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連忙擺正了身子。
仔細想想,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應該是被曹氏嚴密軟禁在許都的,怎麼可能突然跑到袁紹營中來。這人十有八九是個騙子,豈能被他一句話唬住?可袁紹看了一眼劉平,那種熟悉的感覺猶在,心中不免遲疑。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來問劉平,思忖片刻,對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過來。”
這兩個人是袁紹的使者,都曾經去過許都拜見過皇帝,讓他們來認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樣,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獨眼一轉,說如今在營中還有一人可以推薦,悄聲說了幾句,袁紹頷首讓他去辦。
過不多時,王杜、申逢匆匆趕過來。他們進了中軍大帳,一看到站在中間的劉平,先是一愣,隨即納頭便拜。等到他們叩罷了頭起身,袁紹這才問道:“你們可看得清楚了?”兩個人連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許都覲見,得窺天顏,確係天子無疑。”
雖然劉平身穿布袍,臉色比原來紅潤許多,但眉眼五官卻是做不得假。聽到這兩個人言之鑿鑿,袁紹的疑心登時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卻被蜚先生攔住了:“主公莫急,還有一人呢。”
話音剛落,第三個人正好邁入帳中。來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臉怒相。劉平和他四目相對,一時兩個人都愣住了。劉平忍不住脫口而出:“鄧展,你還活着?”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鄧展看上去頗爲蒼老,一身精氣流散一空,再沒了之前的銳氣。他看到劉平,渾濁的眼神亮了幾分,隨即又暗了下去。劉平和曹丕逃出白馬的時候,鄧展主動斷後,劉平以爲他早就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生還。
“我本來是要死的,可是通道里突然涌來洪水,將追兵衝開。我就着水勢浮上井口,被淳于將軍的部屬抓獲。”鄧展主動對劉平說道。淳于瓊一向護着鄧展,被他的部屬抓住,至少性命無虞,一直養到了現在。
劉平的心情卻沒因此而放鬆。王杜、申逢只見過劉協數面,他有自信讓他們看不出任何破綻;可是鄧展卻不一樣,他是漢室最危險的敵人,是唯一一個知悉天子機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劉平推到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可鄧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無喜也無怒。蜚先生道:“鄧將軍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見過天子數面。請問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鄧展回答,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你看清了麼?”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鄧展點點頭。
劉平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幾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劉平最終的手段。這個身份的公開,將會給劉平帶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會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就是一把雙面開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絕境,劉平不會把最後這張底牌亮出來。
天子一出,從此劉平將再無退路。
“臣袁紹,叩見陛下。之前有失禮儀,衝撞聖駕,實是罪該萬死。”
袁紹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執臣子禮,帳子內的其他人也連忙跟從,都俯身叩拜。鄧展遲疑了一下,也隨之跪倒。劉平望着他,忽然想起來,鄧展在覺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後,連曹丕都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在這裡聲張。劉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居然讓這個忠誠的人對自己的主君三緘其口。
面對着叩拜了一地的大漢忠臣們,劉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諸卿平身。”
袁紹揮了揮袖子,王杜、申逢連忙起身告辭。他們雖不知爲何天子會突然出現,但接下來的談話一定極爲機密,不是他們這個等級可以與聞的。鄧展也要轉身離開,劉平忽然開口道:“鄧將軍,請留步。”
鄧展爲掩護自己斷後,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沒必要隱瞞兩個人之前認識的事實。劉平道:“你以後就在我身邊留用吧。”他現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個袁營裡除了鄧展沒有更好的人選。
天子想問臣子要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劉平自作主張地開口,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轉動,似乎在思考這一手背後的寓意。
鄧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後跟着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擺了一個站崗的姿態,儼然把自己當成是一名天子的禁衛。
等到帳內變回到三人,袁紹將劉平請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龍魚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紹小心地斟字酌句。這就是他爲什麼先後數次拒絕“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議,伺候皇帝的繁文縟節實在太麻煩了。縱然他權勢滔天,禮數上也不能有半點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會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這實在是個諷刺,天子孤苦無人理睬,但若對天子不敬,卻會惹來萬人唾罵。
劉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誠如蜚先生所言,朕此來袁營,是郭嘉的主意。”
“這……”袁紹和蜚先生面面相覷。天子這麼開誠佈公,讓他們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細作,是抓還是不抓?
