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雨小了

吃完晚飯,許連姣換了一襲淺藍色的裙衫,繞出了堂屋臥室的北門,她準備去見見她的小姑姑許婉婷。

她一隻手裡擎着一把紙油傘,她另一隻手裡提着長長的裙襬,輕盈的腳步邁上了池塘上的月亮橋。

站在月亮橋上擡頭看去,許家真是漂亮,院裡的燈亮起來了,雨還在下着,只是雨點小了好多,滴滴敲打着院裡的一切。假山上的雨水順着凹凸不平的曲線流着,流進了花池;花池裡荷花已經盛開,粉嫩嫩的,誘人的美,飛濺的雨珠打在荷葉上、落在花瓣上,隨風飄蕩,在燈光下更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金珠。

屋檐下的長廊裡穿梭着幾個穿着花布衣褲的丫鬟,她們手裡端着茶盤,她們的腳下踩着雨水、踩着燈光,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收回目光,許連姣繼續往前走。

許連姣從許老太太嘴裡瞭解了許婉婷的事情,她真的嚇了一跳,聯想到了她路上的遭遇,如果沒有那些英雄出手相救,她也許不能活着回到許家,所幸有驚無險。

許婉婷畢竟才十六歲,在她小的時候,許老太太就給她請了私教先生,還給她請了音樂老師,她根本沒時間接觸外面的世界,她最遠去的地方就是閔家,她最信任的男人就是閔文智。這次驚險的遭遇一下就擊垮了她,她不僅精神萎靡不振,還常常爲此落淚。閔文智多次託人捎話找她,想見見她,她不見。

閔文智想來許家看看許婉婷,來不了,他的父母安排了家丁從早到晚跟在他左右,他無法脫身,他只好給許婉婷寫信,幾乎是每天一封信,許婉婷也不回信。

閔文智很痛苦,他找江德州訴苦,江德州哈哈一笑,讓他找羅一品想辦法。羅一品不想踏進許家,這件事就這麼拖着。兩個孩子被情所困,像被一張網罩在裡面,無法掙脫。

過了月亮橋,前面有一個小院,這個小院只屬於許婉婷。

這個小院坐落在東院的北面,與外面正院之間有一個月亮門。

踏進月亮門,眼前簡直就是一個花海。院裡的燈很亮,亮得耀眼,燈下的雨,雨中的花,幽靜的美。三間正屋,坐北朝南,每間屋子的窗口都透出明亮的燈光,屋裡與院裡的燈光交相映輝,如同白晝。

這個時候,每間屋子的窗戶上都拉上了窗簾,屋裡的情景在燈光映襯下時隱時現。中間屋子的窗簾上閃動着一個站着的人影,一個胖乎乎的體型;還有一個纖細的身影,一會兒伏案疾書,一會兒擡起頭冥思遐想,一會兒站起身走到窗前靜靜地站着。

順着花海中間的小徑靠近屋子,許連姣放開手裡抓着的裙襬,輕輕“噠噠噠”敲響了眼前厚厚的門。屋子門從裡面緩緩打開,一縷縷淡雅的、清甜的香氣迎面而來。

開門的是丫鬟秋兒,她一見許連姣先是一愣,她圓嘟嘟的臉上飄過喜出望外,然後,急忙弓着腰往一側退着走了幾步,給許連姣讓開一條路,嘴裡輕輕問候:“孫小姐您好!”

許連姣微微一笑點點頭。擡起眼簾,一張圓圓的茶桌擺在屋子正中間,茶桌上擺着一套粉紅色的、精美茶具,圓桌四周的下面放着三個小圓凳子,無論桌子還是凳子都擦得錚明瓦亮;目光從茶桌移開,往裡看,靠窗臺的旁邊是一張不長不寬的書桌,書桌旁邊還有一個書櫥,裡面擺滿了書籍;再往裡走,有一個屏風,屏風前面平放着一架古箏。屏風後面就是臥室。

靠近書桌的窗戶前,一個憂傷的身影背對着屋門,她身材修長,不算太高,也不矮;身段曲線優美,不胖;一頭絲滑的長髮,順溜地披在削瘦的雙肩上,一直拖在細腰之下。

許連姣愣愣地站了幾分鐘,她故意用胳膊肘動了動門板,爲了引起女孩的注意。女孩轉過了身,一愣神,她嘴角哆嗦了一下,她輕輕往前挪動着沉重的腳步、溫婉的身姿,一張清瘦又白淨的、小巧玲瓏的臉帶着多愁善感。

