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張溫、徐祚等人與運船過沙洲水寨,停泊在鄧城水門外的宣池裡。
這裡曾經是魏軍鄧塞水師的基地,襄樊戰役前期,孫權集結兵力對淮南有大舉進攻之態勢,曹仁就將鄧塞水師調入淮南,聽夏侯惇節制。
代價是慘重的,失去這支水師搶佔漢水水利,主動集結兵力企圖進攻的曹仁……被關羽逆勢一擊打在心口,差點把腦袋丟在漢水南岸。
夜,田紀親自護送諸葛喬走淯水,乘船而下也剛好抵達鄧城。
意外張溫等人提前抵達之餘,田紀只覺得格外振奮、喜悅,如若天助。
當即邀請張溫、徐祚議事,一來就把荊湘地圖鋪開,直接氣氛就緊張了。
張溫清楚觀星樓裡有什麼東西,這東西不可能引發漢軍主動進攻。
所以現在來看,田紀想引誘文聘開戰的計劃……有點渺茫。
“觀星樓中目前以航海星圖最爲貴重,其次是求學的吏士。這些吏士熟悉周天星斗,按公上計較,欲撥入嶺南,在橫海軍各艦擔任領航一職。”
張溫同樣曬的黝黑的臉上沒有多少情緒波動,給出自己的看法:“而文仲業銳氣不在,絕不是爲漢室效死之人。將軍欲挑撥文仲業,恐難成事。”
本以爲可以說服田紀,不想田紀面無異色,語氣如常反問:“待廝殺一起,誰還能證明是我動的手?”
坐在邊上的徐祚微微頷首,頗爲意動。
“呵呵,將軍呀,還是不識人心險惡。”
張溫搖頭做笑,笑聲爽朗:“若將軍揮兵向南,文仲業舉襄陽乞降……將軍又該如何呀?”
對抗、摩擦,軍事衝突……這得對方配合,一個巴掌拍不響。
張溫這麼一問,田紀當即噎住,瞪大眼睛滿是詫異,隨即擡手輕拍自己腦門:“哎呀!千算萬算,偏偏漏了這一茬。若此人舉城歸附,反倒會壞了公上信譽。到那時,我等死不足惜!”
徐祚點着頭,也是不甘心口吻:“是呀,今日過沙洲水寨時,守將乃文仲業侄兒,對我等甚是奉承,觀其言行舉止,恐非阿諛獻媚。唉,其侄兒如此,也可知其本心。”
田紀煩惱不已,端起茶杯小飲一口,眼珠一轉:“惠恕先生足智多謀,可有補救良策?”
張溫鄭重搖頭:“恐怕將軍要失望了,僕只有方正之才,並不擅長奇謀、權變。不過,將軍多做準備,先遷觀星樓,視文仲業舉措後,再定後謀。”
“打草驚蛇?”
田紀想到田信的一個口頭語,找不到毒蛇,就打草驚嚇,把蛇嚇跑也是好的,再不濟也能掃除迷障,讓蛇露出行跡,再一棍打死即可。
這是一個主動施展的計謀,要有配套的後續方案;跟投石問路是一個思路。
“正是。”
張溫強調重點:“將軍欲守南陽,則不利於公上信譽。今天下英傑之士爭相歸附,蓋公上信譽無雙。若一旦戰起,雖損公上信譽,實利於天下蒼生早享太平。以公上器量,自能明白將軍心意。”
“可若文仲業舉城歸附,將軍是揮兵直趨江都,還是扼守襄陽不動?不論如何,皆大不利於公上。”
張溫說罷擡起溫熱茶杯小飲一口,由田紀慢慢思索、領悟。
文聘的地位很尷尬,如果田紀這裡挑釁、製造摩擦、擴大事端,只要打起來見了血,那文聘就真完蛋了。
沒人能保得住他,丟掉文聘,讓文聘承擔一切衝突的責任,是消弭內戰的第一選擇。
所以朝廷如果不想打內戰,還想着和平接受南陽,那文聘絕對會死。
就文聘這些年做下的事情,以大將軍的心懷……怎麼可能輕飄飄不追究?
曹操爭荊州的時候,是文聘守的江陵,直接把這最重要的重鎮雙手送給了曹操。如果當年文聘帶着江陵加入漢室陣營,地位僅次於關張二人。
可文聘沒有,帶着江陵的士兵、物資,以及巨大影響力,直接投了。
襄樊之後,季漢反攻勢頭高歌猛進,文聘跟着田豫一起歸附漢室。
從兩次關鍵時刻的選擇來看,文聘是一個很識時務的俊傑,非常的珍惜、愛護生命,是個和平主義者。
有一有二就有三,這種關係今後天下真正主人的決戰裡,文聘會怎麼選?
田紀越想越氣,越來越覺得張溫說的有道理。
大將軍始終讓文聘守襄陽,可能就是預料到文聘尷尬的處境,遇到大事時會主動投降,直接避免北府與漢軍的武裝衝突。
試想一下,自己出兵渡過漢水先去搶佔峴首山,而文聘麾下的襄陽守軍則不顧一切向襄陽集中,然後集體投降……哪裡還會有軍事摩擦?
沒有軍事摩擦,自己就無法反咬、污衊文聘;沒有軍事摩擦,那就得通過其他方式來處理後續的尾巴。
因此,可能大費力氣折騰一次後,會和平解決,理由都是現成的:分明是漢將文聘,率部歸入北府建制……一場漢軍內部的整頓罷了。
至於文聘投降,自己帶兵去江都一帶搞摩擦……這根本不合理,臉可就丟大了,江都那麼多有頭有臉的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哪有餘地顛倒黑白?
唯有跟相鄰的文聘搞軍事摩擦,是目前唯一的合理、合情的‘邊界衝突’。
文聘不給這個機會,那這場衝突就無法發生。
越是深想,越是把裡面的曲折想明白後,田紀就越是失望。
王爵,誰都想要。
自己本就是旁系庶出,今後位列公卿,擔任新朝大將軍、大司馬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可就這世代傳承的王爵……有一點點玄乎。
唯有一場說服力很重的功勳,才能爲子孫後代換來一個王冠。
田紀心緒煩躁,飲盡茶杯裡的茶水,嘴裡咀嚼剛泡開味道正濃的茶葉,隱隱抓到了一點脈絡,就是不知道關鍵點在哪裡。
突然見張溫氣定神閒的模樣,當即恍然:“惠恕先生洞悉襄陽人心,恐怕已有辦法?”
徐祚也詫異模樣去看張溫,有些不相信張溫能想到這類謀略。
張溫微微頷首,斂笑:“此非我謀,乃伯言先生之謀。具體如何,還要聽候公上裁定。將軍無須憂慮,明日儘管過河去取觀星樓,餘下勿慮。”
“唉,也只好如此了。”
田紀很不甘心,吞嚥嚼碎的茶葉細末,只覺得天大功勳與自己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