蜚先生先開口道:“陛下,郭嘉此舉風險極大,意義卻又何在呢?”
對於這些盤問,劉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還有誰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話更加可信呢?”袁紹和蜚先生頓時恍然。漢室一直被曹氏欺壓,如今天子親身出來求援,換了誰都會對漢室誠意篤信不疑——天子都來了,你還不信麼——然後再設計謀,無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膽大包天,怎麼敢驅使天子做事?難道曹阿瞞不怕被世人唾罵嗎?”袁紹問。
劉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馬雄壯,許都勝算十中無一。爲了得勝,曹司空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勝,縱然是驅使天子當細作,也沒什麼奇怪的。”他說到這裡,諷刺地說,“更何況我的身份是漢室的繡衣使者,縱然死了,曹操那邊宣稱天子暴斃,另立一個也就是了。”
袁紹面色一紅,想起當初劉協即位他極力反對,現在不免有些尷尬。
劉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寬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沒想到,逢紀動了殺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讓我趁機切斷了來自曹營的束縛——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拋出了一些含糊線索與暗示,卻不肯再細說。
靠着這些暗示,袁紹、蜚先生會自行聯想:曹丕實是曹營派來監視劉平的人,所以劉平開始的行事都是爲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馬逃難之後,曹丕與劉平失散,後者斬斷了束縛,這才折返到袁營,打算真正爲漢室謀求些利益——這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可以解釋一切疑點。
至於鄴城之亂,審配就算不會隱瞞,也會在敘述上文過飾非,所以劉平不擔心袁紹會聯想到那邊去。司馬懿的補白之法,真是屢試不爽。
袁紹果然長舒一口氣:“陛下龍運隆興,實乃社稷之幸。戰場兇險,紹請陛下儘快移蹕鄴城,靜候佳音。”
袁紹這個提議,在劉平的預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後,最穩妥的方式是擺在後方,裝點門面,這種手法與曹氏並無二致。可以說,從劉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後,他就再無自由可言。
除非……劉平笑着擺了擺手:“還不急於這一時。”
袁紹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還有什麼事?”
“還記得我之前提議的烏巢之策麼?”劉平侃侃而談,“曹氏勢弱,不利久戰。郭嘉這才定下烏巢之計,打算畢其功於一役。我們只消將計就計,便可把曹操誘出巢穴,一舉殲之。”
袁紹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纔說道:“陛下脫離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會猜到您來微臣營中,和盤托出烏巢之計。阿瞞那麼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計,又怎麼會繼續冒險施行呢?”
劉平面色如常,手指卻隱晦而興奮地敲擊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種種鋪墊,就是爲了讓袁紹問出這句話來。而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袁紹和曹操的命運。
“曹司空別無選擇,他必須前去襲擊烏巢。”劉平斬釘截鐵地說。
“哦?”袁紹眉毛一挑,蜚先生卻“啊”了一聲,已然想到答案。
劉平身體前傾,平靜地直視着袁紹的雙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烏巢出現,他又怎麼會不親自去接駕回宮呢?”
袁紹跪在地上,內心劇震。
他明白,皇帝說得一點錯都沒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籌碼,生死攸關。曹操若知道天子在烏巢,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弄回來。
這就好比你將金子鎖在櫃中,賊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別家;你若將金子置於牆頭,賊人縱然知道牆下有打手埋伏,也會懷着僥倖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運氣。
以皇帝做誘餌,在烏巢擊破曹操,儘快結束這場戰爭。這個構想太過大膽,可這個結局,對袁紹來說實在是太完美了,可謂名利雙收。他擡起頭,眼中已流露出興奮神色,脣邊的兩撇鬍須悄然翹了起來。
蜚先生卻在這時截口道:“可又怎麼讓曹操知道陛下在烏巢呢?”
劉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與郭嘉爲敵,怎麼不針鋒相對呢?郭嘉派我進入袁營爲間,你們如法炮製,找一人進入曹營詐降勸誘,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瞞住他們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選?”蜚先生反問。
劉平拿起酒杯,五個指頭靈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紹大軍掌握在手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