報上,都寫的是張遼、徐晃合圍顏良,關羽破陣而入,沒有任何破綻。顏良的首級已被送去主營,所有人對一場大勝的疑惑總會比一場大敗要少——所以張遼不會暴露,這枚棋子若用得好,將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幾句,放下車簾,馬車連城都沒進,徑直離開了。
“郭奉孝,咱們這局棋,纔剛剛開盤。”楊修望着逐漸隱入夜幕的馬車,冷哼一聲,繼而投向北方的夜幕盡頭。在那裡,還活躍着另外一個人,那是楊修最大的底牌。
“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不知在北方過得如何。”楊修暗想。
楊修不知道,同樣的話,也同時在遠去的馬車裡響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過得如何。”
郭嘉靠着車廂,慢悠悠地對賈詡說道,賈詡垂着頭似乎是要睡着了,聽到郭嘉說話,才連忙擡起頭來,尷尬地解釋道:“年紀大了,不耐夜,老是貪睡——你剛纔說什麼?”郭嘉早對他這個把戲習以爲常,把問話又重複了一遍。賈詡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聰穎,足以應付。不然當初董卓爲何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掉弘農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當初也有興漢之心?”郭嘉饒有興趣地追問。賈詡當年是董卓軍中的策士之一,見識了西涼大軍從煊赫一時到分崩離析的全過程,對內情知悉最深。可賈詡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話題又轉開了:“天子當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漢室不散,若非心志堅逾鋼鐵,可做不到這地步。現在的陛下雖嫌柔弱,卻也有另外一種好處。”
“你對天子的評價,可有點前後矛盾啊。”
“哎喲哎喲,老糊塗了,老糊塗了。”賈詡拍拍腦袋,讓郭嘉頗有些無可奈何。這老烏龜的龜殼太硬了,稍一觸動就縮回去,就算是郭嘉都無處下嘴。
郭嘉轉動脖頸,優雅的指頭靈活地敲擊起木壁來:“連你的評價都這麼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賈詡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過去的,現在你也沒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這個人,我有點看不透。不過這樣纔有趣嘛——對了,這話可別告訴曹公,不然我又得捱罵。”
“居然還有你看不透的人?”賈詡刻意忽略了最後一句。
郭嘉歪着頭想了下,扳着指頭數起來:“陛下算是一個,你算是一個,還有一個我不想說……”
這時馬車終於停住了,外頭的車伕畢恭畢敬道:“郭祭酒,我們到了。”郭嘉拉開車門,和賈詡一起下了車。他們這輛馬車沒有進城,而是在衛隊的保護下轉了個彎,停在了公則前一天的駐營所在。賈詡下車以後,先是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然後看了眼郭嘉,下巴輕輕擡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衛舉着燈籠,陪着賈詡慢慢踱步走進營址,自己則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車,就在外頭負手而立。沒女人的車廂,對他實在沒什麼吸引力。
幾十名靖安曹的衛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們個個都手持上膛勁弩,背後還揹着一面輕盾,必要時可以抵擋數倍於己的敵人。
賈詡在火把的照耀下在營中四下游蕩,端詳,似乎漫無目標。袁軍撤退的時候很從容,幾乎沒留下什麼有用的東西,只剩下一道道溝塹交錯和星星點點的竈坑。他轉了約摸大半個時辰,回到了馬車旁。郭嘉把手扶在車廂外壁,問賈詡道:“如何?”賈詡這次倒回答得很乾脆,從袖子裡伸出三根手指:“左軍嚴整,中軍次之,右軍最亂。”
“淳于瓊?他是如何亂法?”郭嘉問。左軍是顏良的營盤,中間是公則的,右邊是淳于瓊的。
賈詡把手重新籠到袖子裡去,慢慢說道:“右軍的紮營手法,至少有六種,若再分細微不同,得有十數種。比如有數十頂帳底有焚燼的木灰,應該是先點起了火堆,將土燒熱,然後再移帳於其上——這是雁門的慣常手法,那裡與塞外相接,天寒地凍,這麼紮營可以保暖;還有幾十頂帳篷,附近土地頗多白粉,嘗之苦鹹——這應該是來自於渤海郡。那裡毗鄰大海,長年經風日曬,篷面都有少許鹽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賈詡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嚐了……
“這麼說來,淳于瓊的部下,來自於冀、並、幽、雍、青諸州,什麼地方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