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除了背誦《青囊經》、採藥合藥以外,什麼都不用想,心無旁騖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飛快地就過去了。”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浮現出感懷,把手裡的杯子轉了幾轉。
楊俊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直起身子道:“說到這個,在下來官渡的路上,遇見一位仙師,自稱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說華老師給你的藥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藥引。他給了我一個錦囊,中藏藥引,說以此合藥,藥力更勝從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寢我皮。誰會特意給我送來延壽的藥引?”楊俊一臉坦然:“那位仙師頭戴斗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沒留下姓名。我只答應代他轉交,至於這錦囊內有什麼,還請郭祭酒自己決斷。”
說完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巧的紫線錦囊,遞給郭嘉。郭嘉接過錦囊,端詳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來。他在手裡把玩了一番,隨手揣入懷裡。楊俊一愣:“您不打開看看麼?”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聞就能聞得出,這確是好藥無疑,合在藥丸內——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吶。”郭嘉一邊唸誦着,一邊拍打着膝蓋。
“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門行》吧?曹公的詩作,實在是精妙。”楊俊感嘆道,這不是恭維,而是真心實意的誇讚。曹公雖然政治上名聲不太好,但文學上一直被時人所稱讚。
郭嘉撇了撇嘴,舉杯道:“你們知道麼?曹公其實是兩個人。”
這一句話出口,楊俊與楊修心中俱是一凜,表情登時都不太自然。郭嘉難得地長長嘆息一聲:“他們一個是梟雄,一個是詩人。曹公爲梟雄時,殺伐果斷,有霸主氣象;可他有時還是個詩人,詩人都是些什麼人?任性妄爲,頭腦發熱,行事從不考慮,根本就是胡鬧。你們說對不對?”
楊修覺得這種對話繼續下去,走向實在難以捉摸,趕緊岔開了話題:“咦?賈文和呢?他怎麼沒來?”郭嘉道:“文和去找許校尉了。許仲康在烏巢剛回來,得有個人幫我去參詳參詳。我太忙了,顧不上。”
楊修一愣,言外之意,烏巢這盤棋,郭嘉放手交給賈詡去處理了。郭嘉嘲諷地拎起錦囊,用小指頭敲了敲:“這東西其實不該給我,應該給賈文和啊。他纔是最需要靈丹妙藥的人。”
楊俊又寒暄了幾句,看了楊修一眼,躬身離去。楊修知道,楊俊如今嫌疑頗大,還被許都衛騷擾過。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於保護他的目的。
等到帳篷裡只剩兩個人,楊修冷臉問道:“郭祭酒把我叫過來,應該不只是與楊公敘舊吧?”郭嘉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又倒滿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煩事,還得請德祖你幫忙。”
楊修警惕地望着他。郭嘉道:“你知道麼?關將軍很快就要離開了。”
“關羽?”楊修一驚。
“不錯。當初他歸降時就與曹公約好了,只要劉備出現,他就一定會離開。”
“這麼說,劉備沒死?”
郭嘉無奈地搖搖頭:“是啊。前幾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劉備居然被袁紹派往汝南。結果關羽一聽說,立刻跑來向曹公辭行。”說到這裡,他感慨地用手指敲擊酒壺的側邊:“這個玄德公,就連我都很佩服。關羽殺了顏良、文丑,我本以爲這人一定會死在袁紹手裡。可他非但沒死,反而說服了袁紹,高高興興跑去汝南了——這傢伙的運氣,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鬱悶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馬、延津兩戰殺死劉備,讓關羽死心塌地留在曹營;楊修更鬱悶,他本來計算得很好,等到劉備一死,把郭嘉的計策透露給關羽,讓他誠心爲漢室所用。結果這兩個人苦心孤詣,卻都低估了劉備的狡猾。
郭嘉還好,關羽只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捎帶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對楊修來說,關羽這一走,漢室非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讓張遼也去掉一個大制約。等於是一條潛在的胳膊被斬斷。
楊修強抑住心中失落,探身問道:“關將軍要走,那曹公什麼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語氣有些埋怨:“曹公還能有什麼意思?他說了:‘各爲其主,隨他去吧。’哎,我剛纔不是說了麼?曹公一會兒是梟雄,一會兒是詩人。當初玄德公在許都的時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纔有了徐州之亂,現在又是這樣!都是詩人惹的禍。”
“那麼,需要在下做什麼呢?”楊修試探道。
郭嘉略一擡眼:“斬顏良、誅文丑時,你都與關羽合作過,他對你一定沒什麼警惕心,這個任務交你去完成最適合。”
楊修何等聰明,已經猜到郭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關羽若與劉備會合,我軍南方將不復有寧日。所以德祖,你和張繡將軍帶些精銳潛伏起來,關羽一離開曹營,就設法把他幹掉。我得下一劑猛藥,治治曹公的詩人病。”
第八章鄴城假日
鄴城裡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臺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爲核心環跪而坐,邊吃着糕點,邊朝院落裡望去。
院落裡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着七個朱漆盤。忽然環佩叮噹,衆人先覺幾縷薰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着綠膝襴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隻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爲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於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個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豔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歎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檐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讚歎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裡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爲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衆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嘆息了一聲。她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裡,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着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銬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着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麼《女誡》,更不知什麼叫做婦道,滿腦子裡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爲,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於是她只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爲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着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麼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麼看?劉氏問她爲什麼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只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着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着,不離半步。就這麼盯着,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裡。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拋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產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麼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拋出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桃枝卻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裡。
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麼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