許連姣的出現讓許婉婷很驚訝,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歡喜靈動的光,很快,那絲光被一層淚水覆蓋。

許連姣把手裡的傘遞給了丫鬟秋兒,她張開手敞開了懷抱,許婉婷竟然像個孩子似的撲進了許連姣的懷裡,她把頭深深埋在許連姣的胸前傷心哭涕。

許婉婷自小跟着她的這個侄女長大,兩個女孩之間有着深厚的感情。

許連姣在小她八歲的姑姑面前像一個長輩,她的手輕輕撫摸着許婉婷背後的長髮,嘴裡喃喃着:“小姑姑,別哭了,看着您哭,俺也想哭。”許連姣嘴裡說着,她的眼睛向旁邊的書桌上瞟了一眼,桌子上有高高的兩摞信,還有攤開的信紙,還有研墨,她一下明白了。她擡起頭又向一旁的丫鬟秋兒遞了一個眼神,秋兒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屋子。

“小姑姑,您不知道俺回來了嗎?三年不見呀,小姑姑不想俺嗎?”

許婉婷點點頭,嘴裡沒說一句話。

許連姣咬咬脣角,她伸手拉起許婉婷的手一步一步轉到了茶桌前。

許連姣是一個思想比較開放,性格活潑開朗的女孩,她知道小姑姑的事兒是祖母的心病,這件事讓老人寢食不安,她必須要讓涉世不深的許婉婷走出陰影,消除老人的後顧之憂。

“小姑姑,您知道俺祖母是什麼人嗎?”

許婉婷擡起淚眼看着許連姣搖搖頭,她不明白許連姣話裡的意思。

“祖母的爲人俺瞭解一些,她不僅見過世面,做事辦事有主見,她不會在外人面前顯示喜怒哀樂,不過,她單獨一個人待在屋裡時,想想她的幾個兒女、子孫,她會笑,也會流淚……但,她很要強,尤其生您的時候,她頂着很大的壓力,那個時候祖父已經仙逝,小姑姑您也是遺腹子,家族裡流言蜚語很多,祖母爲了證明她的清白,她冒着快五十歲的高齡生下了您,生您又難產,守在她身邊的只有我母親和羅家大嬸,舅老爺站在院子裡求天求地,求神仙。許家其他長輩和海家其他長輩沒有一個靠前的……”許連姣說到這兒嗓子哽咽,她心裡酸酸的,淚水盈盈。“難產一定很疼,祖母她硬是一聲不吭。我父親摟着我站在門口外面大哭……小姑姑呀,祖母的經歷也許比我知道的還多,我佩服她,我的母親也佩服她……咱們許家哪個人不佩服她?哪個人的痛苦比她老人家還多?您看看她,她已經白髮蒼蒼,她還是要用堅強與勇敢挑起許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要讓許家的人好好地、開開心心地活着,咱們爲什麼還要給她添亂呢?咱們做不到她那樣,至少應該把開心幸福洋溢在臉上,讓她看到,讓她不再爲雞毛蒜皮事兒分心、操心……”

許婉婷沒作聲,眼淚依舊在她臉上流着。

“小姑姑,您別生我的氣,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

“不,是我不好!”許婉婷突然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臉,大聲哭啼。

看着許婉婷哭的如此傷心,許連姣伸出手去想安撫她,遲疑了一下,擡起的手停在半空,心裡想,讓她多哭會吧。

許久,許婉婷把手從臉上慢慢拿開,擡起淚眼看着許連姣,聲音哽咽:“我很認真地聽着你說的每句話,你說得對,我可以走出去,去見見文智,我沒有必要糾結一些壞事情,我錯了,總覺得自己還是孩子,鬥不過壞人,卻在與自己最親的人較勁……”

許連姣笑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輕輕擦拭着許婉婷臉上的淚水,聲音放柔和,說:“小姑姑,您每天都在給閔文智寫回信,爲什麼就不願意見見他呢?如果是我許連姣……”許連姣突然站起身,她的臉頰飄起一層紅潤,聲音吞吐:“其實,俺喜歡上一個人,一個英雄,只是沒問他是否有家室……”

