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西北五百里外的地方,地處牧野和平丘之間,屬於袁曹雙方土地交接的接洽之線。
離約定會面不遠的東西兩大營盤之間有一個破落小村,名叫子游村,因初建村落時,這裡的村民信奉孔門言偃而得名。不過很顯然,這位赫赫有名的言大儒的在天之靈並沒有管這裡的閒事,既不保佑這裡的村民大富大貴,也不保佑他們五穀豐登。
想想也是,生活在袁曹交境這樣一個邊沿上的人羣又怎麼會過的好?今天袁兵南下打過去路過搶只雞,明天曹軍北上打回來路過搶只鴨,趕上袁曹兩方一起動兵在這碰上了,磕磕碰碰連帶誤傷幾個村民,也不是沒有的事。
村裡有點本事的人,早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繼續留在這的,多半是苟延殘喘的老幼婦孺,再不就是豁出一身剮沒啥生活目標的頹廢。
但是最近幾日,一向冷清的子游村中,卻突然熱鬧了起來,或有全副武裝的俠士,或有便衣穿着的漢子,來來往往的都在村中落腳,買些乾糧買些酒食,停留駐腳,也不知道他們要幹些什麼。
不過幾日下來,這些人卻還是讓這個破落村多了幾分生氣,順帶着也多了幾分錢財。
而今天,子游村更是迎來了了不得的人物。
袁尚一身黑色綢衫,領着逄紀今日也來到了這裡。
誰也不知道袁尚來這的目的,跟他來的逄紀也不知道。
走在村中,但見村裡人來人往,場面頗爲熱鬧,全然沒有一絲沉寂的跡象。
逄紀東張西望,皺着眉頭似是嘀咕着什麼。
袁尚轉頭看了看他,見他鬼頭蛤蟆眼的亂瞅,道:“你找什麼呢?”
逄紀沒好氣地道:“回主公,屬下在找酒肆茶鋪。或是館驛客棧,咱走了半天了,得歇歇腳啊……問題這真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找個歇腳的地方這麼難!”
袁尚淡淡道:“怎麼,你以爲這裡會有客棧?”
逄紀吃了一驚,道:“難道沒有?”
袁尚轉過眼望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這些人的衣着有新有舊。雖有富有貧,卻不似是村裡辛苦生活的人。
“你以前來過這裡麼?”
逄紀摸了摸鼻子,道:“誰吃飽了撐的來這個破地方!”
袁尚看了他一眼,道:“不錯,這地方既沒有外人來,本地村民又窮的叮噹響。要客棧幹什麼?”
逄紀聞言頓時啞然。
路邊攤旁,一個擺攤算命的江湖方士見袁尚和逄紀衣着華貴不俗,又是外鄉人,急忙張嘴攬生意,道:“二位先生,測個字吧,算算流年!”
袁尚笑了笑沒說話。逄紀一扭頭,不屑言道:“我家主人富貴之容,天賜之相,還用得着算,一邊待着去!”
算命方士撇撇嘴,不吭聲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身穿白色儒衫,相貌俊朗的年輕公子走到那算命的地攤前。隨手扔下一把銖子,平和道:“算命的,給本公子測個字。”
算命的見了地上的銖錢,頓時樂的眉開眼笑,急忙將錢子挨個撿起,揣入懷中,然後從貼身的布袋裡取出一根木棍。撲了撲地上的沙土:“這位公子,寫一個字吧!”
那白衣公子看着一旁的袁尚,執起木條,笑道:“我最近要見個生意上的對頭。商討一樁大買賣,我也不寫旁的,就寫下我的名字,你幫我看看我與我那對頭相見,這樁買賣勝負幾何。”
說罷,擡手用木棍在沙地上劃拉了一個大字。
算命的低頭一瞅:“植?”
白衣公子點頭道:“對——植!”
算命的裝模作樣的算了算,信口胡謅道:“這位公子啊,你名中有木,木爲水生,你本是天生平淡的性子,怎奈又被旁直字所起,反走木生火,這是天生不願與人爭,卻偏偏又不得不與人爭的命!現時節屬寒,水乃凍,火乃熄,公子,你這次的買賣,只怕是要虧啊!”
白衣公子臉色浮起一絲微笑,道:“多謝。”說罷,卻是又從袖中取出一掌銖幣,扔在算命先生面前。
“在下有一位朋友,也要做一樁買賣,你幫我替他也測一字。”
算命的忙道:“請公子寫一下。”
話還沒等說完,卻見袁尚走了過來,從那白衣公子的手上取過木條,刷刷刷的在地上寫了一個“尚”字。
“算命的,瞧瞧吧。”
算命的瞅了瞅,搖頭道:“尚字尊崇,乃屬金,金生水,怎地此窮鄉僻壤,與尊崇不沾,這位公子若是在此做生意,只怕也沒什麼好兆頭。”
袁尚聞言一挑眉,轉眼看了那白衣公子一下,道:“你的意思,我與這位植公子,此番做的,都是賠本生意嘍?”
那算命的愣了愣,道:“字相上是這麼顯示的。”
袁尚聞言笑了,突然開口道:“這算命的說,此番咱倆都是一賠兩淨,你覺得他說的對嗎……曹丞相?”