“連姣,你在哪兒認識的英雄?是國外嗎?”這麼多日子,這是許婉婷第一次關心別人的事情。

咱們再說江德州。

在許連姣踏進許家院子後,江德州離開了許家,他的腳步直奔沙河街一品點心鋪子。

擡頭看看天氣,天快黑了,雨小多了,這個時候沙河街上甚是冷清,一縷縷炊煙從四周飄來,帶着飯香味。老人咂咂嘴角,又擡起一隻手摸摸肚子,餓了,昨天只顧着喝酒,沒吃一口麪食。這個時間點羅家也許正在開飯,怎麼好意思去呢?老人搖搖頭,他又把手揣進懷裡掏了掏,掏出兩個鋼鏰,一壺茶水錢。

他的目光瞅向一品點心鋪子的對過,那兒有一家剛剛開了不久的茶館,門口臺階上的屋檐下立着一扇窗戶板,上面幾個字已經泛黃:開業大吉,買一送一。

掂掂手裡的兩個鋼鏰,老人無奈地搖搖頭,蹣跚着腳步走近茶館。

“客官,快請!”店裡跳出一個小矮個,他殷勤地眨着一雙小眼睛,同時伸出雙手準備接過江德州手裡的雨傘。

江德州擡起一隻手擺了擺,他轉過身把雨傘在屋檐外面抖了抖,嘴裡不緊不慢地說:“放外面就行了,這傘上有字,你沒看見這個字嗎?這是許字。沒有人敢拿,即使有人拿也沒問題,他是需要它,需要就拿走,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嗎。”

矮個子不認字,但他知道許家,許家是郭家莊的大戶,是有錢的人家,眼前的老人看穿戴雖然還算整潔,絕不是正兒八經的許家人,最多一個管家或者一個老僕人。

“那,聽您的,就放牆角上。”矮個子依然仰着笑臉看着眼前一臉滄桑的老人,聲音喜慶:“老人家,請進!”

江德州提着長褂邁進了茶館,茶館裡人還不少,幾張桌子旁邊坐滿了客人,幾個客人在吆五喝六,像是在其他酒館喝醉了,到這兒醒酒;有兩個像是討飯的,一臉邋遢,他們深深垂着頭,雙手小心翼翼捧着茶碗,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他們的眼睛從臉前爛七八糟的頭髮之間穿出來,像是做賊。

店裡只有一張靠窗戶的桌子沒有人,江德州直奔那張桌子。

江德州剛剛撩起長袍準備坐下,矮個子突然從他身後竄了出來,擋住了他準備坐下去的身體,搖頭擺手,滿臉愧疚,說:“老人家,您隨便找哪張桌子坐都可以,這張桌子有人已經訂下了,抱歉。”

江德州皺皺眉頭,他的眼睛環顧四周,茶館裡沒有空閒的桌子,靠近牆邊有一張桌子只有三條腿,沒腿的那邊卡在牆上。

矮個子順着江德州的目光看過去,他明白老人只想找個安靜的地角坐坐,他猶豫了一下,他的身體三步兩步竄到了那張破桌子跟前,他擡起手從肩上抓下抹布擦拭着,桌子隨着他的動作左右搖晃,沒有倒,他從桌子上擡起眼睛,歪着身子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意思是,這張桌子沒問題。

江德州走了過去,他撩起長褂緩緩坐了下去。

剛剛坐好,店門口外面傳來了“噠噠噠”的刺耳、硌牙的腳步聲。

店門口出現三個日本浪人,他們頭上豎着高高的髽髻,腳上穿着木屐,身上穿着灰色的和服,腰裡掛着長刀。

江德州神色自若照舊危襟正坐。

茶桌前幾個酒鬼晃悠悠站了起來,他們甩着膀子走到了店門口,擋住了三個日本浪人的腳步,嘴裡也不說話,斜着身子,眯着眼睛看着半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表情。

“讓開!找死嗎?”日本浪人嘴裡一邊狂妄地喊着,一邊“噌”從腰裡抽出了長刀,舉在手裡“嚓嚓嚓”耍着,寒光閃閃,灼灼逼人。

幾個酒鬼一看就嚇傻了,縮着肩膀連連後退。

正在此時,三個茶碗載着風飛過了店門口,“啪嘰”打在三個日本浪人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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