白衣公子的瞳孔微微收縮,聲音也變得有些低沉,道:“我覺得他說的沒什麼道理,袁衛尉!”
隨着二人的話語,大街之上無形的壓力,不知不覺間陡然升高。
袁尚轉身面對着曹植,曹植也同時轉過身來。
兩個年輕人,在這個簡陋的大街之上,冷冷對視。
四周一片寂靜,那蹲在地上算命的突然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勁,四周的壓力彷彿陡然增大,轉頭看看,差點沒給他嚇出尿來。
不知何時,在這兩個年輕人的四周,許多看去與這裡毫無關係的人,有的是華服打扮,有的是商販打扮,有的是販夫走卒額打扮,或傾聽,或偷瞄,有些更是乾脆直接注目兩人所在的地方,悄悄的抽出了隨身的武器。似有隨時要放手大殺一場的架勢。
場中的氣氛異常寧靜而緊張,算命的感覺快透不過氣來,他不是傻子,此刻能看出這一黑一白的兩個華服公子都不是凡人,而四周的那些打扮成走卒商販的人顯然就是他們各自的護衛!
就是在這種肅殺的氣氛之中,場面太僵硬了……
良久之後。
曹植首先露出了一個笑容:“袁兄,漠北一別。時隔數載春秋,今日終能再會,曹某甚感安慰。”
袁尚的面色也是緩了下來:“最近還好吧?”
曹植擦了擦鼻子,壞笑道:“本來很好的,就是看到你之後心情糟透了。”
隨着二人一直板着的臉開始恢復笑容,四周的肅殺之氣也逐漸歸於平靜。
那些剛纔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羣。此刻又彷彿沒有看到剛纔的異變一樣,吆喝的吆喝,逛街的逛街,做買賣的做買賣,紛紛轉頭去做自己的事,只是隱隱地還是將眼神向着二人所在的地方掃來。
至於那算命的,早就嚇得收拾攤子。一溜煙的跑沒影了。
袁尚和曹植,此刻彷彿沒有任何身份上的隔閡,還是如同當年在漠北一樣,話裡話外都閃爍着真誠,夾雜着嬉樂。
二人一起並肩向着遠處的街市走去,逄紀則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袁兄,你可真是會給我添堵!”曹植一邊揹着手溜達,一邊跟袁尚沒臉沒皮地抱怨:“大的日子你不老實過。非得上表要當什麼大司馬大將軍,我這丞相都讓你給比下去了,你說閒的沒事要那麼個破名號幹什麼?能當飯吃嗎?”
袁尚隨意地聳了聳肩,道:“沒辦法,我天生就不是閒得住的人,衛尉這九卿之位我也坐了有幾年了,膩歪。想換換。”
曹植斜瞪了他一眼,道:“你當朝廷的官職是市場上賤價買賣的大白菜啊?說換就換?我偏不給你換!”
袁尚搖了搖頭,嘆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丞相,不是當年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面屁顛屁顛的小子了。說話怎麼還這麼隨便!朝廷有赦,位居三公者便有資格自稱三孤,你都丞相了,還一口一個我、我的,要稱孤!”
曹植眼睛一斜,道:“我說不慣!”
袁尚輕輕地停下了步子,深邃地看了遠處的街道一眼,道:“其實,我今天來這個離兩軍駐紮大營最近的村子,就是想碰碰運氣,看看會不會遇到你,不想你果然來了,這麼多年,你這個性還是沒有變!”
曹植嘆了口氣,道:“我來此也如你一般所想,看看能不能遇上你,看來我也是沒有想錯,你也沒變。”
袁尚轉頭看着曹植,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古怪。
“在這街市之上,你我是布衣之友,但從明日開始兩軍正式談判,你我就是生死對頭,再沒有這樣的說話的機會了。”
曹植沉寂了一會,道:“袁兄,當年漠北一行,你讓我明白了很多,小弟這裡對你道謝了,但我父親雖非死於你手,卻終歸是因你而死,這個仇,我時刻不敢相忘,我在許昌已是爲了建立了府邸,早晚會將你從河北請過去長居,爲我父雪恥。”
袁尚揚了揚眉頭,道:“你鬥得過我嗎?別忘了,你父親稱我爲狡詐之徒,劉備喚我是奸賊宵小,周瑜說我是無恥之輩……天下的能人都在我手裡碰過釘子。”
頓了一下,袁尚的臉上似乎有無奈的顏色,不過並沒有什麼猶豫遲疑,只是淡淡笑着道,“我不是好人呢。”
曹植一字一句地道:“鬥不過也要鬥!這是從你父親和我父親開始,就註定抹殺不掉的結局……但我依然還會把你視作兄長,視作朋友!”
袁尚長嘆口氣,道:“你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個任性出走的孩子,天意弄人,若是你二哥曹丕繼承你父親之位的話,我倒是還能放開手腳一搏,怎奈,偏偏是你,反倒是有些不好做了。”
曹植笑道:“明日的談判,我一定會贏你的。”
袁尚也笑了,半晌後便見他重重點頭:“你有信心很好,但是事實上,我真的從來沒輸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